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的一个上午,周理骑着他的老式二八车来到乡政府。乡政府小礼堂里挤满了人。大家几乎怀着相同的心情,表现出相同的喜悦。乡里的干部们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着如水里的游鱼。几名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靠在礼堂南侧的窗台上,嘴里嚼着口香糖。与众人相比,显得有些漠然地望着快乐得涨红着脸的农民。人们知道,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所以,个个都饱满着精神。心跳也比平时急促许多。气氛热烈得有些喧嚣,就连天气也有点热的过分。
法官终于出现在主[xi]台上,礼堂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只有耀眼的闪光灯闪烁不停……
站在角落里的周理被请到了台上,他神情木然地看着数着赔款欢喜的不得了的乡亲们,一丝苦笑浮上了嘴角。周理心里知道,尽管每亩地只赔了一百三十元,但农民知足,既没减产更没有绝收,赔多少都跟白捡的一样,往年遇到灾年没人赔不也那么地了。农民赢了这场官司,政府为农民讨回了公道。可是他周理呢?两年多来,着急上火不说,耽误了地里的庄稼,磨破了嘴,跑断了腿,光是上市里跑省城进北京找法院去政府的盘缠钱就早已过万。别人是在家擎着等着捡个馅饼,他周理可是赢了官司输了钱,大伙炒豆他一个人砸锅。这些他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从家里临出来时,还被老婆数落一顿,他想不木然都不行。
记者举着麦克风站在他面前了,他感到有些紧张,脸上的表情更木了。记者略微一躬身,请他这位农民原告的代表就这件坑农伤农的事讲讲自己的看法。很快,周理的心就平静下来,这两年他见过不少阵势,也见过不少大人物。虽说心里不紧张了,脸上的神情也没轻松更没愉快。相反木然中又多了几分无奈。他的表情显然与周围的气氛不协调。他慢慢地站起来,人们觉得他好像老了许多,沧桑了许多。
三年了。他费力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便张大嘴巴喘息起来。望着攒动的人头,瞪视着他的一双双眼睛,他哽咽但是有力地说,感谢政府为农民做主。
他倒下去了,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在铺了地板的主[xi]台上,发出通的一声闷响。一阵骚乱过后,等到乡医院的医生赶到,他早已经被人扶着坐起来,微微地喘息着,慢慢地睁开眼……
医生说是中暑了。
也是六月初的清晨,周理从地里回来,便一声不吭地坐在炕沿上抽烟。妻子郑玉秀看他面色沉郁脸拉得老长正要开口问,西院的邻居吴玉喜走进来也就把嘴闭上了。吴玉喜嘴里叼着纸烟手里攥着几棵玉米苗子。
你看这玉米苗子。吴玉喜将尺八高青苗丢在地上说,人要命里注定六亲不靠真就谁也指不上,寻思借你点光种样新品种,多打点粮多卖两个。地里有好多这样蹲住不长的,今年怕是要崴泥了哦。
吴玉喜还在磨叽,周理没搭茬,从地上拾起苗,在手上掂一掂然后顺着窗户把苗扔了出去。几只雪白的大鹅嗷嗷高叫着奔突过来,用鲜红的嘴啄着翠绿的叶子。
我说兄弟,你说这事可咋整呢?吴玉喜还在磨叽。
周理从炕边的柜子里拿出一瓶原浆酒,一边起着封口一边让他老婆玉秀炒几个鸡蛋。
一盘鸡蛋,一盘豆腐摆在桌上,周理和吴玉喜对饮起来。
八成是这籽种出了毛病。吴玉喜说,咱们得去找那个卖种子的,他这是坑害咱们。
别的品种也有这样的。周理说,说不好到底是种子的事还是咱们没整好。
你看,你这样不行。吴玉喜慢条斯理地说,怎么能把事往自己身上揽呢?
