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总喜欢一个人，默默的一个人。

天阴得很厉害，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幸好麦子已经跑到仓里去了，老天再怎么搞，人们的心都惊不了了。这几天，大伙的睡意如云，一层层堆积，厚重如石，像这天，沉沉的，一个个赖在炕上，一动不动，任凭灶生寒，娃哭喊！整个村子都沉浸在苍茫里，享受着农闲时的安然。

我已经睡了三天了，梦都做够了，一睁眼便是晕眩，下地撒尿时走路都有些不稳了，头痛得厉害。我厌恶这样的状态，我喜欢神清气爽的感觉，它能让我充满信心，是一种一切都可以做好的自信。但现在，我心里只有怅惘，一眼望不到边的怅惘。或许是受天气感染的缘故，大脑里空空蒙蒙的，绕满了烟雾。我实在躺不下去了，一个人光着脚在村里闲逛，像一个隐者，或颠僧，或疯子。

爷爷又在那里呆望了。每到烟雨空蒙的日子，爷爷便会搬一小板凳，在屋檐下，朝南，或者说朝那一片疏朗的林子呆望。爷爷最喜欢看雨前的世界了，苍穹似萤灯，水墨透着清明，随风慢慢聚拢，天地浸透，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馨香，似魂灵。风大时，绿枝摇曳，水雾凌波，泥香弥漫，这也便是爷爷最高兴的时候，当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时，他还会呼喊两声，看其神态，像是在召唤少年时迷失的情怀，在我看来，那是爷爷生命的天籁。

爷爷独自一人住在村外的一间小屋里，墙是用泥坯一层层叠起来的，有五六十公分厚，屋顶是用苇子、泥和塑料布扎起来的，上面错落有致地压放着几片红瓦绿砖，四周涂有胶泥，门是用厚重的木板拼起来的，朝南，无窗。这便是独属于爷爷的天地，七八平米的地方，虽简却也冬暖夏凉，虽陋却也遮蔽雨雪风霜，虽局促却也宽敞，门开时阳光满堂，关时则黑暗无光，醒时静默徜徉，睡时呓语凄惶，这也是爷爷的心灵殿堂。

爷爷的小屋四周是大片的庄稼地，一到春天，绿油油的一片，在东风的吹拂下，翠碧的麦苗此起彼伏，跌宕生姿，白色的小屋隐匿其间，似漂泊在海浪上的帆，一漾一漾，由近及远，摇向天边。而现在，只有一片枯黄，虽然有雨的浸泡，那行行的麦茬再也没办法生绿芽，长高长大。这有点像人，老了就再也无法年轻，事错过了想再弥补那可就难了，如果说有希望的话，也只有寄厚望于后代了，而后代中就是后代，不是自己。

“爷爷”

爷爷没有理我，这是一定的，在爷爷沉默时，他谁都不会理，谁都不会。这种淡漠我早已习惯了，村里人也看惯了。

我走进小屋，眼光在屋里流荡，床单平铺，紧紧地贴在床板上，被褥整齐地叠放着，灶台上放着一个碗一双筷，柴火缩在角落里不敢雷池半步，小桌子小凳子像士兵一样向右看齐靠墙站着，烟斗火柴挂在墙上，同梁上大大小小的口袋一起耷拉着脑袋缄默着。这样的东西，这样的摆设，打我记事起爷爷屋里便是如此，十多年来没有换过，没有变过。这里的一切都染上了时间的颜色。

我拿了一个小凳子出来，和爷爷并排坐着，沉默着，朝南，朝那片疏朗的林子，一片碧绿，一片阴霾，一片水雾。

“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没看什么是什么？”

我沉默着，思索着，高兴着，紧张着，激动着，这是爷爷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我有些惊讶，有些受宠若惊，有些不能自持。

“爷爷……”

“什么？”

“……你抱过我吗？”

“……为什么问这个？”

“不知道……”

说话时我没敢看爷爷的脸，爷爷同样也没看过我的脸，我们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在一个阴云密布雨丝飘落的下午，坐在屋檐下，两眼茫然地看着屋前不远处的林子，支支吾吾地自言自语，仿佛那林子里有我们久久以前失落的东西，现在要把它召唤回来。

“我没有……”

“没有什么？”

“……你喜欢爷爷吗？”

“喜欢！”

“为什么？”

“不知道，总之……”

“你多大了？”

“16”

“上学了吗？”

“在上初二，爷爷不知道吗？”

“……不知道……”

……

我伤心了，爷爷让我伤心了。以前，曾有过无数次，像今天这样和爷爷一起坐着，只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呆坐着。我一直以为爷爷什么都知道，我们彼此的无言里包含着无尽的默契，我和爷爷之间就像大地与万物一样，但现在我知道了，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关心过我，我在他眼里是不存在的，他的世界里只有他。我望着远方的双眼更加迷茫了，我的内心像是一下子被人抽空了，我低下头，缩在那里，眼里噙满了泪水，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不要在他面前哭。

“你……”

他欲言又止，他两眼仍旧望着那片树林，他仍旧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我有些无法忍受了，我要离开，我对爷爷已经失望了。我心灵深处的某些东西丢失了。爷爷让我对世界多了一层灰暗的理解。

我慢慢地站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哽咽的声音道了声别，就沿着来时的路往家走。路突然间变得那样的窄，那样的长，天变得那样的阴沉，那样的憋闷。

