她抽烟是他教的,过肺的毒变成一圈一圈蓝灰色的烟雾寥寥升起。那景象仿佛一件艺术品。
nobodyzone里正放着悠扬的乐曲,一个温柔又带点粗犷的女中音漂浮在空气里。酒吧里大多的人都点燃蜡烛,点点烛光下看不出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渴望。人是聪明的动物,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他是这家酒吧的熟客。他走到吧台边坐下,就会有相识的酒保给他配一种深蓝色的鸡尾酒。配方是他拿给酒保的,这种酒没有名字。
她一直是个乖孩子,这是她第一次进酒吧,若不是室友们说她不去就是没有集体荣誉感,她是不会轻易进出这样的场合的。
酒吧中大多是衣着时尚的红男绿女,在各自选择的人群中放肆的谈笑打闹,抽烟喝酒,耳鬓撕磨。室友们显然如鱼得水,各自去找自己的精彩去了,留她一个人坐在没有明亮光线的角落里,不知所措。
他转头,发现了黑暗角落里局促不安的她。她的一身学生打扮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牵了牵嘴角,示意酒保调一杯七色彩虹给她送过去。酒保照做了。
阴影里的她有点吃惊的顺了酒保指向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正朝她浅浅微笑的男子。眉目间英气逼人。她现在才发现上了年纪的男人才是真正好看的。就那么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是陷进去了。他是她今生的劫,逃是逃不掉的。
那一年,他三十五岁,她二十一岁。
他与她相识在这个巨大城市的一角,开始上演谁与谁的前世今生。
他告诉她他叫蒂,那么你的名字是?
烟。她喃喃说,低着头,不去接触他的目光。她怕看一眼就会溺死在里面了。是万劫不复。
好巧,他笑笑。我们的名字连起来就是烟蒂。是呵,她竟没有察觉到。她从来不相信缘分,只是这一次她想要相信看看。谢谢你请我的鸡尾酒,她有点害羞,一直低着头。突然觉得有一缕幽蓝色的光线划过眼睑。她好奇抬头,看见了他手中握着的深蓝液体。
好漂亮的酒,它的名字?她小声问道。
没有名字。他缓缓开口,不过现在我想给它取个名字,叫幽蓝烟蒂如何?
她愣了一下,微笑着点了点头。
幽蓝烟蒂。
烟蒂。
仿佛是一双手,将他们同时推倒了一个地点,为的只是这一场相遇,为的就是这相遇后的刻骨铭心。
他要走了,举起左手示意买单,烟看见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反射出来的小小微光刺痛了她的心。
原来,他已经有爱人了。她很沮丧,但不敢轻易展露,她怕他看出端倪。
当一个女人开始在意某个男人的想法时,她已经不自觉的爱上他了。只是,她还年轻,并不是情场里的高手。她也不知道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就这样把自己的心交了出去。明明手上什么砝码都没有,这样的感情注定是绝望的。
你是学生?他同她一起走出了酒吧。在深夜无人的寂静街道上慢慢走着。抬头看是满眼的星光。她点了点头,用手揉着衣角。
他看出了她的紧张,点燃一支烟,有星点火光印出他轮廓分明的英俊脸庞。她看向他,他正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她不禁指了指那蓝灰色烟圈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只是暧昧的笑笑,不予回答。他伸手拦下一辆计程车说,你该回去了,很晚了。
她有些不情愿的上了车,车启动了。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正背对着她,挥手告别。她眼中忽然就盈满了泪水。她也不知道这泪水是怎样来的,于是索性哭个够。司机有点惊谔的询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摆摆手,示意不必管她。
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是为这个才哭泣的吧,是不是这样。她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住了。
清晨,日光照耀,她顶着一双红肿的眼去了教室。
有人给她传来纸条:你怎么了,没事吧?落款是哲。她朝哲的方向看了看,看到一双充满担忧的眼。她向他勉强微笑一下表示没关系。
哲是跟她一个班的同学,从刚进校那会儿就开始追她,可是无论哲怎样加强攻势都得不到她的芳心。说实话,她并不是优秀出众的女子,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那样普通的一个女生却一次次拒绝他,若是换了别人早就放弃了,可这次遇上的是一个认死理的主儿,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其实,哲属于闪耀且优秀的那一类型,不乏追求者,那么多女生里面比她优秀的一抓一大把,可他偏偏只喜欢她。
是为她一棵草放弃了整片森林。
按理说,她迟早会接受他,可是就是没有感觉。在感情上,她一直是冷静且理智的。
除了这一次,谁让她遇到了蒂,谁让她陷了进去,除了他,谁也入不了她的眼。
她希望时间快点过,手表上的时针走的再快一点。她想再去那家酒吧,如此迫切的想要见他。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她去食堂吃饭。哲在后面小心翼翼的跟着。她发现了他,回头瞪了他一眼表示不满。哲加快步伐跟她并肩走。
你真的没事?哲关切的问。她点点头。
你今晚有空吗?哲试探着问道。她摇摇头。哲有些沮丧了,那么后天呢?