看看再说吧。周理无可奈何地说。俩个人直到喝完酒也没唠出个子午卯酉来。
老天连降了几场好雨,再加上日暖风和,眼看着小苗茁壮起来。周理光着膀子在齐腰深的玉米地里顺着垄沟从北往南走。他的心随着病株的增加变得沉闷。尺八高,心上的叶子紧扭在一处,跟锥子似的直指天空的苗的确比往年和其它品种的多出许多。周理在心里大略估算了一下,十成苗里得有二成左右。他把病苗拔下来和正常苗比较着。病株虽然长得矮,可是茎部却异常茁壮,比正常的粗一倍。凭经验,他知道这样的玉米,顶多也就长一米高,不抽雄穗不接棒子,不等到秋天就死秆了。虽然说它此时已经是病苗,但是一样需肥需水需光,所以干脆拔掉免得看着闹心。不过,农谚说的好:七不补,八不沾,九成苗子钻破天。病苗拔出也就算了,稀拉点接的棒子也是大。于是,周理便把地里的病苗全都拔了。
出了玉米地,周理在地头的杂草上用力把沾满泥巴的黄胶鞋蹭了几下。等把鞋蹭干净了他才抬起头。这里属于丘陵地带,丘陵也不是那种高高陡陡的那种而是那种圆润漫岗型的。这些年人们似乎对大豆以及其他杂粮失去了耐性,清一色的种杂交玉米。偶尔谁家为了自己吃着方便种点红薯也多是在村子北面河沿的沙地上,至于绿豆或者赤小豆人们就把它们种在水田地的埂子上了。当然这仅限于四十岁以上的农民,还得是那种勤俭持家的,否则……水稻现在只种在能够自流灌溉的平地上。过去集体那时候,这一道道平缓的漫岗山梁种的都是水稻。由于这些年来雨水似乎少了,再加上单干尽因为水打架,所以,村上的干部和村民可是上下一条心,把父辈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建造的二级倒水甚至三级倒水的水稻田全都来了个水改旱。无论是山岗还是沟塘子,种的全是玉米。歌曲里唱的“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早已成为昨日黄花过去的风景。
周理此刻就站在他家的地南头,这里是个分水岭,所以站在这里可以把四面的庄稼地尽收眼底。他感到心里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就沿着抹牛地向前走一直走到吴玉喜家的地头。这一回他从南往北走,一株一株在心里数着病苗,走到地头,心里估算一下也还是二成左右,再加上偶尔有掉埯的,七成苗,不错了,不算个事。这么一算一想心里立刻就踏实轻松了。他在地头拔了半塑料袋子婆婆丁就折回头朝自家地这边走。这要是一周前他是绝对不敢拔这些婆婆丁回家的,没有一家地是不打农药的,打的那阿特拉津除了玉米啥都药。走到自家地头时,他感到腿有点沉就把塑料袋子扔在地上,然后坐在上面掏出一颗烟点上。看着白色的烟雾一点点散去,表面看似乎有所思,其实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又看见婆婆丁了,于是脑海里就有了想法。这下家里的那几只大白鹅可得着了。抽完这支烟把袋子划拉满再回去。既然上地一趟就不能空着手回去。他祖宗三代都是庄稼汉,就觉着跟这土地亲。别说是长满了绿油油的庄稼,哪一个春天开犁时看着黑黝黝湿润润的泥土如浪花般翻卷着,他的心不激动着,双目不噙着泪花呢?已经有蜻蜓在飞了,这表明盛夏已经来临,庄稼每分每秒都在长呢,夜静时,竟能听见玉米拔节的声音呢。哪个真心热爱土地的农民心里不满蓄着丰收的希望。
他把烟头放在脚下踩灭,站起身子用手在屁股上习惯地拍了两下,然后就开始弯腰拔婆婆丁。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周理感到它的热情与泼辣了,再看看塑料袋子已满就用力揪断几棵茎部特别长的草,用双手来回扭了几扭当作绳索把袋子口扎住,再把袋子往肩上一扛,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进了村子他老远就看见自家门前的树下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柳树的阴影将他罩住,他认出那是吴玉喜,便觉着心头仿佛塞了团棉花似的,柔软着却让人发闷。
