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名字叫王忱，这是我给她取的名字。

她出生的时候，读小学三年级的我很喜欢查字典，对舅舅说“忱”是热忱洋溢的意思，她长大后一定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而舅舅赞许这个名字的真正原因是，我们这的方言把“忱”发音为“ｃｈｅｎ”，降调。想发财却一再破灭的舅舅希望女儿将来“称”钱，口袋里有数不完的钱。

妹妹出生的那年夏天，特别热，舅舅家院里的榕花树满枝头都撑着绯红的小阳伞，榕花的细蕊落在妹妹熟睡的额头，她就嗅着榕花的芬芳慢慢成长。

可是妹妹的成长是不被重视的。一心想要个儿子的舅舅在她五个月大的时候就把她放在姥姥家，等她六岁回来读幼儿园的时候，才回到父母身边，才认识比自己小一岁的妹妹茜。

六岁的王忱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不大，却在长长的睫毛扬起时，分外明亮；说笑的时候，小小的梨窝就在唇边浮起。而忱的妹妹则是个胖嘟嘟的矮姑娘。尽管如此，父母并没有给予她与妹妹一样多的爱。可能是她没有在舅舅身边长大的原因吧，父母总忽略她的存在。

而这种忽略在她进幼儿园后，更显得理所当然了。

因为妹妹总在小朋友做游戏的时候，对老师说帮大家看衣服；因为妹妹总把自己的铅笔借给别人，没有办法完成作业；因为妹妹太乖巧书本被淘气的孩子藏起来了，也不知道向老师告状；因为妹妹天资不够聪颖，她唱不好歌，跳不好舞，背不好诗，算不对题……而妹妹的妹妹茜则恰恰相反，因为聪明可爱，茜是老师最宠爱的学生，是同学们最拥护的死党。

经常孤独地躲在角落看天上飘浮白云的妹妹，读到一年级下学期时，突然出现很异常的举动，走进学校门就大哭大闹，看见书本就撕碎。她还没有学会书写自己的名字“王忱”就辍学了。辍学的时候，她只得到一个绰号“大憨”。

不读书的妹妹习惯在茜放学的时候，去学校门口迎接。对此，茜觉得很没有面子，她小小的虚荣心不允许有这样一个没有出息的姐姐。

不读书的妹妹又回到姥姥家，成为姥姥的小尾巴，姥姥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因为子女都在为各自的家庭忙碌，无暇顾及老人的生活，妹妹是姥姥晚年生活的一大亮丽的安慰。姥姥年龄大了，脑子有些糊涂，本来天资笨拙的妹妹长期在她身边成长，对什么都茫然。十几岁了，她不认识时钟，不认识厕所上的“男”“女”，不会分辨钞票的金额……可是她有颗善良纯真、无暇剔透的水晶心，不管大家多么忽略她，多么不在乎她，她总是傻傻地仰着微笑的脸，她爱姥姥爱爸爸妈妈爱妹妹。

姥姥在８０岁的时候，熟睡太久再也没有醒来。姥姥的离去让妹妹第一次知道最爱自己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平日那傻傻的笑第一次搁浅心里没有浮现在脸庞。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她对妈妈说，睡觉前总听到姥姥喊她名字，姥姥穿着红色的衣服。大家更觉得她不是个正常的孩子了。

舅舅是个在生活上失意的人，满腹的好高鹜远理想无法实现，他天天借酒消愁，慢慢养成酗酒的坏毛病。而他酒醉后，舅妈与妹妹是他出气的对象，妹妹生性胆小，被爸爸打骂后经常吓得哆嗦。

