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首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四十周年,撰写此文以资纪念。
——题记
1968年11月15日是我们动身去皖南山区插队的日子。一大早,学校门口便热闹起来,一套锣鼓在不停的敲着,吸引了许多驻足观看的市民。六辆解放牌卡车蒙着帆布蓬一溜排着。车身上都贴着红纸写的大标语:“欢送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扎根农村闹革命。”十多位老师满头大汗的在喊着学生的名字和车号,家长们则帮着学生把行李往卡车上装。因为是首批,欢送仪式由所在学校组织。远不如后来全市性的声势浩大了。校长站在一个桌子上致词,下面则是父母亲友们在千叮咛万嘱咐。简单的欢送仪式很快就结束了。学生们,不,应该说知青们爬上卡车,向车下的亲人们挥手告别,向母校告别,向生活了十七、八个年头的省城告别。锣鼓又敲起来了,卡车一辆接着一辆,缓缓的向城外驶去。车下响着口号声,车上在零落的应和。更多的人在拭泪,在向车下的亲人、老师挥手告别。转眼间,卡车驶上了公路并开始加速,熟悉的城市在渐渐的远去。
车在公路上颠簸着,大家也安静下来了,坐在堆的小山一样的背包上各自想着心事。我和哥哥乘坐的是3号车。哥哥大我一岁,在同一所中学读书,都符合下放条件。(只要不是独子,下放是无条件的。)为了相互有个照应,和学校说好,我们分在同一个插队小组。早晨5点钟,母亲就喊我们起床,并为我和哥哥各下了一大碗面条,催促我们赶紧吃掉。我们大口的吃着,每人碗里都翻出了三个荷包蛋。母亲在一旁看着,眼里闪现着泪花。父亲则一声不吭的坐在一旁抽烟。我们家里就四口人,父亲当时身为走资派还没解放,一条腿因股骨骨折未愈拄着拐杖,就这样,每天还要接受批判和参加劳动。母亲患肺结核还在病休,得糖尿病也有多年了。原来家里一直请保姆的,文革开始后就不准了。我们走后,他们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七点钟,我们兄弟俩背着背包,拎着家里仅有的两口箱子,出门了。母亲送我们到校门口,父亲腿脚不便,只在楼上挥了挥手。当时填下放志愿时选择皖南,家里是考虑皖南农村富足一些,我们可以吃饱肚子。但山区的生活到底怎样?我们是否还能回城?患病的父母今后谁来照顾?一切都是未知数。想到这里,再看看哥哥同样茫然的眼神,我的心里不禁酸酸的。
车子开行一段时间后,大家纷纷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以前有个叫邢燕子的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去干革命。现在,我们和她当年一样吗?”有人没话找话的问道。这下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当然一样!”初三的刘敏坐在背包山的最高处,一甩齐耳的短发,肯定的说。“毛主[xi]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邢燕子他们是去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都一样。”她的好朋友李珊附和着。“我说不一样!”膀大腰圆的谢正发摘下头上的军帽反对着。那个年月,学生穿军装是很时髦的。“邢燕子是自愿下去的,我们呢?是被赶下去的。”“谢正发,你反动!”刘敏嚷了起来。文革初期,她是省大中学校红卫兵总部的小头头。而谢正发当时是黑七类子女,因为他父亲当过国民党的兵。“怎么?你又来‘保皇派’那一套?!你再革命还不是跟我一样去‘修地球’?”“算了算了。都少说一句吧。”“现在我们都同病相怜了,吵什么呢?”大家纷纷劝说着。其实,多数人从心里赞成谢正发的观点。
“还记得大串连吗?”哥哥的一句话又引起了满车人的兴趣。于是大家比起了谁去的地方多,谁花得钱少。最后,外号叫“大老包”的谢玉传获得了第一。他口袋里只有五元钱,除了西藏和台湾没去外,其他的省会城市都跑遍了。“我每到一个地方就凭学生证借钱和粮票。到底借了多少,我也记不得了。后来复课时,学校根据各地的通知要我还。我根本不承认。”说完,他十分得意的哈哈大笑。“哈哈哈”听的人也九分得意的跟着笑了起来。唉,那时国家钱财浪费的多了去了。大家又聊起了“破四旧”;聊起了批斗老师;聊起了两派武斗。“还记得王建华吗?以前多老实本份,全市青少年长跑冠军。武斗拿着把三八刺刀追好派的青少年百米冠军,结果追上后捅了一刀在大腿上,戳断了股动脉,对方流血过多死了。他现在还关在牢里,还不知要判多少年呢。”王孝堂的叙说让大家心里沉甸甸的。“所以,我们是一年香,二年臭,三年下乡修地球。”谢玉传感慨的总结到。
是的,文革刚开始,红卫兵多吃香啊,根正苗红的才能当上红卫兵。整天不用上课,到地富反坏右家里去“破四旧”;写大字报;散发传单;开问题老师的批判会。我们弟兄俩还一起被选到北京接受毛主[xi]的检阅。我们那个城市是包拯的故乡。包公祠也成了我们“破四旧”的对象。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的塑像被砸碎,包公的塑像被推到包河里。后来造反了,武斗了。不同派别的红卫兵打起来了。开始是宽皮带、匕首,后来是枪、炮、手榴弹。闹的我们这个省会城市和全国大多数城市一样,鸡犬不宁,人心惶惶。再后来军管了。工人复工,学生复课,社会秩序恢复了正常。但是我们不毕业,新生就进不来。我们毕业了又无法就业,只有下农村这条路了。有的学生表决心,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是不是一辈子?谁又知道呢?