等到周理走到近前,吴玉喜就把燃着的半截烟狠命掷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上地来?吴玉喜明知故问。
嗯呐。顺便整点鹅子食。周理应着放下肩上的塑料袋子。
那样的病苗是不有老多了?吴玉喜追问着。
我估摸了一下,大概有二成左右,哪年没有一些蹲住的,哪个品种没几棵病苗,不打紧。周理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子说,庄稼不收年年种,瞎苗不瞎工,明天追肥。我地里的我都拔下去了,省得它在那争肥争光不争产。
瞎地不瞎工,吴玉喜附和着。
那可不,打多少粮都是这么个侍弄法。周理说,那么几棵病苗我看不碍事,减不了产,不行明年就不种它,还种本育九。
我可不能认。打牙往肚子里咽的事我不干。千八百的损失你不在乎,我可就指着它呢。跟着吃瓜落的事我不干。
吴玉喜还要往下说,大有口若悬河之势,仿佛周理此时不给他个说法就绝饶不了他似的。
你还想讹谁呀?周理有些生气了。
不是我赖上你,种子的事可是大事。吴玉喜说最好还是去那个种子商店找找,他们年年大把地赚钱。减产,咱喝西北风?
秋天再说,减产我赔你。周理拎起一袋子婆婆丁进院了,把吴玉喜干在那。
郑玉秀把饭菜端上来,放下碗筷的时候声音有些大。周理瞪她一眼,她装作没看见,打开了电视。电视正在演长江发大水。长江两岸的人正在跟洪魔搏斗。
周理几下就把一碗饭扒拉完了。郑玉秀一边往下拣碗一边磨叽买种子带吴玉喜,吴玉喜现在不依不饶的闹心事。
你可别磨叽了,我去给他讨说法。周理说完起身就走了。这回他骑上了自行车。
起初他想去找村长,看村长怎么看这个事。可是一想起村长那张大白脸和一对白眼便打消了念头。他骑车直奔玉米地。
他把一捆病苗用蒿子扎成捆然后绑在自行车后货架子上,就往二十里外的种子商店去了。
种子商店只有临街的一面有窗户,其余三面都是土褐色的墙壁。除了那一大块写着各种种子价格的大黑板钉在靠门的东墙外,在没有一点修饰。尽管是正房,屋里仍然让人觉得暗暗的。成麻袋的种子在敞开的麻袋里展露着。由于已经进入夏季,大粮早已种完,摆放的就都是蔬菜的种子,顺着门的左边放一张三屉桌,在上面办公也算是柜台。一个面目清瘦精神矍铄的老者坐在桌子后面,花镜架在他的鼻梁上,手里翻着一本账簿。
见有人进来,老者从眼睛上边看着,用目光询问周理有什么事情。
周理把苗捆子放在桌子上,抬胳膊要擦额头上的汗。这时柜台里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店员递过来一条毛巾,周理接过毛巾既感激又有些难为情地冲她笑笑。
你干什么?怎么啦?老者莫名其妙地问。
这苗怎么这样?周理说完把苗捆打开,拿起一棵给老者看。
老者看一眼苗又看看满脸通红的周理,略一迟疑,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
得病了,赶紧打药啊。老者不动声色地说,给我看顶什么用?快拿下去,弄一桌子土。
在你这买的种子!周理倔巴巴地说。我们经营的都是优质种子。你有发票吗?快把苗拿下去。显然老者心开始有些不顺态度也就不耐烦了。
女店员看到这情形转过身去察看麻袋里的种子去了。
有,有发票。周理肯定地说。
拿来。老者的态度老道中透着强硬。
周理此时才想起由于生气和心急,根本就没想起发票这个茬。再一看自己还光着膀子,不由得窘急起来。
我,我忘拿了。周理有点口吃地说。
拿发票说话。老者一脸漠然。
周理还想说明几句,可是老者不再看他,看一眼女店员也只看到了后身。周理知道再说啥也没用。干在那里的滋味可真他妈的不好受,于是他一跺脚转身欲走。
把你的苗子拿走,整得桌子上磨磨唧唧的。
老者冷酷的声音激怒了周理,他抄起玉米苗用力抛到门外。