“冬旭，把烟给我拿过来。”爸爸赖在床上，那飘忽的声音似呻吟。

我呆坐在屋外，望着阴沉的天空，似失了魂魄一般，眼神涣散。妈妈在伙房里不知做着些什么，传出一片片杂乱的声响。

“冬旭？把我的烟拿过来。”

“冬旭？”

“冬旭，你爸喊你呢，怎么不答应？”妈妈从屋里走出来，一脸疑惑地望着我，“你没事吧？”

“冬旭，你聋了？快把烟给我拿过来。”

“烟，烟，你就知道烟，吸死你吧。”

“冬旭，你死了？听到没有？”发火了，爸爸总是这样无理取闹，动不动就发脾气，不管冲着谁，或是什么东西，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似的。我最讨厌他这样。

妈妈推了我一把，眼里透着无奈与爱恋，用肢体语言催促着我，仿佛屋里躺着的是她的另外一个孩子。我不情愿地去了。把云塔递到他的脸前，“狠狠”地叮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我还没死呢。刚多大，就指使不动你了，你翅膀硬了，想飞了你？能的，死孩子！”满嘴的黄牙，满嘴的烟雾，满嘴的恶语，他就像一对点着的牛粪，冒着连绵不绝的浓雾，异味弥漫，让人不由的恶心。

我没理他，递完烟之后就出去了。他还想骂下去，只是因为妈妈的出现，他沉默了，低着头，深深地吸着，烟雾更浓了，一屋子的模糊。

“能得你，骂孩子干什么？……他也不小了，你再这样下去，甭说别人，连他都会瞧不起你。唉……碰上你我到了八辈子霉了。”不知道为什么，在妈妈面前，一向凶恶的爸爸会变得特别驯顺，无论怎样，他都会忍着让着，仿佛欠了些什么似的。

我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呆坐着，沉思着，迷茫着，怅惘着……

布满油渍的桌上，一碟腌萝卜条，一碗虾酱,三棵大葱，像油画中散落的彩色涂块，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灶库里的烟雾弥漫屋内的每个角落，包括我被泪水浸润的迷蒙的双眼。

“冬旭，该吃饭了！”，是妈妈轻柔的声音，“冬旭，该吃饭了！……唉，这家的男人都一个性子，犟！”

“你，把饭放下，去喊儿子吃饭。”

“他饿了自己知道出来吃，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我还喂他不成？我又不欠他的。”

“不，你欠他的！”好久，好久，妈妈在那里站立着，看着低头不语的爸爸，两个人都在想一些事情，一些令人不禁伤怀的事情。

“好，我欠你们的！唉！”爸爸在无限伤感中伸了个懒腰，朝我的屋子走来。

“不要在乱发脾气了，他是你儿子，不是你的冤家。”

“知道了！”

爸爸在我床前站了许久，就那样愣愣地看着蒙头不语的儿子。最终，他只是无奈地拍了我一把，扔下一个长长的“唉”，走了。

“还是你去吧……”爸爸一副苦涩的样子。

妈妈也无奈地看着爸爸，“你呀……你们这一家子，唉！”

……

“冬旭，冬旭，醒醒，起来吃饭了，起来了！”深夜里，妈妈轻轻将我摇醒，那桌上依然：布满油渍，一碟腌萝卜条，一碗虾酱,三棵大葱，还有一碗热腾腾的汤，两个馒头。

我用满眼的迷蒙大口地吞噬着桌上的一切，恶狠狠地咀嚼着这农家独有的鲜美，馒头都被我捏成了两节，牙咬得咯咯直响。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妈妈终于忍不住了，面对一向温顺的儿子，“不就是你爸说了你几句吗，那有什么呀，以前他打你打得那么狠，你不也跟没事人似的，打完就又跑又跳了吗？”

“哎呀，妈！不是因为这。”

“那是因为什么呀？”

“是爷爷……”

“你爷爷不是住村外边吗，他怎么惹着你了？”

“今天我去找爷爷了，他……”

“你没事去他那里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我原先想……，可是……”

“你爷爷这个人……他就喜欢一个人，谁离他近，他就招惹谁。你就当他一个人过惯了，不喜欢别人打扰，你以后也别老往他那里跑了，以免搅了老人的清静。”

“妈，人老了都这样吗？”

“谁说的，你姥姥就不。”

“那爷爷为什么会……”

“这事儿你得去问你爸，我说不好，你们这一家人的破事儿……儿子跟老子还真像。”

“妈你说什么呀？”

“没什么。你爷爷的事，没事儿的时候，你就去问你爸，他是儿子，又都一副德性，应该能跟你说清楚。也该给你说清楚了，一家人，日子过得不明不白的，也不成个样子。”

“妈，你在说些什么呀？”

“不明白的就去问你爸。真是的，爷仨都这么烦……”

妈妈每次提到家里的事都是这个样子，说不清道不明，分明心里都清楚的，还藏着掖着，又不是什么秘密，真是的！

“哎，今天你儿子去他爷爷那里了，好像还受了委屈，你明天问问是怎么回事，跟他说说家里的事，孩子大了，也该让他知道些事情了……听到了没有？”

“……有什么好说的，他爷爷那个人……就那么点儿事儿。”