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皱了皱眉。哲不敢再说什么,因为每次她不想与他交谈时就是这样的表情。
哲停下来,满眼悲伤的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她不仅仅是在离开他的视线,她还在一步步离开他的世界,唯一与她有关联的世界。
她逃了晚上的公共课,去了nobodyzone。她去早了,并没有看见他。她要了一杯七色彩虹,坐在上次坐的地方,静静的等他来到。
十点左右,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她突然觉得下一个走进来的人就是他。
果然,他的身影出现在了她面前。他径直走到吧台,坐的是原来的那个位置,依然是那杯幽蓝色的鸡尾酒。她在心底默默回味他的那句话:叫幽蓝烟蒂如何?
她坐在黑暗里看着他的侧脸,就好象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叫她心生愉悦。她不想主动与他打招呼,而是等他来发现她,然后轻轻说一声:嗨,你好,又见面了。
她嘴角牵出好看的弧线,想象着他可能会有的表情。是惊,是喜,或两者兼有?又或者只是一脸平淡,根本就不再记得我了?
这时,他发现了她,和她手里的还剩一半的鸡尾酒。
她也看着他,两人都不说话,只是用眼神交流。她先坐不住了,第一次放下了矜持朝他走去:嗨,你好,又见面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一点。
是啊。他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示意酒保再来一杯幽蓝烟蒂。他请她在旁边坐下,接过调好的鸡尾酒递给她:想尝尝吗?她点点头,用嘴抿了一小口。
是呛人的辛辣味道,她原本以为这样美丽的酒味道一定是温柔的。可是她错了。
他浅浅的笑了,明白她的想法。
昏暗的酒吧里,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两人各怀心事,一点一点喝光杯中的蓝色液体。
他们走出酒吧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虽然是初夏,但因是半夜所以微微有些凉意。她用手搓着自己有些冰冷的胳膊。他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她对他感激的笑笑。
她抬起头,看见天空呈现出一种瑰丽妖艳的宝石蓝,是与平时所见不一样的色彩。她像孩子似的扯了扯他的衣角,让他看那美丽的苍穹。他抬头,又禁不住用余光看着她。那一刻大概是最真实的她吧,他想。突然一股悲伤涌上了胸腔,让他觉得窒息。
烟。他唤她。
恩?她眼中满是期待。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她隐约觉察到什么,换上鼓励的眼神。她想只要他说,她便接受。她已经不计后果了。
可是,他避开了她的眼神,只是递给她一张名片:有事可以找我,二十四小时候命。他想他只能给她那么多。而她已经很满足了。
因为年少,并不清楚所谓爱的真相。他说她便相信,无条件的相信。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哪里来的二十四小时的爱情,哪里来的二十四小时的守侯?男人不过说的是甜言蜜语,她这只傻傻的蜜蜂却沉浸在自己虚幻的蜜糖里不愿出来。
情愿死,也要死在他的甜言蜜语里。
明明是那么美好的天气,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女人来学校闹的不可开交,她还没有看清那女人的样子,就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打来的一个耳光而跌倒在地。她用手捂住自己红肿滚烫的脸颊,无声的哭泣。她的嘴里充满了血腥味,口腔里充满浑浊空气,咽不下去。
毕竟是自己理亏,她毕竟是他的妻。
她被学校记了大过。
是夜,夜凉如水。
她找出他的名片,拨通了他的电话。是算准了时间,知道他这个时候一定不在家,而是在nobabyzone。
电话接通了,她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温暖的。本来有那么多话想要对他说,到了关键时刻却只听她说: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想到茶饭不思,想到闭上眼满脑子就都是你的样子,耳畔回响的都是你说的话和你均匀的呼吸声。你夜夜入梦,害我睡不好觉。你说,要拿什么来赔?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她的一颗心慢慢下坠,就在快要跌到永不超生的黑暗时,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想你。很想你。
扑通,扑通。
她觉得心脏又开始跳动了。那一刹那,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幸福。