路上,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戴着花镜又白又瘦的老者的脸,耳畔也总回响着那仿佛从冰窟里传出的声音。他一会儿觉得老者十分可恶,一会儿又觉得买卖人嘛,所谓无奸不商,现在庄稼人都比集体那时刁钻奸猾了多少倍,也没什么可怪那个老灯的。那老灯说他们经营的都是优质种子,那是苗的病?周理就这样一路思着想着纳闷着,到底是种子的毛病还是苗的病一直也没想明白。
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十多个乡亲们正在他家门前的柳树下或站着或坐着呢,见他回来了,站着的迎上来,坐着的站了起来。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问这问那。周理的脸阴沉着,他猜到,这些人一定是吴玉喜撺掇来的。
种子商店到底是怎么说啊?你倒是吱一声啊。
说啥?人家说得病打药呗。咱也弄不准是籽的病还是苗的病,又没带发票,谁稀罕搭理你。周理生气地说。
吴玉喜把一棵卷好的纸烟递给他,他接过来叼在嘴上,等着吴玉喜为他点上。烟点着了,他猛吸两口,然后徐徐地吐出一大口云雾一样白的烟,靠着自行车的横梁把在种子商店的遭遇述说了一遍。大家议论着猜测着。
会不会咱们这几家买的是他们去年剩下的陈籽?吴玉喜说。
着。去年种这个品种的不多,今年也不太多,但是咋也比去年多多了,他就把去年卖剩的卖给了咱们。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很快大家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并且一致推周理为代表向种子商店讨说法。
不行,不行。我笨嘴拙腮的。周理推辞着,口吃起来。
郑玉秀也连说他家周理不行。说话吭哧憋堵的,一着急还就结巴,玉喜行。
好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我说就玉喜替大家出这个头吧。王老伯说。
吴玉喜知道郑玉秀不愿周理出头可不是因为他嘴笨,而是怕花钱。自己当然也怕,别说自己得先掏腰包,就是大家先把钱齐上来让他跑腿他也不干这个傻事。大伙儿炒豆让他一个人砸锅。我姓吴的可不上这个当。
不行。我跟你们说,我绝对不行。吴玉喜说,我也就没事闲扯淡一个顶俩,到真章我就傻眼说不上正题。
吴玉喜也没算说谎,他确实能闲扯淡。在村子里,你若是看见哪站着一帮人肯定就是吴玉喜在那里白话呢。
我看这事还是得麻烦周理兄弟,别看他平时蔫巴地寡言少语的,真要说起话来句句咬木头。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今个就算开始了。怕啥?大哥和乡亲们都支持你,有事大家替你撑着。
大家觉得吴玉喜的一番话说得非常正确并且有道理,就一齐让周理代办此事。周理此时也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都去了一趟了,就非把这件事办成不可。于是,他不顾郑玉秀在一旁努嘴瞪眼睛,就一口应承下来。
自古办事是私凭文书官凭印,大家都把发票拿来交给周理兄弟。吴玉喜说完带头回家找发票去了。
第二天一早,种子商店还没开门周理就到了。他蹲在门口耐心地等着,看着去早市买菜买早餐的人从他面前来来往往地过。快八点了,才等来昨天办公桌后面坐着的那位老者。老者看见他,皱了一下眉头,脸上的表情是不屑还是不自在周理没看清。
老者自顾自地掏出钥匙开门。
我把发票拿来了。周理跟在他后面进了屋说,俺们村还有几家也是种的这个品种。
哦。老者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然后慢条斯理地绕到桌子后面坐下。他带上花镜又摘下来,从眼镜盒里拿出一块鹿皮仔细地擦着眼镜。周理看着他缓慢的动作与傲慢的态度,心里着急又无可奈何。他把发票从兜里掏出来,在桌上展了展墩齐放在老者面前,然后就一声不吭地看着那个老头。
老者终于重新戴上花镜,见这么多发票叠在一起,心下一沉问,都是你的?