“总比听人家说强吧，你爸很多做法都怪，别让孩子误会了。你们爷仨脾气那么像，一个疙瘩解不开都会要命，省得你以后头疼。”

“也好……”

……

“你还在望着那片树林，人老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你现在不是在折磨自己吗？”

“……滚！”

灿烂的暮春骄阳投下两片静静的影。

“你有多久没有过来了？”

“这一阵子地里活多，走不开。”

“胡扯！”

“嘿嘿……”

“孩子叫啥名？”

“你真不知道？”

“唉……”

“他叫冬旭，16了，上初二，成绩还好。”

“这孩子聪明……”

“他前几天来过了？”

“是呀，来过好多次了。每次都一句话不说，静静的。”

“孩子喜欢你！”

“可是……我好像是让他不高兴了。”

“小孩子，一会儿就过去了，没事儿。”

“他跟你一样，能得过去吗？”

“也跟你一样！”

“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要……”

“是呀！糊涂了一辈子了，到最后不能再让孙子跟着受罪了！”

“您活明白了！”

“滚！”

……

“今天天气真好啊！”爸爸的脸上阳光灿烂，“明天我带他来见你。”

“别！”

“为什么？”

“我怕再……”

“没事儿，孩子懂事儿，你不也说他聪明吗？”

“可是……有些事你不说他是不会明白的。”

“你怕跟孩子说不明白？”

“是呀，我怎么能说得明白呢！那些事儿……”

“……你变了，真活明白了！”

“滚……”

“那孩子聪明，一点就通。他会明白的。”

“以后常到我这儿来坐坐，你和他，多跟我说说话。”

“好！”

阳光静静地流泻，黄晕晕的，浸透天地，让人心里暖暖的。两片影，一下午，两重生。

“你去了？”

“去了。”

“这么久？”

“聊一聊嘛，好久没去了，都想了。”

“都想了？”

“是呀！老爷子变了……”

“那，儿子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一些说不明白的事。”

“那怎么办？”

“没事儿，儿子聪明得很，有空找他聊聊。”

“真的？”

“真的！”

妈妈伫立着，深情地望着爸爸，爸爸笑了，妈妈也笑了，心里荡着宁静的波……

“爸，我想买本书。”

“什么书？”

“……《红楼梦》”

“……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其他同学现在都看，……他们都笑话我了。”

“你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才要看的吗？又没人肯跟我说……人家爸妈都……”

“……这本书很厚的，一时半会儿怕是读不完，会不会影响功课？”

“不会，我会……”

“怎么了？”

“……你不会给我买。”

“……我不会……怎么，哭了？”

“没有。”

爸爸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头，长叹道：“冬旭呀，……去跟你爷爷要吧，你爷爷有一套版本不错的，去借来看看吧！”

“我不去。”

“怎么，还生你爷爷的气呀？他是你爷爷！”

“正因为他是爷爷才……”

“大人的事儿呀，有几件是容易搞明白的，不要怨他了，都快一辈子了……去，去找你爷爷，聊聊。”

“……你跟我一起。”

“好！小孩子！”

这是爸爸头一回牵着我的手去看爷爷。以前，都是我一个人，偷偷的，跑到爷爷那里，默无声息地跟爷爷坐着，看天，看云，看树，看河，看看不见的东西。那是一种享受，我喜欢那样子跟爷爷呆着。那时候，天会变得很长很长，太阳会变得很亮很亮，风柔柔的清爽，鸟徐徐的飞翔，云在飘荡，水在流淌，到处都是蓝蓝的梦想，到处都是黄黄的晕光，浓浓泥香，声声嘹亮，性灵舒卷悠扬。可就在那天，这一切都碎了。

去时的路比来时长，心里慌慌！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了，破天荒地牵着我的手去爷爷那里，爸爸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变了吗？不，我不信，前几天还那副样子，怎么会突然间变了呢？这么些年了，妈妈都不能，谁还能？那他又为什么会……想不通，或许某些地方，是我错了，我对这世界，这世界上的人还很不了解。我又该怎样去理解呢？这纷繁复杂的人事！

走在通往白色小屋的路上，旷野混黄，天空里飘着片片云，鸟儿飞过，翠影清鸣。列列麦茬，延续着大地绵绵的梦想，那枯黄的秸秆通向深深的心渊。

爷爷跟往常一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外，看着远处的林子，眼神里透出生命的苍绿，映照着独我的世界。倘若他不是我的爷爷，倘若我与他之间没有这一层无法更改的血脉联系，倘若他是古代的隐者或者是近代的超脱凡俗的学人，我同他之间该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我能隐约感觉到，在爷爷的内心深处，有一个世界，一个无比广阔的世界。虽说每一个能够守候寂寞的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内自在的世界，但爷爷的那个自我映照的世界，却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它吸引着我，无数次将我牵引到爷爷身边，让我久久不愿离去。或许是一个我无法得知的故事，是一段让爷爷无法释怀的生活，它单纯澄净清澈幽远，它使人沉郁悲切情痴意迷。爷爷为之苦苦固守一生而无怨无悔。或许自那一天，爷爷的时间便停止了流逝，或许自那一天，爷爷的心灵便被熔固，它铸就了爷爷无比赤诚而又淡漠阴冷的世界。