你在哪儿,我去接你。温暖的声线。她说了地名。
多想再快一点见到他。恨不能马上飞到他身边去。
她上了车,两人均沉默。
去哪?他先打破了僵局。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小声说。
他用右手抚摩着她柔软的长发,在她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那个吻太过温柔也太过小心翼翼,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的手覆住他的手,很温暖。
如果能够这样一辈子牵这这样一双手,一起看细水长流。
可是如果只能是如果。只能是。
因为年轻,她还不够懂得所谓的爱情,其实也就是新旧交替。
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
她不是不了解,可是自己身在其中却是看不清了。就这么一次,骗骗自己也是好的。
这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谁让她贪慕他的光芒。
他们走进酒店,开了双人房间。
整个夜晚,他们只是背靠背静静躺在彼此身旁,没有拥抱和亲吻。他闻到她身上的清新香水味道,清冽的如同早晨的雨水气息。她闻到他身上残留的烟味,第一次觉得那样好闻耐品。
于是,两人渐渐睡着。
那样安静。
安静到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舒缓均匀。
天亮,她先起身打开了窗户,默默在心里对这个晴朗的世界说你好。
她调皮的蹲在床前看他的睡脸。
是谁说的,人在熟睡时才会卸下自身所有的防备,只有那个时候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他所表现出的样子,不管是喜是悲,是爱是恨,都是真正的他。
而现在,她像一只庸懒的猫咪,一心一意的看着他的睡脸,竟觉得那样动人。他有没有做梦,有没有梦到我?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看着他,她希望他刚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她的微笑。
他终于醒来,看见的是她花儿般的微笑。
早安。她抚摩着他微微有些胡渣的脸庞。
早安。他笑着,用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最来之不易的是幸福,而幸福总是短暂的,漫长的是时间,是生活,是那么那么多我们莫名的悲哀与难过。
可是,这次就让我傻一次吧,谁让我那样爱他。
对不起。他突然说道。她先是不解,可一会儿又明白了。他在为他的妻子和他自己道歉。
她想,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只要你一个拥抱。她忍住泪,喃喃说。
他紧紧抱住她稍显瘦削的肩膀,亲吻她的额头。
那样美好,一切似乎那样美好。
她不知道,太过美好的人与事,都容易变成欺骗她,折磨她的谎言。
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愚蠢的人不知晓这个秘密,是他们的福气,聪明的人知晓这个规则,绝对不把它说破。于是,人与人之间总有那么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若你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承受能力,轻易的不要捅破它,就好象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却又把希望和光明关在了盒子里面。
她肆无忌惮的享受他的宠溺,忘记空间与时间,忘记了自己。
哲有三天没有看到她,心急如焚。拨通电话也总是说呼叫转移了,剩下语音留言的提示音呆板的重复着。
第四天,哲终于忍耐不住了,他逃了课,到所有她可能出现的地方找她。
一天下来,一无所获。
哲走着走着,到了一家酒吧门口。nobodyzone?无人区?他走了进去。因为时间还早,酒吧里没有什么人,他找到座位坐下,细细的环视四周。
有若干情侣在亲吻拥抱,几个单身汉默默喝着红酒或啤酒。
叮冬叮零。是门口的风铃响了起来。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旁有一长发女子做伴,打扮妖冶,似藤蔓一般缠绕在他的身上,不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笑得人骨头酥软。哲可没心思理会这些,他一心想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他把杯中的最后一点液体喝完,边播她的手机号码边向门口走去。
哪位?电话居然通了。哲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她在哪里。
学校,她答。这个时候那妖冶女郎说了什么,她的男伴听了笑出声来,接着根酒保说,再来一杯幽蓝烟蒂给这位小姐!