这回轮到周理沉默了。老者一张发票一张发票地看,待看完最后一张发票他说话了。
我先把你们买的数量和各家的名字记下来。我们是为原种场代卖的,我替你们问一声。我们商店进的都是省优市优的种子,不信你们可以去检验。
都下地了拿啥去检验,再说上哪检验呢?周理说的都是真话实话。
会不会是陈籽?周理试探着问。
笑话!陈籽也是你们自己留的。我们卖不了的都如数退给原种场。老者头都没抬。
周理没料到乡亲们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看法就这么被这个白脸的老者轻轻地吹那么一口仙气就连根拔除了。
老者可能是记完了,把那张信纸连同笔一齐放进了抽屉里。周理还想问他点什么,看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也就打消了。他推着车子在街上走着,在想他为什么说可以检验又不告诉在哪。反正籽都下地了,剩下那一星半点也都深埋了。不是不心疼粮食,现在种子下地之前都进行浸种或者拌种,而浸种和拌种都是要用农药的。也就是说,那检验的所在就摆在你眼前,你拿什么去检去验?
想到这,周理不仅有些泄气。他在心里叹道:老农民呀老农民,除了能把土坷垃摆平你是啥也摆不平。对这么个白脸寡瘦的老灯都血招没有。难怪进城里干活拿不着工钱,离开土地狗屁能耐没有。
他把车子立在路边,正当他掏出一棵烟准备点上时,猛一抬头看见乡政府的牌子白底黑字赫然在目。他一下兴奋起来,有一种小时候在外疯跑饿了猛然看到家看到娘的感觉。他收起烟和火,镇定了一会儿,三步并作两步把车子推进了乡政府的大门。
他在三楼找到了一位和他老婆一个姓的郑乡长。郑乡长一听有人坑农,立刻热情热心地从头到尾听完周理的述说,周理居然一点都没结巴。郑乡长又询问了一些周理和乡亲们没想到的问题。他心里充满了对郑乡长的感激,难怪人家能当上乡长,说出那话真是让人听了舒服痛快开窍。他简直要崇拜乡长了。他谦卑崇敬地望着乡长热情洋溢的脸,像一个懵懂的少年看他的父亲。
郑乡长,你看这事我得咋办?你给我指条路。这回我是一个揖做到你怀里,不瞎牤子似的乱闯乱撞了。周理这么说着时,好像他已经历尽千辛万苦了似的。
周理同志。郑乡长拉住周理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他们这是坑农,乡政府一定会支持你的。但是退一万步说,乡里管不了这事,那还有法院呢。你们可以拿起法律这个最有力最公正的武器捍卫自己的利益。
周理用力摇着乡长白皙细嫩的手双眼湿润。乡长似乎也被他的神情感动了。
过了半个月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吴玉喜王老伯他们凑在一起商量,觉得既然郑乡长义正辞严那就再去找他一找,看看这事到底有没有眉目。周理觉得如果乡里有了裁定,村上不会不知道,倒不如先到村上打听打听。
村委会的大门紧锁着,连个人影也没有。周理来到村长家,村长正在打麻将,一听他的来意就不耐烦。
绝收才几个钱,减不减产还没准呢?别折腾了,咱们臭农民就别想那外快,谁你也讹不上!我跟你说,这年月较真吃大亏,不较真吃小亏,糊里糊涂的也许还能占着点便宜。农民不是名人,一打官司就陪你几十万上百万精神损失费。农民只有地损失,折腾疯了也不能算你精神有损失。村长一边码牌一边大声说,可别说我没给你提醒。
疯了那叫精神有损伤。损伤了你上精神病院,你自己掏钱。坐在村长下手的麻友接着村长的话茬说,农民是他妈后娘养的。
众人都笑了。村长已经把精神头全部投入到打牌中了,好像周理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周理不好再磨叽,他虽倔强但不是连眉眼高低也看不出来的傻瓜。本来热乎乎的心在这盛夏时节一下变得哇凉哇凉的。