我和爸爸伫立在爷爷身旁，久久地注视着，注视着爷爷那日渐衰老日渐单薄的身躯。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爸爸很爱爷爷，那转瞬即逝的关切神情深深地印进我的内心。我开始有些了悟农人的羞涩之情了，一种润物无声的心灵境界。爸爸示意我进屋去拿座位，之后，我们爷仨，就这样静静地面南坐着，一句话不说，望着那片苍翠的林子，好久，好久。

“冬旭，你是不是怨爷爷？”

“……没有，只是不明白……”

“是呀！我也不明白我这一辈子是怎么了……”

……

“爸，冬旭想借你那套《红楼梦》看一看。”

“他看行吗？”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这么大的孩子都看。”

“但是，……他很像你呀！”

“是呀，也很像你！不过，没事儿，他也大了，有些事他已经懂了。”

“你那时不也是什么都懂了吗？”

“现在我的日子不也过得很好吗？”

“你没后悔过？”

“这么些年了，你后悔过吗？”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不要再让我们的孩子跟我们一样了，你看我们这一家的日子……”

“我们这一家的日子……我明白，你是想让冬旭过好，不过，这哪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你也知道，他的性子多像你。”

“那该怎么办？我们家还要这副样子过下去吗？”

“爸，你这是怎么了？”

“我后悔了……是我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爸，你没错。过这样的日子是我自己选的，我没有后悔过，更没有怨过你。这是我的心里话，我现在很知足了，有这样的老婆，有这样的儿子，我知足了。”

“真的？”

“真的！”

“可是冬旭他……”

“爸，你不也说他聪明吗？他会走好自己的路的，他比我们都强。”

“当年我也是这样想的，原想你那么聪明，不用我管也会走得很好，起码比我强，所以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管了，一放手就是这么些年，这么些年我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事里，这些事呀，现在想来，不想也罢，不想是好事，一想得深了就没法自拔了，就只能浑浑噩噩一辈子了。你呢？聪明得过头了，那么大点儿的孩子，居然敢去抢人家的姑娘，幸亏冬旭他妈人好，为了不让你受罪，委屈自己跟了你，跟你一辈子过苦日子，虽说你们现在的日子过得还可以，但我心里就是不那么踏实，我不想让冬旭再重复你我这副样子了。”

“我明白……”

“我们这一家呀，就困在一个情字上……”

“是呀,一个情字,还有痴……”

他们都沉默了，呆呆地坐在那里，静守着各自独我的世界，品咂，沉思，沉吟，企望。那片淡淡的林子，浸透着生命的绿意。

“爷爷，我想看《红楼梦》。”

“……16，是不是还小点儿？”

“不小了，他们现在的孩子，什么都懂。”

“他们都笑话我——说我情商低，是白痴……”

“哈……东盛，你信吗？居然有人说我们家的孩子情商低？”

“爸……”

天幽蓝幽蓝的，爸爸和爷爷满脸的笑意，是那样舒展，那样安详，让我不禁感到一种气度胸襟，这是他们以前没有过的。

“好，爸爸都同意了，爷爷就没有再坚持的必要了。不过，好多年了，我忘记放哪了，改天冬旭自己来，爷爷把《红楼梦》找出来等着你。”

“爸，你都能把红楼梦给背下来了，还用找什么书呀，你亲自给他讲得了。”

“你这不是胡说吗？”

“爷爷不想给我讲？”

“你爸胡说，你也胡说，什么叫我不愿意给你讲，虽说我一把年纪了，不该跟你们这帮家伙一般见识，可你们也太不通情理了，更不明事理。东盛，你不要闲着没事儿在我这里打哈哈……”

“爸，我是想……”

“我知道你想什么，不就是想让我多跟孩子说说话吗，可以，以后冬旭没事的时候就可以往我这里来，我现在还真怕一个人呆着，想身边能有个人陪我说说话，闲聊一些鸡毛蒜皮的，心里老是空空的，以前老想一个人呆着，没人打扰最好，想想什么就像什么，甭管是高兴得还是不高兴的，虽然到最后心里总是伤伤的，却也觉得舒服，喜欢那种感觉，让我觉得充实，那失去的一切就好像还在身边一样。但是，都快一辈子了，人老了，以前跟我一般大的也剩不下几个了，能聊得投机得更是少得可怜，一辈子少言寡语，现在还真想多跟人说说话了。只可惜，外人指望不上了，自己人也指望不上，原想儿子从小聪明，总给能体会到做老子的心迹吧，可惜，还不如孙子做得好，起码孙子能时常到我这里来坐坐，虽然只是坐坐，什么都不说，但在我心里，总算是有点东西了，有点实实在在的着落了，不会像以前那样飘得那样厉害了。唉！有些时候心空得就好像这辈子我没有活过似的，让我觉得很不踏实，你们，一切好像都离我那么远，我好像原本不属于这里似的。我有些时候都有去死的念头了……”

“爸！这不正好吗？让冬旭来听你讲红楼，让他多陪陪你说说话，你也省得一个人闷得慌，再说，你们爷孙俩也没有正儿八经的说过几句话，借这个机会多聊聊，也让孙子多知道一点儿你年轻时的事儿，让他对你多一点儿了解，省得他老是误会，就像他妈说的一个疙瘩解不开都要死人，这一点儿他比你我都倔。再说，让他自己读，我还怕他读差了路子呢。他才上初中，语文学得并不怎么好，虽说对文学有天生的兴趣，也有一点儿天赋，但他毕竟还小，万一理解错为了怎么办？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废话了？”

