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车情节
现代工业的迅猛发展,一直以来都被人们普遍认为是以人类传统文明的剥落为代价的。而作为工业化时代的标志性产物之一的火车却另类地承载着如其身躯一般沉重的文化负荷----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是文化的奇迹,也是工业的奇迹,恐怕也是火车的缔造者们始料未及的。它那漫长延伸的躯体,不紧不满的节奏,车厢内行色匆匆的乘客,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甚至连带它身下的铁轨,它停靠的每一个小站,站台上每一个分别的场景,任何一样都能引起人们思想上某种文化意义上的共鸣。《世界文化》曾提到英国有三大怪,其中之一就是“列车守望者”:
“英国社会中有一群最为奇特的人,叫做‘列车守望者’。他们的行为让人不可理解;在各大火车站上,常常会看到他们穿着厚夹克的孤独身影,连续数小时站在肮脏喧闹的月台上,一丝不苟地记录下经过的每一辆火车的型号、名字甚至每一节车厢的编号,于是有人称呼他们为‘装在夹克里的人’。
‘列车守望者’们也知道有许多人把他们当作怪人看,不过他们并不在乎。
。。。。。。
或许‘列车守望者’只是一群爱好的狂热者,痴迷于火车和火车文化。说白了,就是一群火车迷。又或许痴迷的爱好总是与某种文化相关,比如‘列车守望者’风气最盛的约克郡,就是一个美丽的欧洲中世纪古镇,那里有古老的教堂、城墙和古堡,这里的火车自然能勾起许多历史的回忆。”
为什么火车会有如此大的魅力?而这种魅力又或多或少带着浪漫的色彩?关于这一点,作家沈宏非曾经在他的作品《思想工作》里有一段极精辟的论述: “ 。。。。。。而火车所呈现的则是一种刻板的、不无痛苦的平行方式,轨道的延伸使相隔千山万水的两点之间产生了一种意义,痛苦因而也有迹可循。在缺乏飞机和高速公路的年代,火车往往与初次的告别、成长、远行、离家出走,甚至私奔这一类初次的冒险、激情以及伤感的事情紧密地永久地联系在一起。。。。。。玩具火车换成了四驱车,公园里的小火车也被过山车取代,但是火车依然时髦地代表着我们内心永远的驿动和不安。一列在城市里通过的火车除了在戏剧环境中给予特定人物的内心振荡以一种省事的、诗意的隐喻之同时,反过来也将真实而乏味的城市生活置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偶然而短暂的戏剧化情境当中。”
其实,即使在这个飞机和高速公路渐渐不再“缺乏”的时代,我认为,火车所能给人的那种文化上的冲击仍然是无可替代的。
二 火车•过客
火车总是和长途旅行联系在一起。看着车窗外日升月落,晨昏交替,时而高山,时而平原,时而江河,时而小桥流水人家,时而又是戈壁西风黄沙----我们自然会想到:其实,人生也有着这样的风景;看车厢内:软卧----硬卧----硬座----无座----似乎无形当中又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而这同一等级甚至是不同等级之间的人,无论他们曾经是何等的尊贵与卑贱,从他们踏上这列火车起,他们的身份都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字眼:乘客。
当然,他们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过客。每一个人相对于另外一个人都只是过客。如果他们不是乘坐同一列火车,如果他们乘坐的是同一列火车但却没在同一节车厢,如果他们因为临时有事没来,如果他们因为列车超员没挤上来,如果。。。。。。也许他们和他们,他和他,他和她永远都不会想遇。但相遇了又能怎么样呢?最多寒暄几句,可能下车时连“再见”都不会说一句。完全没必要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甚至连姓名都没必要去问。当然,有一种情况除外,如果你在火车上邂逅了一段爱情,如果,你把原本只能是擦肩而过的瞬间变成了你人生带有某种永恒的主旋律。可是,没有人有这种先知的天分。只是冥冥中自有一种定数决定这后续的故事----然而,这却又通常只是小说中才能发生的浪漫。
旅途的人大多是寂寞的。因为等待而寂寞,因为思念而寂寞,因为等待过程中翻腾的思绪而寂寞。所以,在火车上,只要你主动搭讪,一般人都情愿凑过来跟你聊上几句。当然只是聊聊而已。火车是一个极好的凸现芸芸众生彼此间微妙关系的舞台。因为劳顿,因为随意,使一切变得自然而简单。
一次乘坐从武汉发往北京的火车,同行的还有一位要在石家庄下车的同学。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一家三口,小男孩儿三四岁的样子,一脸稚气,样子很讨人喜欢。他很少睡觉,一醒来就唱呀跳呀的,还笨手笨脚地给我们表演广播操。有时他也跟我们闹。其时我刚刚刮过胡须,他看了看我的脸又摸了摸他爸的下巴,一脸迷惑地问他妈妈:“叔叔也是男的,怎么不长胡子呀?”惹得我们都捧腹大笑。我送那位同学下车时,小家伙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漂亮阿姨走了,叔叔肯定很伤心啊!”车上有几位乘客都抬起头看着我们,弄得同学和我当时都有点难为情。北京西站下车时,小家伙还不忘说一声:“叔叔再见!”