大家议论的热火朝天的,惟有个白净的身影缩在角落里不说话。“小少爷,干什么呢?”一个叫崔学斌的推了推他。他抬起头,满脸的泪痕。“呦,这是怎么啦?”“哎,我这一走,我外婆肯定要生病了。她是最疼我的。”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小少爷”叫马小平,平时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所以得了这个外号。因为还有个妹妹,所以尽管他是家里三代单传的宝贝疙瘩,还是要到农村去。在校门口上车时,他的父母亲、五个舅舅、舅妈、表弟表妹一共十七口都来了,是送别队伍中最庞大的亲友团。“这么大个子的男子汉,淌什么猫尿?没出息。”长的五大三粗的计世东听的不耐烦了。他家里是拉黄包车的,兄弟姐妹五人。母亲在电影院门口卖茶水和瓜子。生活十分窘迫。本来他父亲要求学校让三个大的一起下,说要给家里减轻负担。因为老大是社会青年,老三小学才毕业,只有他一个人符合条件。为此,他父亲还差点和学校吵了起来。吃惯苦的他看到马小平总是觉得不顺眼。“离家远行,前途未卜,谁心里好受啊?算了,算了。”哥哥出来打圆场了。他是团支部委员,校文革领导小组成员,在学生中还有些威信。再说,“小少爷”就分在我们这个插队小组,他这个组长还是要帮组员讲话的。
大家又都静了下来,不少人靠在背包上打起盹来。卡车继续往目的地行进,因为雨篷挡住了两旁的视线,我们的目光只能往后看。这时快到江边了,拉土拉沙的卡车也多了起来。灰尘弥漫处,路边的白杨树摇曳着枝叶不停的向后倒去。每当有卡车交汇过去,卷起的尘土便向车厢里刮来,呛的女生们直咳嗽。“快放下帘子。”一片嚷嚷声中,帆布帘子挡住了唯一的视角。车厢里顿时漆黑一团。好在已是晚秋了,天气凉爽,否则,二十多人捂在车里还不闷死?“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荡,宽阔地马路上尘土飞扬,让我们拉起手跳起舞吧,让我们唱一支友谊之歌”。这是一首前苏联的青年歌曲,四三拍子,活泼欢快,节奏感强,歌词也符合当时的境况。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起初只有一两个人唱,后来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是的,今后身在异乡,同学的友谊比什么都重要啊。接着我们又唱起了《我们青年人有颗火热的心》《毕业歌》《大海航行靠舵手》等,只要有人起个头,大家便合唱起来。歌声让我们忘记了烦恼,忘记了旅途疲劳。大家的心似乎贴近了。
中午时分,卡车开到了长江边上。我们掀开帘子纷纷跳下车来,不大的码头上,顿时站满了人。我们大口呼吸着略带腥味的江风,顿感神清气爽。等渡轮的空间,带队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有的找地方方便去了,有的站在江边看风景,顺便舒展浑身酸疼的筋骨。有的拿出带来的干粮,在路边买杯茶就吃了起来。我们都按学校通知带了午饭。那个年头,好点的无非是面包、饼干,差些的是烙饼。计世东带的最差,是两个煮熟的山芋。不少人第一次看到长江,十分新鲜。看着滔滔东去的江水和对岸模糊的景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在大串联时经这里到南京,早已见过长江的雄姿。问码头的服务员,得知到目的地还有大半的路程。在渡轮上,我和哥哥吃了带来的饼干,又从公用茶桶里舀水喝了个饱。
渡轮到了对岸,我们又爬上卡车,继续乏味的疲劳旅行。因为前方在修路,卡车便沿着江堤上的土路颠簸着往前开。我们就象装在车厢里的货物,左右摇晃着,上下跳跃着,五脏六腑都差点移了位。约3公里路颠下来,不少人开始把头伸出车外呕吐起来。听到一片“哇哇”的干呕声,我的肠胃也开始翻腾。我吃了块糖想压一下,谁知适得其反,胃酸开始往上涌,“哇”的一声,我也加入了呕吐帮。其他车上人的境遇也和我们一样。倒完了胃内容,一个个都昏昏欲睡,但车还在土路上颠簸着。我的胃再次翻腾起来,只是除了酸水已没有其他东西了。终于,卡车开上了平路,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一个个东倒西歪的睡着了。