“你不也学会唠叨了嘛。”

“……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实在的，有冬旭在我身边，我高兴，在村子里，他是最理解我的一个，虽然这么些年，他都一句话不说，只是在我这里坐坐，但我能感觉到，我们心里有些东西是可以意会的，是可以互相理解的。所以每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很舒服，心里有说不出的惬意，整个就像在天空里飞翔，身子像鸟一样滑翔，甚至都能听到风在耳边划过的声响。那种感觉真的很好，他让我感觉到一种人生的意境。但是，也知道我这个人，一些想法我是没法改变的，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想去改变，因为我认为那是对的。就像我坚持让冬旭自己读《红楼梦》一样，你也算是读过不少书的人，应该知道，有些书是只能靠自己去读的，尤其是文学的东西，更要突出的就是像《红楼梦》这样情字深深蕴含其中的作品，自己不读是无法体会到其中的真谛的，更何况文学的东西，人人都有自己的理解，都会总结出独属于自己的内心感念，这是人生的至宝。我怎么能听你话，去给冬旭讲呢？”

“也好。冬旭呀，以后你就自己读吧，一点一点来，急不得，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爷爷，你爷爷可是读了一辈子的，什么都弄透了。不过，不能影响学习，你的成绩本来就不怎么样，再因为看《红楼梦》耽误功课，我饶不了你。听到了没有？”

“……爷爷，你能教我吗？”

“看你的表现了。”

“爸爸，爷爷什么意思呀？是不是我跟不会读懂，爷爷就不教我了。”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就说冬旭这孩子聪明嘛！”

“可是，我万一真地读不懂呢？爷爷又不教我，还跟没读过一样，他们会笑话我的。”

“你为什么要读它？难道只因为你的同学笑话你吗？”

“也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爸，你生气了？你可很少这样的。”

“爷爷……我在学校里听他们议论，零零碎碎的，有好些故事，我觉得有趣，所以想读它。但是，我又怕读不懂，那里面的话都是文言。别的同学，他们的爸爸妈妈都读给他们听，每晚读一点，讲一点，可是爸爸他，他一点都不管我……”

“你怨他？”

“有点。”

“那，你一定也怨你爷爷了！”

“爷爷！”

“爸，你就别再难为他了。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哪能体会到我们的用心。”

“那可未必……冬旭是能体会到我们的心的。”

“爷爷，你把《红楼梦》找给我吧。我今天就回去读。”

“你有字典吗？”

“没有。”

“爷爷今天不给你，先让你爸爸给你买本字典，然后，每天多认几个字，多记几个词，多读一点文章。常来爷爷这里坐坐，让爷爷看看你语文学得怎么样，如果我觉得可以了，再找给你。”

“爷爷在考我。”

“算是吧。”

“爸，你要给我买字典。”

“行！你爷爷都答应教你了，我还有不答应的道理吗？不过，还是那句话，不能因为看这个耽误功课。否则……”

“我知道。”

“你们走吧，我累了，想歇了。好几年没这样说话了，感觉真好呀！年轻了！”

爷爷真的变年轻了，我能感觉到他心底激荡的波澜，这是以前，至少在我记事以来，是没有过的。以前，他的生命如一潭死水，无论时间怎样流逝，生活怎样纷扰，他都会淡漠地守着他内心的世界，将自己封闭起来，默默的一个人，独我的存在。而现在他变了，他开始试着融入我们的世界了，我们的生活里开始有爷爷的身影了，爷爷正在修补我生命的残缺，我感谢爷爷的改变，或许这是我跟爷爷共同的转变，不，是我们一家人共同的转变，因为爸爸也在变，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能感觉得到。还有妈妈，她也在变，变得比以前开朗了，比以前快乐了，现在我能看到她时不时的微笑，这时隐时现的笑颜，对别人或许并不是什么，但对我却有不同寻常的价值，因为我从记事起便知道妈妈这辈子很苦，很少会笑。她背了生活里太多不该她背的苦难，承担了太多不该她承担的责任，生活的磨砺让她丧失了太多本能。现在总算好了，日子开始开花了，向日葵就要绽放了。

“爸，萧老师让你去学校一趟。”

“怎么了，你闯祸了？”

“没有，你让我闯我都闯不出来。”

“那是你学习成绩下降了？”

“什么呀，我们还没考试呢！再说，我上课一直都是认真听讲的，就算成绩有波动老师也不会怪我的，就像你，人家说我在外边闯祸，你是从来都不会信一样。”

“那是为什么？好好的没事让我去干什么？”

“我哪儿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萧老师，你找我？”

“是呀。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聊聊陶旭。”

“他怎么了？没闯祸吧？”

“陶旭是个懂事的孩子，闯祸是不可能的，只是他……”

“成绩下降了？”

“没有，没有，他的成绩一直是很稳定的。你知道最近我们学校呼吁学生家长一起读名著的活动吧？”

“知道，冬旭跟我说过了。”

“你不同意他读吗？虽说他的语文成绩跟他的其他科目的成绩相比是有一定差距，但在我们班还算是很靠前的，读一读名著是没有问题的，再说，陶旭又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孩子，我想他是不会因为读了名著而影响他的学习的，说不定还能让他的语文成绩上一个新台阶呢！”

“我明白萧老师的意思。我并没有反对冬旭去读……”