也是那一次,我在北京同学那里呆了几日之后乘火车去山西大同。由于没有座位,五个小时的旅程我一直蜷缩在过道----我想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幸亏碰上一位热情的阿姨,她像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对待儿子一样问这问那。谈话中,我知道她的家在大同市区,老公是位警察。末了,她还要把联系方式留给我,说让我见着我爸了可以一块儿到她家去玩。盛情难却,我记下了她的电话号码,之后也确实打过一次电话给她,可拿起话筒,说了几句问候语之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
还是在那一次,返回的火车上,我的左右邻座分别是一位年龄和我不相上下的青年男子和女子。这个时候,似乎不说话就显得特别尴尬。于是我们开始不着边际地聊了起来,天南地北,东一句西一句。无语时,女子拿出一只玩具笔在手中摆弄着。我和另外一名男子当然是说拿过来看看,于是话题又重新开始。武昌火车站下车时,我们头也不回地各走各的路,匆忙的压根儿就没想到要彼此道声“再见”。
当然,也有时候我们自始至终都不会跟对方说一句话。上一次我从湖北过来上班,在从武汉到上海的火车上,我正对面是一个很漂亮、打扮得很入时的年轻女子,手和脚指甲上都涂着色彩鲜艳,闪闪发光的指甲油。我一直自顾自地看着手中的一本《读者》和《特别关注》,除了偶尔和向我借书的邻座一位年轻男子说上很少的几句话之外,我就是看到高兴处忍不住小声地笑出来。对面的女子似乎有点好奇,有时会有一种想探过头来看个究竟的样子,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就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我在杭州下了车,而她继续坐往上海。。。。。。
如果把我的这种经历看作一个缩影,那么镜头拉开来,整节车厢,整列火车此刻正有多少这样的人生场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展开着。镜头再拉开一些,剥去火车这层冰冷的外壳,我们会看到,茫茫苍穹之下,有这么一群人,他们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三五一伙儿,或相邻而坐,或相邻而卧,不同的姿态,不一样的表情,正在唧唧而语,他们长蛇般的队伍正沿着漆黑的铁轨在天地间移动,穿过白天黑夜,穿过阳光风雨。。。。。。
然而,这毕竟只是“室内剧”。当火车到达每一个站台,我们又会看到另一番不同的场景。母亲哽咽的叮咛,儿子回望的泪眼,恋人含泪的拥抱,友人用力挥动的双手,都会使我忍不住想象:他们之间曾经有着怎样和我相似或不同的故事。
这是告别的魅力。而告别却又因为被置于这样一种特定的环境显得更加富于魅力。
在这一点上,诗人总是比我们看得更远更深刻。就连旁边疾驰而过的火车上一张稍纵即逝陌生的面孔也能让他捕捉到一丝生命的色彩(岩鹰《深夜火车》):
“深夜的旷野
两列火车一闪而过的瞬间
我看见对面火车上
那个站在车门旁抽烟的人
夜色中
他也肯定看见了我
他和我有同一张脸
同一种脸上的表情”
