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父亲去邻村买了一窝猪崽,一共六只。父亲说,把这窝猪崽养大,卖了钱,就可以给爷爷治病了。三月添猪崽,是村上的惯俗,老人们都说:三月黄,长得胖。在头春买窝好猪,是图个吉利,父亲喜欢图个吉利,想着为自己的老父亲治病,就更讲究了。这样,在家人的心里,爷爷的病就有了盼头。
眼下,爷爷心里最想的就是香儿了。香儿7岁,在几个孩子中排行最小,哥哥姐姐寄宿在学校,爸爸和妈妈都在邻村的矿上做工,家里就剩下了爷爷和香儿两个人。爷爷因患病也只能做一点轻微的家务活。
父亲买回来猪崽,香儿高兴,想着等猪崽养大卖得钱来,爷爷的病就有的治了。那爷爷就又可以带着香儿到屋后的山上采樱桃了。
山上有一大片樱桃林子。没果子时,家里把鸡放养在那儿,啄啄虫子耙耙泥土,还能给樱桃树添肥松土。香儿也爱在林子里玩,但从爷爷病倒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爷爷患病做不了重活,这六只猪崽的吃食,香儿就主动分担了。有时候,香儿力道不够,备的猪食不能满足那六个小家伙日夜撑大的胃口,它们就会在圈里使劲地叫。那两只还没有完全站的住脚的猪崽,跌跌撞撞,叫得最凶,直到香儿再次出现在猪栏外面,才罢休。
“点点、憨憨不叫啊,饿坏你们了,香姐姐给你们吃的啊。”香儿给它们两起了名字,小一点的叫点点,圆乎乎胖溜溜的就叫憨憨。有时,看它们俩争不到食,香儿心里一急,就把自己的饭也倒给了它们。
忙完了,香儿就坐在爷爷的床榻边上,讲着这六只猪崽的故事。今天哪只猪崽吃了多少食,哪只猪崽又最性急,吃了自己跟前的还霸占了边上的,哪只猪崽脾气最燥,谁弄疼它了,它就跟谁急……
爷爷听着,笑着。虽没到猪圈前见过那六只猪崽,心里却也像是对六个孙辈似的牵挂。爷爷说,有香儿照顾着,猪崽一定餐餐饱,等到年末出圈,一定各个腰圆臀肥。
家里的米粮是精打细算,要吃到秋收的。爷爷现在又特别需要营养,所以喂猪的粮食除了秕谷和米糠之外,就要到外头割野菜来填补了。什么猪笼草、草籽菜、苦一草……,香儿就背着个竹篓子去割来。使镰刀是爷爷教的,伤不到自己的手。香儿聪明,也算有些入门了。割野菜要满田地找,但要采够满足六只猪崽一天的口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村上人养的羊多,田间地头,山冈上也都是它们的食堂,它们吃草,也吃野菜。于是香儿每天得和羊群争“食物”。
一次,香儿去的稍晚,一大群羊已经把香儿常去的坡地占了。香儿蹲下屁股就在羊群堆里打起草。这时,一只羊突然有力地顶了一下她的屁股,一个前倾,向前滚出了两米远。羊咩咩叫着侧着脸看着香儿的狼狈样,像是幸灾乐祸的样子,叫了几声后抖抖屁股又低头吃起草来。香儿看着羊把原本不多的猪草快啃完了,心里也就急了,抓了一根树枝吼着声赶羊群。
回来,香儿讲给爷爷听,爷爷笑着说:“这是羊的头领在给你示威哩,但它没想到香儿可不是一只好欺负的“绵羊”哦……”
看着猪一天天大,看着点点、憨憨吃饱了满足的样子,想着爷爷治病的时间一天天接近,她就有使不完的劲。就算是和羊争食物,被羊顶个屁股,这算得了啥?就算天下雨,路再滑,这又算得了啥?
离家近的野菜和猪草渐渐割完了,香儿要越过两条山道,去找更肥的猪草。这天,香儿低头割着猪草,头突然有点儿晕。她抬头望向远处,山在眼前晃成了两座,香儿揉揉眼睛,是自己蹲久了眼花了?接下来,那山晃成了三座、四座……脚下的地面也颤抖起来,周围的猪草也似惊恐万分,不停地抖动着。香儿忙双手抱起竹篓便往家的方向跑……
她脑子里似乎有点明白现在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了。她一边跑脑子里一边闪现着病中的爷爷,围在猪圈里的猪崽。一边跑,一边看到不远处的房子如积木般垮塌,怎么办?爷爷怎么办?猪崽怎么办?香儿拼命地跑啊!
翻过最后一道坡,就是家了。不对,家呢?家不在了?自己熟悉的四面墙倒了三面。香儿害怕了,一种从没有的恐惧!见不到爷爷,见不到猪崽,她真的怕极了!是地摇还是腿软,几十米的路,香儿跌倒了好几次。
跑近了,到了……
浓烟似的尘蔼里,香儿看到爷爷满头灰尘坐在已是一片狼藉的院子里。爷爷象吓飞了魂似的,没有惊哭,没有抽泣,两只眼睛就这么一直看着已经倒塌了的房子。
稍稍缓和过来,香儿哭着说:“爷爷,猪圈呢?房子边上的猪圈呢?我的猪崽……”话还没说完,就跑到原本是猪圈的位置,现在已经是一堆废墟了。香儿忍着眼泪,跪下身子,双手不停地刨土,在废墟上挖着,“你们还活着的,我知道你们还活着的……”整整一夜,香儿没有离开过这个位置。
第二天清早,冒雨赶来的救援队冲进了废墟。
香儿跪在昨天她最后一次看到猪崽的位置。突然,缝隙中隐隐传来了猪崽的叫声。香儿心里忽然象在洪水中抓到救命的稻草一样,看到了一线希望。她疯狂地朝救援叔叔叫喊。
“叔叔,救救它们,救救它们吧,它们还活着,它们在叫,在叫我救它们……”叔叔拼命问:“孩子,谁还在里面?你喊了?有回答吗?”当他们知道被埋的是猪崽时,就立刻要离开:“孩子,这是猪崽……我们……不……”
“叔叔,这些猪养大了,卖了钱,是给我爷爷治病的啊,你们救了猪崽,就救了我爷爷啊……”香儿听着猪崽的求救声,说话也激动了。
“孩子,我们也很想救你的猪,猪崽也是命啊,”说话间又有余震袭来,“但是,在那边那边,你看,太多的你的邻居,你的伙伴,你的朋友被压在废墟下了,他们也在废墟下求救……”
“叔…叔……”香儿明白,听着不远处废墟中的哭泣声,求救声,她强忍着痛哭,突然推着叔叔们说:“快!快!去救别人吧……”
这时候,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香儿站在废墟上,没有了痛哭,没有了眼泪。她紧紧地咬着嘴唇,牙齿深深地陷在嘴唇里,疼吗?再疼,也没有猪崽疼啊,也没有爷爷的病疼啊,更没有被埋在废墟中的她的邻居伙伴们疼啊!听着猪崽的求救声渐渐微弱,一分钟,两分钟……直到没有了一丁点儿声音。雨水冲走了香儿脸上的泪滴,她不再哭了。
先前与猪崽所有的欢乐,随声音渐渐淹没;先前给猪崽打草食的欢劲,随声音渐渐淹没;先前同爷爷讲的那些猪崽的欢乐故事,随着声音渐渐淹没……
不远处,还放着香儿在震前割的一箩筐猪草,任冷风无情地吹打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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