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世界地图铺了半床，他光着脚丫子，猴酥酥地蹲在另半床。他身后是凌乱的被子、枕头，不小心遗留在枕上的陌生女人的一根长发。他瞥一眼被子一角赫然在目的一坨红色印记。哦，也许是女人唇上的香泽，也许是洒下的果汁。现在，世界地图和他身后生活的垃圾，就是一铺整床。真是的，天下太小，天下和他加在一起，不过是一床的面积。

他目光如炬，在俯视人间山川和微小的城市。

他不过是个勤于制造生活垃圾的卑琐的人，可他拥有蓄势而发的目光，床头的灯光，不断地往他眸子里添加虚幻的水花，使他的目光显得神秘莫测，也多了些生龙活虎。这样俯视一个事件的犀利的视野，也许战争中的统帅和危局中的政治人物才具有。可现在很具体地就展示在一铺小床上，他操纵着今夜的视线。子夜的人民在睡眠中，月晕下的大地澄清在梦幻的底部。也许有飞机驾驶员，此刻在航行，他凭着微小的光束群，判断某个城市的方位。但那有他坐拥半床世界地图，看得异常清晰呢？夜航的飞机驾驶员加上飞机下一片往小的光束，在他的地图上不过是一星面包渣的面积。他笑笑，真的把一星面包渣顺手从地图上赶走。

夜风忽喇喇卷了进来，夹杂着香甜的酒糟味，使他凭空多了些酒精作用下的兴奋。他暂时收回俯视的目光，侧了头倾听：邻楼的灯光亮了，传来马桶里尖锐的水声，小孩在哭泣，附近寺钟若有若无地响，半夜三更酒瓶炸裂的巨响，110或120的警笛呼啸而过。客厅里的电话追魂地响，他在决定下床还是不下床时，脚丫子不自觉地在美洲那块橡胶上拭了拭。

子夜，他还是仔细想了想，趁着俯视的目光走神的单儿。明天，要坐几站车去吃两个宴席，又有两个新娘要结束女儿身，也会遇到不少曾经熟悉现在陌生了的面孔，需要分辨，需要支付热情；乡下的紫斑牡丹开谢了，可唱牡丹的那个女子究竟去法国还是意大利了，得花最少的长途话费去打听打听；香榭里花园楼盘的按揭到期了，得去打款，可兜里现在分文没有了，但这样的同类很多也就不愁了；还要必须去医院，给远房亲戚努力谈判医疗赔偿。明天不知道哪里还会发生灾害和战争，猜不中的，但还是猜了猜。

真是郁闷。他定了神，重新把目光俯视下去。支撑他床的这个城市的地面，迅速被他转移到了地图中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圆点上。这个圆点，离北京太远，离多伦多太远，离沿海那些美丽的岛屿很远。我下意识地拽了拽地图上那些红线和黑线，发现它们纹丝不动。于是，他愤怒地将脚丫子伸进地图，用脚丫子丈量各个圆点间的真实距离。他甚至鄙夷地骂那个他无限向往的城市，看你有多远？也就一两脚远嘛。

可他毕竟是个柔情的人。他首先警觉到，这样做是对人间的大不敬，因而心生羞愧。还有红黄蓝绿色块间必须签证才通行的人流，人流中有他特别心仪的那个女子，这样的人流创造学校和医院，还有政府和法庭，还不断更新俯视的内容和意义，因而他心生羞愧。他的追求中的情人和朋友们，因不慎被他踩在脚下，也同样羞愧。他庆幸这是子夜，一张床的关于俯视的隐私，只有他自己知道。

把目光的锐度调得更精确些，在那个无限向往的城市的圆点前，他有些心跳的感觉。那里也许正是中午，天空很高很蓝，当地树种想必是枝繁叶茂，树下好荫凉，一个和他有着同样皮肤的女子，在那个城市简直就是玫瑰中的刺。她的附近是些啥东西，鬼才知道呢。像中医师号脉一样，他那脚丫子在那个圆点上沉吟着，自言自语，咦？有云朵没？有淙淙小溪没？也许某年某月某一天，他去了那城市，可她的门牌是啥样呢？山陡不陡？公园路远不远？她的唇上是什么味道的膏？他马上自感失态了，笑了笑，又用脚丫子在那个圆点上沉吟了一下。

灯光下，世界地图清晰而渺茫。他从贴胸的兜里摸出一张照片，那个美丽的女子在笑，和地图的表情一样。那是张遗像，在他无限向往的那个城市的医院，临终时被和他同样皮肤的新闻记者拍的。辗转多年后，他才获得。

太困了，他恶作剧地想，额上的这颗汗粒，滴到哪，哪里明天奶奶的就爆发洪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