千万不要对“过客”这个字眼不屑一顾,也许不定将来的某个时候,曾经的朋友和恋人都会和我们形同陌路。有人说:在现实的波浪里,我们都只是爱情的过客,无法真正的得到谁。但无论怎样,我们都没有理由去责怪什么,我们只是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景遇里分别支持着不同层面的生活,演绎出各自或张或驰的命数。也许多年以后,我们在某个城市的某个座标点上遇见,也会如现在的小站和火车那样,无比熟悉,却不得亲近。然后用谦让来掩饰悸动,用礼遇来隔离从前的痴狂和依恋。
三 火车•遗忘
火车一直以一种疾驰的姿态前行着。有时,我们久看窗外已略显疲劳的眼睛会突然被一处美景强烈地吸引住,可当我们想睁大眼睛去看个究竟时,它已经飞掠而过了。无所谓遗憾----因为,正是这种遗憾才使得回味成为必要,回味把我们过往的一点点串联成了一段完整的旅程。
也许,遗憾会使你的心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那么,试着遗忘吧。因为人生也有太多这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景遇,面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们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遗忘。
我也知道,真正遗忘很难。比如遗忘一个人,只有当她的消息,她的面容,她的所有,你都不再想起,甚至想起都不会再心痛、再有波澜时,才是真正的忘记。再比如爱情,我们可能会深深沉醉于她的过程----我们也总在极力安慰自己这么做----而不去想将来,但当结果真正来临时,又有谁能真正洒脱地面对?
一个眼眸,一张笑靥,清醒时,总纠缠着我们的整个思想,好不容易放下包袱入睡时,却又惊扰着我们的梦境。蓦然醒来,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已泪流满面。
回首看时,年少时那些美丽的歌谣和曾经憧憬着将会如何色彩斑斓的飘花的季节,竟然都和其它任何极其平凡极易被忽视的时刻一样,只在记忆深处落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裂痕。就连尘封的心田里那些不敢再碰触的伤痛都远比它们更加真实和让人沉醉。只留下一方赫然立着的墓碑在来时的路上,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姿态嘲笑着我身后那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然而火车却引导我们试着去遗忘。火车,因为其过程本身的极大容量----狭长的空间容量和漫长的时间容量----让我们不得不淡化对结果的追求。没有人愿意从起点一觉睡到终点,除非旅途的时间刚好是一夜;而这也非我们本愿,只是黑夜剥夺了我们欣赏的权利。但即便是在黑夜,窗外掠过的点点灯火和星光仍会使我因疲劳而混沌的大脑为之一震。坐汽车的人会因为空间狭小、坐飞机的人会因为时间短促而抑制不住对终点的强烈渴盼,但火车上的人则不会。或许,他们最初的出发点多少有些无奈,但渐渐地,他们会从这个过程中发现快乐,发现美丽。生活当中,面对很多我们不得不去做的琐事,如果我们也能找到一种方法,以一种快乐的心态去做,那该多好!
