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相与生命线”系列
校长之死
校长死于2000年8月的一场车祸。车载一干人经过深圳河大桥,突然驶离正道,直入河心。校长和另外两人当即死亡,余者皆受重伤。教委为他举行追悼会那天,我没有到场,只在此后不久,将他曾经借我的一笔钱还给他的遗孀。
此前半年,校长陪同教委的人一道找我,说是已经开除我的公职,我不再是中学教师。教委的人宣布完通知,掉头就走。校长则留下来,极力想要表达抚慰之意。我呵呵一笑,说我两年前就不领学校工资了,开不开除都是一样,你要有空我就陪你好生玩玩。我带他到滨河公园的茶肆坐定,另叫两人来一齐玩牌。他虽然输了好几把,但他很开心,因为我并不伤感,他并不需要劝导,他还从此放下一肩沉重的负担。
这负担不只是我,还有另一人。我们一同持守某种信念,并不向任何力量屈服。开始校长也感兴趣,还嘱咐他在美国的女儿一定学着我们,重善积德而敬天畏命。我们是学校的一道风景,平和、宁静、睿智而富有朝气。稍后我独立兴学,校长还借出一笔钱来支持。
后来事情却起了变化。独立的思想与自由的精神不再可以轻易提及,真正的信仰也不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校长陡然面临黑云压顶、万般艰难的选择。一些人暂时顺遂了形势,我和另一人则持续表达坚决的态度,并且毅然决然有了特立独行的作为。校长颜面不保,不啻全校的奖金泡了汤,学校还遭遇巨额罚款。
校长知道我们既无错失,更无罪过,但他仍旧封存我的几乎全部财物,克扣学校本该付我的大额现金。接着,他张罗不少人泡制我们的所谓罪状,而后极力鼓动教委将我们开除。开除当日,另一人被他们直接送回父母所在的老家;而后他的妻子与他离婚,他五岁的女儿流落无着。
校长和我玩牌的时候,绝口不提我被开除的原因。他和我一样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那事压根儿与我们无关。回去后他还经常给我打电话,道是借他的钱不用着急还,如果我有什么难处,尽管向他开口。他一直有个小金库,直到前不久被举报,教委将金库现金没收,他才被迫道歉与认错。
校长中等身高,微胖,显得雍容浑厚,像是该得福报的样子。治校虽是无方,却也不走激烈冒进的道路,算是维护了不少人的利益。以至有人询问:他也算是老好人一个,何故不幸凶死?
我不想说他是因为某些是非而遭报应。但我必须总结其教训,以便更多人们明白:人所认为的好人,只是人所认为的标准,而非上天与诸神认可的标准;三尺头上有神灵,人的任何善恶,无不尽在恢恢天网的关注之中;人如心无信仰,或者背叛信仰,甚至盲从诽谤、敌视、打压神圣信仰,绝对危险之至;一切凶死、暴亡、不得善终的生命,都不可能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必将遭遇身后更多惨景,直到偿清其全部罪责。
校长和许多人一样是个悲剧。他们的人生只有物质,没有精神;只有身体,没有灵魂;只有生活,没有信仰;只有人云亦云,没有独立判断;只有沦作牺牲,很难寻得解脱。他们看似干了一辈子活计,似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实则工作也仅仅只是工作,往往还将许多人命与人心伤害。他们看似活得勤勉踏实、衣食无忧、与世无争,实则空虚落寞、蝇营狗苟、争较处处。他们当然可以掩饰一时,但在天灾人祸面前,一切都会从结果中暴露。
结果若非大忠而遭奸佞迫害,必因大恶而遇天谴。大恶不仅仅表现为烧杀抢掠,尤其表现为辱神、悖天、诛心、洗脑与狼狈为奸、助纣为虐。校长的个人悲剧在于,他以为掩人耳目即能掩没某种勾当,他以为在群体言谎时代个体就必须言谎,他以为在暴力纵横时代个体就必须仆从,他以为持守信念的人也和他一般无足轻重。直到九泉路上,他才可能明白,和他做了一样事情的两个人,也和他一同死于这场车祸。
想一想啊,两千年来犹太人为何多灾多难?一则因为他们将耶稣钉在了十字架上,二者因为他们违背了先知摩西定下的戒律。还可以想一想,汶川大地震中死里逃生的人们,究竟有过怎样的信念背景或心灵抉择?包括我们身边的人们,如果他不明不白猝死,是不是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对死者表达悼念,出于生者对于生命的尊重与对死亡的畏惧。但被悼念或隆重悼念的死者,却未必去了人们所希望他去的地方。像余秋雨转述某佛学大师所论,地震死去的孩子因为十几亿人默哀,都能成为菩萨,纯系无耻、无稽谰言。至于王兆山所述,死了的人们还想墓前有个电视机好看奥运,更是荒谬绝伦的罪恶设想。
校长之死,只是一个小人物之死。但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如果某一庞大群体同灭于某一瞬间,那必牵涉更大天地、更大家国、更大观念、更大作为的是非、正邪与善恶。
2008-6-25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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