他闷闷地回到家里,头朝里躺在炕上辗转着,胃里也觉着碴呼啦的。
妻子去稻田地里看水去了。他在炕上翻腾一会儿觉得胃越来越难受,便爬了起来,在抽屉里找出几片肝胃气痛片,也没到热水,就舀一碗凉水把药吃了。他站在窗口,望着静悄悄的院子,仿佛一切都被太阳晒蔫了似的。鹅子在墙角的背阴处静静地伏着,大黄狗伸着舌头在柴火棚子里呼呼喘着气。静悄悄的周遭非但没有使周理的心静下来,相反,郑乡长,村长以及种子商店那个老者的声音交替着在他耳畔回响,使他感到无所适从。他们可都是比自己有见识,见过些世面的人。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那么,乡长和村长到底谁是劝人的呢?乡长可说是乡里处理不了还有法院呢。法律是最厉害的,还是该听乡长的。
从村上回来大家又聚到一起议论,吴玉喜也说输就输个诉讼费呗,大伙均摊。于是周理进城花五十元请人写了诉状交给了法院。当然这钱是周理掏的腰包。疼是很疼,可是一想到官司赢了诉讼费就得如数退给他,也就不疼了,相反,还觉着这钱是花在刀刃上了。尽管只有乡长和乡亲们的口头支持,周理的心到底是踏实的。老农民跟人家打官司,虽说算不上丢人,到底也不是什么光彩事。电视里天天说法律意识。说自我保护,我这该算是有法律意识,在进行自我保护。他想像着法院能给农民做主官司赢了就离开了法院。
天空雾气糟糟的,使人心里爽朗不起来。周理想,看来还是农村好,至少天比这城里的蓝。开弓没有回头箭,就这么着吧。周理就这样怀着既兴奋又有些不安的心情回到了家,对聚在他家门口树荫下的吴玉喜等人简略地介绍了今天的经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地里的庄稼活忙完了,法院方面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周理有些着急了。想去问问,一是自己不知问谁,二是郑玉秀不让他去,嫌搭路费。
这天下午,他家来了一位客人。他自称是种子商店的老板,他对周理说愿意赔偿他一万元钱让他撤诉,周理说这事他得和乡亲们合计合计,因为不是他一家的事,起诉也是大家的主意。
晚上吴玉喜王老伯等人又聚到周理家,周理就把下午家里来人的事说了。这件事就如同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立刻激起千重浪。
他能主动给一万,吴玉喜说,这就说明他知道理亏,官司输了说不定得赔咱们八万。
大家情绪高昂,一顿空前的畅所欲言。最后大家一致做出决定,倘若他肯出一万的三倍,三万就撤诉。
第二天上午周理再一次来到种子商店,没看到老板只看到了那个老者和那个女店员。就在周理转身欲走的时候老者一改前两次的态度客气地叫住了他,问他有什么事,他可以代为转达。
周理就把要求赔偿三万元的话对他说了。
你这笨蛋!老者说,这事你牵头,你自己得一万元实惠不就得了。总共这个品种你才种五亩地,五亩地能卖多少钱?世上有你这样的傻瓜。
周理被老者奚落了一顿,也后悔不该把这事跟乡亲们说才弄得到嘴的肥肉没吃着。但又转念想,大家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蹦不了我也跑不了你。大家祖祖辈辈都住在一个村,怎么能为了几千块钱把几辈子的人情都撇下不顾呢?钱一花就了,人可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要不是大家撺掇他周理可不会跟人家打什么官司。常言道,一辈子官司三辈子仇。我要是为了自己多得几个钱做下差劲事,那不跟汉奸似的。这么一想,刚才那一点不自在就消失了,还有些大义凛然的味道了。他看看天还早,就决定去乡政府一趟,找找郑乡长,把自己的做法跟这位青天大老爷讲讲,听听他的高见。于是,他一边幻想郑乡长如何表扬他没有见利忘义夸他有法律意识大公无私一边走进了乡政府大楼。由于来过一次不说是轻车熟路也没费周折就找到了郑乡长的办公室。