“那为什么全班人都热火朝天地读，每天还会有激烈的争论，而单单他……我知道冬旭很懂事，但他太内向了，以前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一般都是一个人呆着，本来我想借这次学校活动的机会，帮他融到大家中去，让稍微改变一下性格，以便将来更好地发展，可是，现在正好相反，他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了。大家都在读名著，只有他，整天抱着本字典，写写画画，读一些精短的小文章。想提高语文成绩是不错，但也不能跟大家的步伐差得太远，要不然会被其他的同学排斥的，他会被当作另类来对待的。这样对孩子对我们大家都不好。”

“萧老师找冬旭谈过吗？”

“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说实在的，我虽教他一年半了，却一直不很了解他。到现在，我也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跟他交流更合适，我怕伤了孩子的心。”

“没事的，就像萧老师说的，冬旭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我想他会理解萧老师的苦心的，我回去跟他说，让他多跟大家交流，我相信他会跟大家处得很好的。”

“这样是最好了。还有，你也知道，现在孩子们的生活条件都很好了，各方面的素质都比以前有很大程度的提高，对各方面信息的接受能力已经超过我们的预想。再说现在很多家长都在逼着自己的孩子上各种学习班，学音乐、学素描、学钢琴、学舞蹈。虽说很多时候，这样做对孩子是种逼迫，夺走了太多原本该属于他们自己支配的时间，干预了儿童身心的正常发展，让他们过早地担起了包袱，但最终对孩子各方面能力的提高还是有好处的。在这种情况下，人家学你不学，这本身便是一种落后，我想没有哪一个家长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总是吃力地跟在人家身后，这样会让孩子失去自己前进的方向的，会让孩子获得很没有信心，这一点是人发展的大忌。我想这些道理你也是知道的，让孩子多接触一些课堂之外的东西，多吸收一些生活中新鲜的元素，多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多了解一些时事，在孩子还小的时候让孩子多用一点时间，多积累一些各方面的素养储备，这是基础，早做比以后再补要强千倍百倍，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困难或心软而耽误了孩子的一生。”

“我明白萧老师的意思。……是呀，现在这个社会，已不容许孩子按正常的节律发展了！但不管怎么说，我总感觉萧老师刚才说得有些夸张了，这个世界毕竟还是人的世界，人总还是能为自己作主的。你不能不承认，现在的社会有些不正常，太功利了，虽然市场化了，但竞争的观念有些被夸大了，在整个社会的理念中，人文性关怀流失严重，人们的心都严重沙化了，这样不好，我想萧老师对‘社会’一词深刻内涵的理解比我要深得多，能明白我的意思。当然，萧老师刚才说出了一个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人家学你不学，这本身便是一种落后’，是呀，为孩子解决好这个难题是我们家长无法推卸的责任，但我反对一味给孩子加压，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我们可以给孩子一个强有力的引导，但不能替他们作出决定，他们的人生还得由他们自己走，就像萧老师说的，要让他们找到自己的方向，只有生活在自己建立起来的天空下，那才会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幸好，这只是一个转型期，我相信社会会重新回到‘人’的社会，我们毕竟是社会主义国家，‘人’才是最重要的，社会的发展不就是为了人吗？总之，孩子嘛，就应该有个孩子的活法，不能让他们活得像个大人。作为家长，我们也应该多留给孩子一点自由支配的发展空间。”

“我很佩服陶先生，您的思想很有深度。”

“不要取笑我了，冬旭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活得像个大人，这已经是我的失败了。”

“陶旭确实比其他的孩子懂事，有些早熟了。不过从今天跟您的谈话来看，他的成熟在思想，他远远超越了他的同班同学。”

“正因为这样，我反而为他有些不忍，他过早地丧失了童年的快乐。算了，不谈了，一切都随他去吧。”

爸爸，自从去过学校之后，就真的变了。

“文兰，你有没有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跟了我。”

“后悔有什么用，都已经跟了你了。”

“是不是我把你害了？”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只是，那天冬旭班主任找我谈话了。”

“她找你谈话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么些年，这家里家外的，都靠你一个人支撑着……我欠你太多了?”

“谁让我倒霉，偏偏碰上你这样的，死皮赖脸！”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了，谁能想得到呢？”

“你还有脸说？我当年可是一朵花，十里八乡的可是闻名的，原本想嫁一户好人家，从此不愁吃不愁穿，凭一张脸蛋儿过好这一辈子，谁知道梦还没做一半呢，你就冒出来了。我可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大姑娘，不知道轻重，不知道你那一套都是骗人的，不知道只有实际一点才能过上好日子，傻不啦叽的就跟上你了，你说你一个穷小子，不就是多读了几本书吗，肚子里有那么一丁点儿墨水，有啥能耐，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跟了你呢？我这一辈子真是让你给害了！”

“那你为什么……后来没有走？”

“你真烧糊涂了？你发神经是不是？”

“我只是……觉得欠你太多了。”

“你如果真觉得欠我的话，就从今往后正儿八经的过日子，别再整天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日子还没过好呢，想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我……你说我还能把日子过好吗？”

“唉，我这辈子真算是栽到你手里了。”

“妈当时肯定跟你说过……”