所以妹妹特别喜欢来我家。我家距离舅舅家不远，我父母很怜惜她。爸爸爱教给她生活中的一些常识，妈妈把好吃的东西拿给她时，她单纯得像个小孩子总笑嘻嘻地全部接纳。而每当我送给她漂亮的衣服时，她笑得最灿烂，我才惊奇地发现她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有次我送给她一件好看的皮油上衣，整个冬天她都穿着，即便下再大的雪她也舍不得脱下换上棉衣。她像每个同龄的女孩子一样渴望被宠爱渴望被赞美。邻居看到她往我家转的时候总嘲弄她：“今天你姑姑姐姐又给了你什么啊？”她则不觉得是奚落，得意洋洋地炫耀一番。虽然她不会表达内心的感受，可我知道她在我家找到了叫做温暖的珍贵礼物。

妹妹喜爱的电视剧是《还珠格格》，可是她总记不住电视的名字，她爱问我，姐姐你喜欢看小燕子吗？我让她讲看的内容却说不清楚，只是羞涩地笑，双眼迷成缝。当我故意追问时，她紧张地答不出来，两排睫毛不停地眨呀眨。

因为她是大家眼里的“大憨”，没有玩的去处。就经常领着邻居家的小孩子在街上游逛，算是给人家看孩子。每当我爸爸看见她傻傻地闲逛时，批评她说你是大姑娘了不能这样了，她会难为情地往家跑。眼看她一天天长大，舅妈觉得不能总让她这样无所事事，学得再慢也要教会她做饭刷碗洗衣服等。虽然她什么都做不好，可是她是个勤劳的姑娘，无论做多少活她从不喊累，她乐呵呵的包揽家里的全部家务。

妹妹有个邻居叫小齐，一个半哑姑娘。小齐约她洗澡总让妹妹给她搓全身，却不帮妹妹；小齐约她一起逛街买东西，提大包小包东西的是妹妹，空手走在前的是小齐。妹妹却自豪地说小齐是她的好朋友。一点都不觉得：只有一个哑女孩子愿意做她的朋友，还是把她当成丫鬟使。

妹妹还说小齐告诉她一个秘密，她交了个男朋友，那个男孩子总想抓齐的手。我吃惊地抬头看妹妹，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飞上红霞，我才意识到我的傻妹妹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

于是舅妈开始张罗妹妹的相亲。妹妹虽然长的俊秀，可是在大家眼里只是个“大憨”，哪家优秀的男孩子愿意娶妹妹呢？为了养老为了妹妹的未来，舅妈打算招婿。为了招婿更为了改善居住环境，舅舅还把土地赔偿的的４０多万拿出盖起了二层的小楼房。

新房筹盖的时候，妹妹比往常更卖力劳动了，她美滋滋地对我说姐姐我以后再也不用挤睡在潮湿的漏雨房里了。

舅舅家的楼房在一阵欢天喜地的鞭炮声中落成了，妹妹雀跃地领着我参观她家楼上楼下的每个房间。二十岁的妹妹终于有了自己的床自己的房间，我想她入住的那夜肯定无眠吧。

妹妹的妹妹茜在外地读大学，只有假期回家。每当茜回来的时候，妹妹就兴奋地跑到我家告诉我：“姐姐，茜回来了！”她平日舍不得穿的衣服舍不得吃的东西这时候全拿出来，尽管茜从不领情从不喊她声姐姐。

妹妹偶然听说我爱吃胡萝卜包子，总吵着让舅妈包。去年冬天几乎每周末下班回到家，我总能吃到妹妹送来的热腾腾的包子。我看着被雪花落满身依旧嘿嘿笑的傻妹妹，心在那个冬天是从没有过的温暖。

有次，我无意中说起很久没有吃过那种爆声响的爆米花了，让她以后见到街上有来爆的别忘记来给我说啊，妹妹牢牢记在心，总倾听着街上有没有爆米的声音。等有天她兴致勃勃地来告诉我终于等到的时候，我早把这件事情遗忘了。而我当时因心情不悦，也没有顾念妹妹失落地从我家离去。