有人抽起烟来。女同学开始还反对,后来实在太乏,也就听之任之了。我抬头看了一下,抽烟的是崔学斌、“大老包”谢玉传和计世东他们几个。他们抽的是在码头上花一角二分钱买的手制卷烟,俗称“白纸包”。因为正品烟是要凭烟票供应的。偶尔吸口烟,这在那时的知青中是比较流行的。崔学斌看见我醒了,就扔过来一支。“大老包”递过烟屁股让我点着了,便顺手把烟屁股从帆布缝里丢了出去。几个人边抽边说些闲话。我喷了口烟对他们说:“我查了地图,我们的目的地距四大佛山之一的九华山很近哦。”“那我们去九华山玩不是很方便吗?”他们一下子来了兴趣,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破四旧’还不知道把庙都拆了没有。”“不管怎么样,我们也算到佛山走了一趟。”“但愿我们能沾点仙气,保佑我们早点回城。”后来我们真的上了九华山,满山的寺庙空空荡荡,只有化城寺里有一个住持,一个沙弥,一个打火烧饭的和尚。其余的和尚尼姑都并入佛教大队种地去了,听说有不少还了俗。化城寺的住持自称是四十年代的大学生,因愤世嫉俗遁入空门。他对知青们都很客气,知青们因为他的知识渊博也很尊重他。他给我们展示了九华山的三件宝贝。一是戈湘岚的《八骏图》。图上的头马,无论你站在哪个方向,它的眼睛总是在看着你。二是红色的灵芝。是他在九华山天台峰顶上采得的,十分珍贵。三是欧洲人送的金属钟,可以放在手心里。不知内掺了何种稀有金属,分量非常轻。但敲起来,声音的穿透力却很强。据说夜深时,整个九华街都可以听到清脆的敲钟声。1999年我重上九华山,在化城寺展览馆还见到过这些宝贝。只是住持早已作古了。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突然,我们闻到了烟味,是什么东西烧糊的味道,而且烟越来越大,女生们尖叫起来,大家慌作一团。我们赶紧敲打驾驶室的窗户直喊:“快停车!”。卡车猛的停住了。大家争先恐后的跳下车,只见背包堆上浓烟滚滚,不一会冒出了火苗。带队老师跳上车把背包一个个扔了下来,浓烟呛的他直咳嗽。我们见状也爬上车帮忙扔,终于把那个着火的背包找了出来,用路边的塘水浇熄了。背包外面烧了个大洞,里面的洞更大。分明是烟头落在背包上阴燃后起火的。“大老包”一看是自己的背包,虎着脸问道,“谁干的?”我们几个抽烟的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我站出来说:“肯定是谁把烟头扔出去又被风刮进来了。”“我们的烟头都是从车屁股扔出去的,是顺风,不可能吹回来。只有从边上扔的有这个可能。”谁从边上扔的呢?只有“大老包”扔过一次。“大老包”想了想不做声了。大家重新把背包装上车,向着目的地继续前进。带队老师临上车反复交代,在车上绝对不准抽烟。都差点出事,我们谁敢啊?一路上“大老包”一直闷闷的不说话。我们知道,他家里也困难,被子烧了,冬天盖什么呢?
“看,进山了!”刘敏兴奋的叫了起来。我们从车后望出去,远处的山开始连绵不断了。近处的松树和竹子也成了林。尽管是十一月中旬了,路边的灌木、小草仍然绿意难消。白云缭绕在山间,梯田层层叠叠。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气息,黑瓦白墙的农舍冒着炊烟。能看见鸡鸭等家禽,也能听见牛哞狗吠。我们这些长期生活在钢筋水泥氛围里的人突然来到了大自然,那份欣喜是难以名状的。我们感到了一种活力,一份冲动。“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毛主[xi]的话是有生活阅历的。
当太阳落到了大山的背后,漫天白云燃烧成了通红的晚霞,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青阳县红旗公社。当我们跳下车来掸去满身的尘土,环顾四周时,满目皆是夕阳下层林尽染的秋景。只是天变小了许多。说是四百多公里的路,竟然跑了近十个小时,真是望山跑死马呀。没有敲锣打鼓的欢迎队伍,只有秘书在公社大院里等我们。看着几只饭桶和几大盆蔬菜,饥肠碌碌的我们赶紧每人取两个大土碗,让食堂大师傅打满了,蹲在墙角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引来许多当地的小孩在一旁看热闹。吃罢饭,我和崔学斌几个人凑了十块钱,交到了“大老包”手里,让他买床被子。“大老包”死活不收,说祸是自己惹的。我们一起说,今后我们互相帮忙的事多着呢,谁让我们同命相连呢?当天晚上,我们睡在公社礼堂的地上,身下是厚厚的散发着清香的稻草。今后前途如何?我们在梦乡里呓语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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