“说过什么？”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妈后来告诉你了？……妈怎么能这样，说好的不跟你说的。……哎呀，你别生气了，还不是因为你那时候不争气，不知道赚钱养家，整天胡思乱想，整个人跟神经病似的，我说你你又不听，说多了你还打我，我一时受不住，没办法我就跑到娘家，找一个能让我说说心里话的地方，要不然我早晚也会疯的。”

“不是妈说的。”

“那你怎么知道的？”

“文兰，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你所说的那些东西呢？我那时候比混蛋还混蛋，怎么可能知道除我之外的东西呢？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些伤人的东西能不能不说得这么明白，都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你要是真的觉悟了，活明白了，知道过日子了，那你就从现在开始，好好的过我们的日子，这些东西不提也罢；你要是仍旧没有觉悟，再谈上它十遍八遍的也是白费。”

“我知道，但是我就是绕不过那个弯儿来，你也知道我的。”

“……真拿你没办法！唉，冬旭的班主任跟你谈什么了，竟然能让你突然良心发现？”

“没有，他只是让我多关心一下孩子，说我们冬旭比一般的孩子懂事，……成熟。”

“谁让你不争气，让儿子那么早就尝到苦日子的味道，说欠你欠儿子的最多。”

“是呀，我知道我欠儿子的。我也因为儿子想到了你，是你把儿子从小拉扯到大的，一想到你，想想就想多了，越想心里就越不舒服。”

“你心里不舒服就来折腾我，你翻腾那些烂事儿不是在折磨我吗？”

“可是，我……虽然知道我错了，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改，你说我都活了快半辈子了，我……”

“你认为我能帮你吗？”

“如果不是你，我或许连今天这个样子都不如。”

“我哪能有那么大的本事，人的日子都是靠自己活出来的……”

“……是呀，人的日子都是靠自己活出来的！……记得那时候我高中还没毕业，《红楼梦》读得多了点儿，整天飘飘然，既想做贾宝玉，又想做癫道士，把自己整得像疯子。”

“谁让你能耐大呢？一个农村的孩子，家里穷得叮当响，还能靠自己的成绩上到高中，有几个能跟你比？”

“我书读得比他们好，但日子却过得不如他们。”

“谁让你整天一幅吊儿郎当的样，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拼命去做。”

“我是不是太傻了？”

“谁让你书读多了呢？人本来就老实，什么事都往好处想，往好处做，处处为别人着想，你高尚，你崇高……”

“我后来想改了，但我就是劝不住我自己，还是想看书，还是……”

“算了，都快大半辈子了，得过且过吧。”

“但是，冬旭不能得过且过。”

“不错呀，你有点活明白了，知道为自己的儿子着想了。”

“我爸都明白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你们这一家子呀！”

“你说我的那些想法有错吗？”

“你没错，是我们错了，我们俗。”

“我那时候就想读点儿书，不为别的，只是读点儿书。一不读我就难受，心里难受。我熬不住，所以就拼命的读。眼在看心在想，越看越多，越想越多，渐渐就远了，离正常人的想法越来越远了，远的都回不了头了。人家都喊我疯子，我高兴，就因为这个绰号，没有多少人愿意理我，我没有太多的烦心事儿，我完全沉浸在自我编制的梦境里不能自拔。甚至当时追你也是因为这个美好的梦境。我想找一个才貌双全的老婆，既能主内又能主外，既能照顾我的生活又能敦促我的事业，家里家外的事没有什么让我好担心的，总之，在生活里，我永远想站在遥远的地方旁观垂看，也只有这样，我整个身心才会觉得自在，觉得活得像自己。但是，梦境终归是梦境，想象终归是想象，在我们结婚后，我知道我错了，我所编制的，几乎都是骗人的，我骗了自己。我连基本的养家的能力都没有，空满腹‘雄才大略’,整天只知道指指点点，空发牢骚，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其实最应该看不起的是我自己，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不懂，傻子也知道梦跟现实是不一样的。……慢慢的我也觉察到的确是我错了，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就是绕不过那个弯来，我还是那样地过着，一幅没有出息的样子。人家都每天早早出去，很晚才回家，勤勤快快地在外面赚钱，他们都知道只有先把钱赚够了，才能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如若连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那还谈什么伟大的抱负，宏伟的事业，一切都是废话。但就是我不懂，很认真地过日子，很认真地活着，很辛苦地承受着。在上学的时候，我是很有信心的，无论做什么都不怕，什么难题到我这里都不再被称为是难题，但当真过起日子来，当发现自己错了的时候，当拼命改改不过来的时候，我也就只好消沉了。不消沉又能怎么样呢？我总不能去死吧，虽然我知道，我的那些想法用在过日子上是不实用的，是假的，是空的，是骗人的，但我还知道，我用沉重代价坚持着的这些东西，它本身是由它存在的价值的，这些东西并没有错，它们都是真的、善的、美的，都是我魂灵深处的低叹，都是我未来轻盈的宣言，它们将成为我生命的延展。只是这些东西，都被我用错了地方，我完全错位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幸好有你在，无论我再怎么混蛋，都有你在一旁撑着，没有让这个家倒下，没有让孩子活得没有尊严，没有让我彻底绝望。……文兰，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我当时也没有什么出息，家里又不好，你为什么没有选门当户对的而选我呢？”

“……因为你这个人……我喜欢你的那些想法，你这个人让我觉得踏实……跟你在一起，我很舒服……”

“这是在结婚前吧？”