因为工作忙，有一阵子很少见到妹妹，听妈妈说她相亲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尽管对方条件不是多好，可是妹妹见了人家不会谈情说爱，只会憨厚地笑。每见完后，大家问她满意不，她也只是笑。我的傻妹妹心无城府，她不懂得挑剔人，在她眼里，哪个男孩子都是值得她会心一笑的。可是与她相亲的世俗男孩子怎么能明白她的好？

去年放寒假的那天是腊月二十二，我从单位没有直接回家，想起很久没有见到妹妹了，就去了舅舅家。妹妹老远看到我就大声对她妹妹喊：“茜，咱姐姐来了！”我一直是她眼里最亲爱的姐姐，她呼喊的姐姐是我听来最美的声音。

那天听舅妈说又帮妹妹撮合了一个小伙子，正准备去见见。如果合适的话准备把婚事定下，舅妈就完成了大心事。因为快过年了，大家情绪很饱满，对新的一年都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与期待。为了促成妹妹相亲的成功，茜还破天荒地把自己的新衣服借给她穿，我则帮妹妹梳洗装扮。那是给妹妹第一次化妆，我把她的眼睛描画的更水灵灵了，她长长的睫毛不停忽闪像两只停靠眼睛旁的黑蝴蝶。我抚过她饱满的脸庞，再端详自己，心里一遍遍感叹花季少女就是青春无敌。吃罢舅妈做的美味晚餐，留下对妹妹相亲的美好祝愿，我就在新年将至的那个冬日的暮色里返家了。

我没有想到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妹妹。

妹妹的相亲很成功。

她高兴地回到家后，突然很头疼。躺在床上先是歇斯底里地呼叫，而后是昏迷。妹妹被送到医院急救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家。

妹妹走了，她走的时候一直呼喊着爸爸妈妈妹妹。

妹妹走了，死因不明。医生还没有来得及诊断出她的病因，她年轻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妹妹走后，大家清理她的物品才发现，妹妹几乎没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衣物，很多衣服鞋子要么是茜不想穿了给她的，要么是我买后不喜欢送给她的。舅妈刚给她买了一套内衣，她一直没有舍得穿，想等到新年时再穿上。妹妹没有等到２００８年的新年。

妹妹走后，我与茜想珍藏她的一张遗照，我们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她一张长大后的单身照片。舅妈倒找到二张，可是一张是她出生的百天照，一张是满１６岁的身份证照片。妹妹没有在本该多姿的青春里让照相机记录她一张只属于自己的倩影。

妹妹走后，有人说她可能是癫痫突发身亡，有人说她可能是因兴奋造成的休克性至死，也有人说她可能是天上的仙姐。仙姐是不能婚配的，一旦觅到如意郎君，她在人间的俗缘就完结了。当然，后一种说法是家乡老人的迷信观念。

可是，我宁愿相信！

妹妹，你是天上的仙女吗？

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清清白白地来又清清白白地去？

如果不是，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拥有过又什么也没有带走？

如果不是，你怎么会不管大家多么忽视你，你总一脸的纯良一脸的明净？

妹妹，你是天上的仙女吗？

如果不是，我怎么能在你走后的那个飘雪的夜空，看到满天星星？那对我眨呀眨最亮的星是不是你凝望我的眼睛？

如果不是，我怎么能在你走后的梦里，看见一只黑蝴蝶落在我枕边？那忽闪的双翅是不是你含笑时垂下的密密长长的睫毛？

妹妹，亲爱的妹妹，你是天上的仙女吗？

如果不是，菩萨怎么会怜惜你，抽走你的魂魄，命你归天，她不忍心让你在这俗世。妹妹，在去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

妹妹是被火化入土的，开火化申请信的时候，人家问死者是谁？大家答是王忱。人家又问哪个“忱”？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满脸泪痕地在信纸上写下妹妹的名字“王忱”，对大家说热忱的“忱”。

【谨以此文献给我在天之灵的妹妹王忱，亲爱的妹妹，你在天堂的日子还好吗？爸爸妈妈姑姑姐姐妹妹都在想你！】

（２００８年４月２１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