电话那一头的呼吸停止了,哲觉得气氛不对了。烟,怎么了?
你在哪?那声音仿佛凝固了一般,透着阵阵寒意。
在一间酒吧。哲越来越疑惑。
名字?
nobodyzone。他答道。刚说完那边就挂断了手机。哲再打过去又是无人接听。
二十分钟后她赶到了酒吧,哲正在门口等她。她像是没看见哲一样径直冲进了酒吧。哲连忙追上去。
啤酒瓶爆裂的声音。
殷红的血液的粘稠的腥味。
以及,她歇斯底里的吼叫和哭泣声。
哲从身后抱紧她:烟,够了,够了,已经结束了,都结束了!她渐渐冷静下来,像散了架的木偶,跌坐在了地上。她白色的百折裙被酒渍和血污染成斑斑点点的丑陋模样。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死死的看着躺在地上不断呻吟的他,以及他的不断冒出鲜血的伤口。
快叫救护车!隐约中有谁喊了一句,又好象有什么人抱起了她。
终于,失去知觉。
烟,烟,你醒醒,不要再睡了。
她紧闭的眼睛微微裂开一条缝,有灼眼的白光射了进来。她慢慢适应了外面的光线,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哲。哲欣喜的喊着她的名字:烟,你醒了?
她似乎没听清一般,有点迟疑的看着哲,慢慢说道:你是谁?哲听完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他知道烟是受了过度刺激才会忘记一些事与人的。可是为什么连他也一并忘记了呢?
哈哈,上当了吧!我给你开玩笑的!烟淘气的样子也那么可爱。不过,我不就是血糖低昏倒了,不至于送到医院来吧?校医院就可以了啊!
昏倒?血糖低?这回轮到哲迷糊了。可是看着烟笑眯眯的样子又不象是装出来的。
当一些内心敏感的人受到巨大打击的时候,当他们主观上选择逃避这一切的时候,他们可以通过强大的精神控制使自己摆脱出现实中的打击,而活在他自己认为完满的用他们自己的意识建造出的世界里。
说穿了,还是逃避。
哲决定隐藏真相,他希望她永远快乐,他希望她幸福,即使这幸福不是她给的。
她吵嚷着要出院,哲只好依她。她挽住哲的胳膊,像个孩子依赖父亲一般。
怎么了?她见哲表情里有一丝惊讶。哲摇摇头,表示没事。
只是,他并没有注意到,她拼命忍住的那些泪水,还是有那么一两滴溢出了眼角。
年少的爱情就是这样。她要他的身边只准有她一个爱人。可是他不再年少,不会记得自己年少时对爱情强烈的占有欲,不会了解年少的爱情是多么自私。若是以硬碰硬,必是两败俱伤,谁都不是胜者。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爱情,只是时间久了,鲜艳的色彩被洗成灰色的样子,再也没有什么能唤醒他沉睡的记忆。他只能不断麻痹自己。
他并不是完全欺骗她,他也爱她。可那样的爱太世俗,太宽泛。她以为他是他的唯一,而其实她只是他世俗的爱中的一小部分,成不了气候。
这样的爱,从一开始就不对等,存在巨大的错漏感。
也因如此,早已注定了结局。
后来,她开始吸烟,像他那样吸过肺的烟,吐出烟圈。但她决不会让这样的自己暴露在阳光下,只在夜间进行。她将被烟熏染上味道的衣服反复搓洗,晾干,撒上有清冽香味的香水。
这样,她在太阳下面可以自由呼吸,旁人无法窥其实质。
倒是说,她再世为人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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