“是呀，我也是一个爱做梦的人呀！”

“后来你为什么没有离开？”

“你说什么呢？什么后来不后来的，跟你了就跟了你了，还有什么后来。”

“我知道他来找过你了，……”

“好呀，你是知道他要来才故意躲到外面去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是个男人吗？不但不抢，还把自己的老婆往外推，你也真是够窝囊的。”

“我不是怕你不好做决定吗？你又不是天生受穷的命，我凭什么非要让你跟着我吃苦，还是那种一眼能看到尾的那种，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生活太没意思了，与其这样厮混，还不如早早让你过上好日子。”

“屁话，你真不算个男人，你混蛋。你就知道推卸责任，你说不忍心看着我跟你受罪，想让我跟人家，让我跟人家过好日子去，那你呢？你是干什么吃的，你就知道整天麻醉自己……”

“我不麻醉自己又能怎么样呢？我不忍心放心那份坚持，它就像我的生命，让我放弃是不可能的……”

“谁让你放弃了，你坚持跟你过日子能有多大干系，你年轻时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更是这样。我明白你的心思，如果不因为你心底的这些东西，我也不会死心塌地地跟你这种家伙过一辈子。但生活里有你无法逃脱的角色，一家之主是你在追我的时候选的，作为父亲，是你在要儿子的时候选的，当时并没有人逼你，是你心甘情愿接受的，到后来，你就更没有理由去推卸你当初主动要求承担的责任，如若不然你就活得太失败了。”

“我知道我很失败。”

“谁让你说这个了，我又不是让你低头认错，我们是一家人，日子是过给一家人的，我当初选了你，之后就再没后悔过，虽然日子是苦了一些，但跟你在一起我心里踏实，只要心里愿意你还要其他的理由干什么。儿子慢慢的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了，家里的事他虽然没怎么问过，也该知道得差不多了，儿子对父亲的了解也应该到一定深度了，我想虽然他现在有点怨你，但从心底，他还是很爱你很支持你的，毕竟你们是父子，你们流着相同的血，有着相同的心性品格。”

“你说我能做好吗？”

“从头学着过日子吧，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过。”

“爸，您怎么来了？”

“怎么，我就不能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盛东不在？”

“他出去串门子去了。地里的活都忙完了。”

“冬旭呢？”

“他还没放学。”

“他最近学习怎么样？”

“还好，孩子懂事，从小就没让我们多操心。”

“都是穷日子给逼出来的。苦了孩子了。”

“现在好多了，吃穿都已经不愁了。孩他爸也知道正儿八经的地干活了，日子可以过起来了。”

“我这个人糊涂……这个家能到今天多亏你了……”

“都是自己的家，再苦再累都是自己的日子，过好过坏全都得由自己担着。没啥。”

“有空到我那里去坐坐，人老了，总想身边有人陪着聊聊天。”

“好呀。”

“下午爸来过了。”

“来干什么？他可好久没来了，有十几年了吧。”

“是呀，有好多年了……爸给人的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了。”

“人活明白了，很多事情想通了，自然就不一样了，很正常的。”

“看你那副得意的样子，好像得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爸让多到他那里去坐坐，你没事就领着冬旭去走走，人老了，怕一个人呆着，多去陪老人聊聊天，对孩子对老人都好。”

“我知道。”

“要不……我们把爸接过来一起住吧。”

“你有孝心，爸还不一定同意呢。”

“那就要看你跟孩子的本事了。”

“成……”

雨后的天空澄净清明，大地上开满簇拥的太阳花，日光云影静静徐行。

爷爷跟我说过一个梦：小屋前面那片林子又葱绿起来了，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欲滴的青翠直荡天边。在这疏密错落参差层叠的林间，有一座红色小屋，她就在里面，一直在里面，等待着他，等他回来娶她，照顾她，同他一起生活。他，还记得在被她父亲驱赶着离开时对她的许诺，要回来找她，娶她，照顾她，同她一起生活。他在外面艰难地闯荡着，为了他们将来的好日子。在经历了长久的煎熬之后，他回来了，带着她的希望，他的彷徨，她的热切，他的沧桑。远远的，他看到了那片树林，看到了那座小屋，看到了绿，看到了红，看到了她，还有她的父亲。

这么些年，日子一直在悠悠地过着，她一直在幽幽地思念着，他一直在怅怅地期盼着，他也一直在恨恨地固执着。这世间，有些东西是可以靠时间的流逝来改变的，但也有一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比如这无法解开的三个人的情结。但话又说回来，无法改变归无法改变，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她虽然一直没有出嫁，他虽一直没有结婚，他虽一直在暗暗地监视着两人的举动，在日子的推动下，她带着那份坚守的情感离开了这让人愁苦的世间，给残酷的父亲一份释然，给自己的爱人一个圆满。他虽然在家人的逼迫下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儿子，但他的生活，自她离世的那天起，就彻底终结了，他将自己死死地封存在记忆的深渊，同她永守心底的爱恋，同这凄惨的人世绝缘，他在村外筑起了白色小屋，每日都坐在屋外，遥望着那片树林，那片树林里的红房子，还有红房子里的人，不再理会这世间让人想不通的一切。这一切本该都可以有一个很好的结局的，这日子本可以过得有滋有味的，但因一些固守，对和错的固守，使一切都变了，或许这便是人们所说的人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