郑乡长听周理把整个事情经过讲一遍之后急得一拍大腿。
周理呀。对这件事的处理你可是不够精明。你们这属于经济纠纷,政府不便插手更不能硬性指令种子商店赔你多少。为什么不见好就收呢?最后一句是我个人意见,不代表政府。
郑乡长把话说的语重心长。
种子商店的老板没再来找过周理。周理自然也没拿到三万元钱,自然也就没有撤诉。他去了两趟法院没得到任何答复。渐渐的周理的倔脾气上来了。
周理终于沉不住气了,只身来到省城。高楼大厦,街宽路平,他简直辨不出东西南北,费的周折真是一言难尽,最后他找到了一个电视台的记者。
记者不辞劳苦跟着他来到这不算偏僻也不算繁华的村庄。正处于农闲时节,平日里东一桌西一桌搓麻将的乡亲们第一次见到电视台的记者。村庄沸腾了,吴玉喜等更是欣喜若狂,周理成了新闻人物,英雄人物。
没几天,电视上播出了村庄的景象。背景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翠绿的庄稼地。画面上还出现周理赶着黄牛在趟地,周理简直成了明星。
村长看见周理说,你小子成了名人了,上了电视,你得请客。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尿。
周理真就做东请了村长以及村委会的干部们,吴玉喜及其他几个好热闹的乡亲直喝到半夜才摇晃着身子,步履蹒跚地回家。郑玉秀破天荒地今天没冲他紧鼻子瞪眼睛的。
周理又去了一趟法院。这一回院长亲自接待了他,对他讲解了有关种子方面的法规法条。最后,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办案基本准则。也就是说,得等到秋后打下粮食再理论,只有那样才能做到真正公正。
周理对院长的话听得心悦诚服。到底是院长,说出话来就是有水平,真是既让人感到亲切,又让人感到法律的威严和不容侵犯。跟他下边的那些人相比,他在心里感叹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难怪他们只配做人家的手下,一个个那面相那脸色,当上院长都对不起良心。
回到家他每日里喜滋滋地盼着秋收。盼着盼着,秋收就开始了。他此时出于本能盼着大丰收增产,但为了赢得官司又希望减产。他就是每天在这两种想法的折磨中把玉米都掰了回来上了楼子。
打玉米时,法院来了两个工作人员,把打下的玉米一过秤,再一算。大家发现非但没减产还比去年多大了好几百斤。
这是一个很有讽刺意味的问题。不光周理没减产,其余那些家也没有减产的。于是,众人合计着想要撤诉。种子商店却不同意了。他们的理由是,由于当初周理坚持不撤诉,他们不得不把种子拿到市里省里反复检验好几次。而检验的费用不菲。撤诉可以,检验费用拿来。
这回周理可是骑虎难下了。大家虽也感到为难但面对两万多的检验费用都没辙了。
增产是因为年成好,若是种别的品种说不定增产更多呢?吴玉喜说,增产不能单纯证明就是他的种子没毛病。
大家佩服吴玉喜看问题敏锐细致。于是,周理不顾郑玉秀的阻拦进京了。北京好大,官员好多。也不知周理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总之,他在北京滞留了一个多月。要不是眼看着没了盘缠钱,恐怕还要盘桓些时日。再说也快过年了。年是要回家过的,无论官司输赢。
回到家里,郑玉秀先是欢喜,但马上就开始唠叨由于他天天跑街耽误侍弄地搞的水稻减产了,比去年少打好几包。好几包就是好几百斤大米,好几百斤大米就是好几百块钱呐。
老娘们可真是的,搭着你影就磨叽。周理说,不磨叽你得死啊?