但我们又注定不能太过在意过程当中的一些细节。正如我们不能看到窗外某一处碧波荡漾的湖水就走下去驻足欣赏一番一样,人生有太多的风景最多也只能看一眼,然后在你的记忆里沉淀一下,再用你的文字过滤一下,以做颐养心情之用。太过眷恋只会束缚你的步伐,使你偏离自己的轨道。
四 火车•乡愁•爱情•其他
火车作为一个整体寓意着整体性的人生。而它也常被用来象征人生的某个层面,某个断点。
关于火车,浪漫,爱情和死亡,偶然和必然,米兰.昆德拉在他的著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这样写道:“写安娜与沃伦斯基相遇的情况就很奇特,他们相遇在一个火车站的站台上,那儿,刚刚有一个人撞死在火车下。小说的结尾,则是安娜卧在一列火车下。这种对称的布局,同样的情节出现在开头和结尾,看来或许极富“小说味”。。。。。。因为人生就是这样组成的。人生如同谱写乐章……人生的主题也在反复出现、重演、修正、延展。。。。。。人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各人总是根据美的法则来编织生活。指责小说中用神秘的巧合来迷惑人,是错误的(像安娜与沃伦斯基相遇,火车站,死,或者贝多芬,托马斯,特丽莎以及那白兰地)。指责人们对日常生活中的巧合视而不见,倒是正确的。他们这样做,把美在生活中应占的地位给剥夺得干干净净。”
很多人乘火车,无非也就是往返于两点一线:家----工作的地方。而坐在回家的火车上的人们的心境总是别有一番难言的滋味(刑天丁《载满乡愁回家的火车》):
“。。。。。。
往事里的日子,如失眠前的梦境
经历着一个个的站口
沿着乡愁的方向丈量心情收缩的距离
拿起放大镜遥望见母亲头上有一根白发
沉重得令心情和火车同样不能承受
。。。。。。”
------这是乡愁,带着亲情。
最近一次坐火车回湖北,车厢里有一位年轻的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的,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装。听说我也在荆门下车,他便凑了过来。闲聊之下,才知道他比我还小好几岁。他在金华当兵已有将近四年没有回家了,听说我曾在荆州上大学,便怯怯地询问我他的家乡可有何大的变化。其实,我也只是偶尔路过荆门,城市不大,但我一直没摸清楚。快到站了,他掩饰不住激动,一会儿告诉我哪里曾经是学校,一会儿又告诉我哪里曾经是邮局。。。。。。然而,这些建筑现在要么已不复存在要么已被厂房店铺所代替。只是此刻,不知这位阔别故乡近四载的游子看到发生在他年少时曾熟悉的这一切之上的变化会作何感想?
也可以是爱情。而真正把爱情与火车联系起来,然后又艺术地把它展现给世人的,是前一段时间媒体爆炒的《周渔的火车》,一部根据北村的小说《周渔的喊叫》改编的电影。姑且不论它的质量,一个在火车中辗转奔走的女人,一列承载着激情爱恋的火车----仅就这一点,它就不应该是一个太过肤浅的话题。
还可以是一种莫名的伤感情绪,这可能只是源于火车所营造出的那种氛围,或是这种氛围中某一个或几个构成要素勾起的人们对人生际遇的感慨。曾经看到一个叫江治冲的作家写的一首诗《火车开动了》:
“。。。。。。
前面是唯一的一条路
我忐忑地路过每一个岔口
看着每一个不知名的小站
在我的生命中来来去去
。。。。。。”
甚至,只是与火车相关的某个物件也能成为人们文化情结中挥之不去的意象:
关于枕木,曾经看到一个叫做“阴天里的阳光”的网友在他的《等待黎明的火车》中这么描写:
“。。。。。。
想想枕木,曾经站着的森林
倒下时依旧无语
。。。。。。”
关于铁轨,席慕容在她的《美丽的心情》这首诗中这么感叹:
“。。。。。。
假如生命是一列
疾驰而过的火车
快乐和伤悲 就是
那两条铁轨
在我身后 紧紧追随
。。。。。。”
尾声
好了,再往下说,这也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话题。
我再过几天就要乘火车回家了,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朋友的票订好了没有。不过不用着急的,早晚总能----早晚也总得回家的。只是,明年的这个时候,明年的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会在同一个站台上车,踏上同一辆火车吗?疲惫的我是否依旧孤身一人,背负一身沉重的行囊、行色匆匆地来往穿梭于车站里拥挤的人群?
后记:其实很早就想到这个话题了,但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展开它。直到前一段时间因事回荆州,因为时间关系不得不连续坐了好几夜的火车,这种感觉再次强烈得使我不得不把这个话题写下来。能不能写好,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在此,我得向一位叫做“水色透明”的网友表示深深的感谢和抱歉,我看了他一篇文章里一段很精辟的话,印象很深,在本文中引用了,但有些出入,故而没有注明。万请原谅!另外,也得感谢一位叫做“蝶舞星梦”的网友,他精彩的文章给了我很多启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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