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坐在我的面前，安静得像一尊雕塑。他要走了，走向一个我去不了的地方，此刻我们应当痛哭流涕，难分难舍，但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相视而坐，我的眼角很酸，但我尽量克制夺眶的泪珠，我不能哭，我们都不能哭，此刻的哭泣更像是对过去的悲情否定。再见不见，与其各自心怀鬼胎地相拥而泣，不如就这样静静坐着，等待分手的一刻，再轻轻地挥手告别。

距他离开还有整整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最无聊也可以看上两部爱情电影，然后找个干净清爽的地方，点上两杯香草咖啡，边品着边感慨爱情的伟大，甚至可以风马牛不相及地扯扯我们的从前，把那些还算甜蜜的往事冠以爱情的头衔，再大加吹捧，这样的分别很好，紧凑而又缺乏内涵，日后回想起来也可以淡淡的一笑了之，而不像现在，越是空洞安静，就越是给人以无限回忆和想象的空间，让人一旦想起，就无可自拔。

可我们偏偏谁都不肯先开口，像坚守机密的特工一样敬业。机场大厅很热闹，来来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每个人都很忙，除了我们，我们此刻在这里默默等待爱情的逝去，出于缅怀的心情，我们都不会主动扼断爱情的喉咙，只是站在岸上，看着渐渐溺死的爱情最终消灭，再舒口气之后，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我们都不会坚守对方，因为距离，天隔一方的两个人，说有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爱情只能是个无法逾越的童话，现实生活是残酷而具体的，我们都将有新的爱人，新的爱情。或者，爱情也是个冲锋陷阵的勇士，是可以前赴后继，层出不穷的。那么我们此刻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小然，你爱我吗？”他开口了，打破了我们竭力维持的宁静，我搞不清楚是他沉不住气，还是爱情。

“不知道。”在是，不是与不知道间，我不假思索地选择了不知道，因为我知道说爱或不爱都是伤人的，于是用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这样说，并不是显示我在对待爱情时的机智和灵敏，事情上在爱情即将消逝的时间，我唱的只能是一场毫无意义的空城计，没有敌人，没有朋友，更没有爱情。

“我爱你。”他的声音很有力，似乎带有昭告天下的勇气和决心，他没有必要这样，把本有的安静搅成了一潭浑水，此时的我爱你或者你爱我都将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变得一钱不值，更像一个健康的人为了营造气氛的无病呻吟。

“然后呢？”我反问他，他从未给我关于未来的任何承诺，我无比确定这次也不会，一定不会，他即将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国家，他对这里的女人说我爱你，不过是剂不对症的药，充其量能让分别的气氛营造的浪漫或悲切，或者他需要我洒几颗眼泪以证明我对他的依依不舍，从而满足他身为爱情男主角的自尊和成就感。

“我想过带你一起走，但是很难，等我去了多伦多，我还是会尽量帮你办的。”

他说的情真意切，让我有些感动了，有时候，虽然我也清楚，言语和行动是不对等的，甚至恰恰相反，但我必须极力配合他的这番肺腑之言，至少让这一刻，气氛不会尴尬，于是，我说，我知道，你尽力了。

你真的知道吗？他迫不及待地追问，似乎是个自视独掌秘密的孩子。

我点点头，装作无所不知，但是我更愿意相信，他在对待我们的将来上，其实是无所作为，或者根本就是坐以待毙，我知道我的想法很自私，面对一个失败的结果就怨天尤人，可我其实是想相信他是无所不能的，他想爱就爱我，想离开我就离开我，他甚至可以在临别的时候让我更爱他，我不是傻子。但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

你能等我多久？他终于提出了一个切实的问题，他骄傲的自尊终于在时间和空间面前自惭形秽，他终于明白他眼前这个少言寡语的女人不会为了他坚守爱情，可他可能还不明白爱情不是一个人坚守的，而是两个人维持的。

你觉得呢？我把问题还给了他，我其实是在问他，他对我有多少信心，或者是对他的个人魅力打多少分。

我觉得会很久，很久很久。他笑了，我也笑了。这话真是幼稚得可笑。对一个寂寞难耐的人来说，一分钟，一秒钟都可以是很久。或者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对于不确切的事情就给一个不确切的答案，没有人能猜到他的很久是多久。

我向你保证，三年以内，你还是我的女朋友，之后的时间，我就看不到了。不如我们来个三年之约吧。

他的提议像马戏团里卖力演出，使尽浑身解数的小丑。离飞机起飞还有三个多小时，我只能看到这三个小时的爱情，这以后，不要说三年，就是三个钟头，三秒钟，我都无法预测。未来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变数，很可能他会和邻座的美女谈天说地，海阔天空；或者是和乘务员眉来眼去，诱惑随时随地随便都会出现在我们身边，我不相信他或者我会置之不理。

三年，一千多天，可能说出来就是上下嘴唇的小小摩擦，但真正放到生活里，就会变得遥遥无期，何苦把自己锁在一个牢笼里呢？

那，那就一年，你给我一年时间，我帮你办手续，如果可以，我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

我愣了一下，此刻的他像个菜场里讨价还价的老太一样斤斤计较，而我是个黑心老板不为所动。可能他是被这离别的伤感冲昏了头脑，我开始担心，他之后想到他现在所说的这些会不寒而栗，或者他是个童话写手，正在我身上编纂着浪漫剧情。

我点点头，我全力配合他蹩脚的演出，并尽量感同身受，尽管我知道今天的恋恋不舍将成为日后的致命伤，此刻的忘情演出就是一曲绝唱，但我情之所至，我的理智完全服从着剧情的需要。

他兴高采烈地抓紧我的手，有点无所适从的兴奋，最后，他在我的脸颊吻了一下。他说，我真的爱你。

我的眼泪簌簌而下，面对爱人的离去，任何言语只是华丽的点缀，真正作祟的，是我依然爱着他的心。

虽然不管是过了一年还是三年，他与我的生活都再也成不了交集，我们注定从今天开始各自延伸自己的生活，而之间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但心底，唇间，总会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互相爱慕的人，在临别前，他信誓旦旦地说着谎言，含情脉脉地说着情话，他总归是放不下这段感情的，否则他不会在半夜酒气熏天地找到我，说他要走了。

是的，他要走了，走向我去不了的地方，我们都知道，结局是无法挽回了，我们也尝试沉默地告别这段感情，但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出不切实际的话，我们在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抱头痛哭，我们都给以后的感情设置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我们都心甘情愿。

走到安检的时候，他问我，爱我吗？

我点点头，说，你是个好人。

好人？他皱着眉头问我。

我把他的行李推了进去，然后扭头走人。我没有和他说再见，也没有在最后一刻说我爱他。我很快地赶回家，抹干眼角的泪水，删掉他的一切联系方式，换了手机号码，又重新注册了邮箱，然后静下心来，写一篇小说。

小说里的男女主角悲情分别，他们依然爱着，却不知道还能再爱多久，男主角在离别一刻尽力营造爱情的美好剧情，女孩很感动，但她最终没有相信这一切，不是不相信爱情，而是了解命运的安排其实是残酷得可怕，但她觉得，在她一生一世的记忆中，总会有这么一个模糊的影子，给过她爱情，给过她美好回忆，给过她承诺，给过她很多很多……

那是个《那么好那么好的男子》。

我爱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