磨叽你咋地?郑玉秀毫不示弱。要不是你上窜下跳打官司告状的,稻地能荒那样?
你干啥地?周理慢腾腾地说。心里觉着有点理亏。
我就是他妈给你垫背的。我自己能干过来吗?
你死人啊?干不过来不好打药。周理说,不会用问问别人,鼻子下那东西光吃饭?
这回饭也吃不上了,喝西北风吧。郑玉秀生气地说。
王八才喝西北风呢。娶你这样死爹哭妈的犟种做老婆,想当王八都当不上!
你?你这王八蛋!郑玉秀急了。
周理看郑玉秀真生气了,他不想和她吵架。于是就说了一句,那你就磨叽吧,我就是王八蛋了。然后开门就走了。
就在门关上的时候也把一股冷风关进了屋里。郑玉秀哭了。
法院终于开庭了,但只有冗长的法庭调查却没有审判结果。理由是这个种子既不是假种子也不是劣质种子,也就是说,无论判胜判负都没有法律依据。没有法律依据如何判决。况且几次检验该种子都是优质种子。官司就这样搁下了。所有人的心里都仿佛塞着一团棉花。
乡亲们已经没有兴致在谈论此事,还有人背地里叫周理刁民。周理心里憋闷得慌,就以酒浇愁。已有半年多了,大家时常见他摇晃着提着酒瓶子从大街上走过,也时常听见他与老婆的吵骂声。
东北的秋天是美丽的,庄稼还脆生生地浓翠着,山就先绚烂起来了。有翠绿到金黄再到橙红,有层有次有谦有让地涂满了山峦。随着时间的脚步,眼看着秋色一天天浓重起来。
十月,法庭再次开庭,以周理为代表的农民胜诉。周理的心刷地一下好像开了一扇窗。他不管这一回审判是不是法官找到了依据或是得到了指令,赢了就好。有哪个人能真正只在乎过程而不在乎结果呢?何况官司在乎的就是结果,不在乎结果你打什么官司?
村子又沸腾了一阵子,但事情似乎还未结束。虽然种子商店认了,但是跟商店绑在一起的种子公司还有原种场不服,提起了上诉。此次审判总计涉案金额八万一千元,败诉的三家平均分一家两万七千元。种子商店老板似乎比周理更精疲力竭。他当庭交上两万七千元表示以后的事无论胜负再与他无任何瓜葛。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种子公司和原种场在第三年的春末撤回上诉。
周理病倒了,郑玉秀还不依不饶地数落着,与以往不同的是,声音不那么高亢了并且还伴着眼泪。
吴玉喜和王老伯他们都来看他。周理欠身坐了起来,咳嗽了几声。吴玉喜从兜里掏出一沓面值不等的钱放在周理的手边。
这是我们几家得到的赔款,总计五千零点。我们知道你赔大了。这钱兄弟你一定收着,多少也就这样了。吴玉喜说完叹口气。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屈死不告状。
那这钱我就收下了,正好还郑乡长。周理说完抓起钱数够五千,剩下的零头吩咐郑玉秀去割肉打酒买菜。
郑玉秀见周理有了精神,也就心中高兴,接过钱走了。
你欠了郑乡长的钱?王老伯问。
我上北京时,郑乡长不同意,我想都到这份上了还有啥犹豫的。周理说到这咳嗽了两声继续说,当时郑乡长就说,让你别告了你不听,不借你钱好像谁跟种子商店串通一气似的。咱们丑话说在头里,这五千块算是借你的,你若输了官司算乡里倒霉,你要是赢了,这五千块你得如数归还。
你就不还,那么大乡政府替咱们担这点责任还不能啊?吴玉喜说,咱们年年上缴统筹钱,多少年了,五千他还找你要?
怎么不要?周理又连着咳嗽好几声说,就在那天大会结束以后,郑乡长就让秘书把我找到办公室冲我要钱。我说了情况希望他能开恩,他根本不为所动,只把借据推到我面前……
-全文完-
▷ 进入焱姜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