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雾岚缭绕的绝情谷,住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因为是故事,我们不必深究。该户只有一位须髯雪白的老者,整日负箕而出,荷柴而归。没见过他开口说话,也没人陪他说话。他的沉默让山泉噎语,让百鸟喑哑。许多年了,没人登上过这山,老者住了何许年,只有苍松翠柏清楚。
结识老者,很偶然。因为逃遁,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乱跑,又因为贪恋风景,被旅游大巴甩丢。在山脚下买足了食品和水,决定消失于人迹罕至的山林,过半月隐士的日子。蒺藜丛生,阴翳连天,虽有一丝孤独的恐怖,却也符合我的心境——远离尘嚣,离群索居。
耗费了一天的时间,才到达山顶,本以为高处不胜寒,千山鸟飞绝,纯红的夕阳里,却看见了一座土墙茅屋。茅屋虽然简陋,院落的整洁和青石板台阶的有序却让人眼前一亮。门前的石桌上,还摆放着一束新鲜的各色野花,几只山雀,悠然自得跳跃在篱笆上,歌声清丽缠绵。
放下行囊,坐在石凳上,鸟语花香浸透了五腹六脏。窃以为得道升天了。老者出现了。
二
老者言语不多,沉稳内敛。见到我,也不惊诧,只是点头微笑。观其须发,年龄不低于80岁,察其举止,犹若壮年。
“来客先坐,我去烧茶;久不见人,还有一只野兔,蒸了下酒。”老者说。欣喜立即塞满我的心胸。
片刻,一壶开水提来,沏上老者自制的花茶,顿时,满院飘香。取出我的烟,一人一支,氤氲缭绕,青烟弥漫,二人只是品茶抽烟,一个字都没有。夕阳落下,对面山颠处,只留下一片羞涩的天空。老者起身:“来客先坐,我去烧菜。”
陶醉在这仙境里,几乎忘了客气。跟随主人进了茅屋,陈设简单而温馨,氛围落寞却清俊。墙上挂着一把二胡,增添了茅屋的幽雅格调。问老者:“膝下无子么?”老者微笑着摇头。
“二胡拉的好么?”
老者仍微笑着摇头。看他沉静地往土灶里加柴,我知道,我的到来丝毫没影响到老者的心境。
站在门槛上,一眼就可以看到床,还有床头处贴的那张仕女图。我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是昭君,也许是弄玉,很古典的美,但我知道,这位画中女子陪伴了老者度过了几十个季节,也正是她那双纯洁多情的眼睛,激发了老者生活的兴趣,给予了老者生存的动力。甚至,我幻想着,老者每天临睡前一定要与她絮絮叨叨,虽然她无语,却脉脉地倾听着。
三
月光出奇的皎洁。两份小菜,两杯酒,两个人,一轮银盘,几点星星。突然发觉自己就是东坡,就是太白,“举杯邀明月”或“把酒问青天”。
几杯烧酒下肚,呛的泪花直流。看月亮,成了椭圆形。老者依然稳稳地喝,微笑地看我。
“您不孤独么?”我终于问。
老者埋下眼睑:“你也需要孤独,不然,没人来这儿。”
“远离人群,您的油盐如何解决?”
“我是云端人,你们看不到我,我却可以随时下凡的。山后有条小道,两个时辰就能赶到一个集镇。但不熟悉路途的人想来山顶,恐怕要一天。”老者说完,抬眼看我笑。被他那目光一扫,我几乎成了透明人,有点窘迫了。
老者问:“一定是为情所困吧?”我还没回答,老者又说:“这片山林,我生活了60年。这片山谷,我叫它绝情谷。”
我只有坦白。生活了十年,妻子将爱转移了。虽然没摊到桌面上,但我心里清楚。爱情没有保鲜剂,岁月如亿万个细菌,无声地侵蚀着感情基础,等你仔细观察时,它早已变成了一具空壳。玻璃碎了可以粘合,心碎了可以疗养,但爱情成为空壳的时候,毫无补救的余地。
连灌几大口烧酒,我伏在石板上大哭。
老者幽幽道:“眼泪里流淌出爱,但留不住爱。听一个故事吧。”
四
大约是1944年,韩冰的连队受命支援胶东的抗日。溶入新部队的时候,也重遇了焦洁。二人本是黄埔军校上下届同学,那时候焦洁人不算特别漂亮,但热情活泼,能歌善舞,很快成为学校的文艺之花,身边围满了高干子弟,甚至还有首长。韩冰出身贫寒,唯一的强项就是爷爷传授给的二胡演奏。每次汇演,韩冰在台下伴奏,对台上的焦洁只能高山仰止。几次接触中,焦洁也注意了韩冰,可终因韩冰的自卑回避而没有深谈的机会。毕业的时候,听说焦洁与一位将军的儿子好上了,韩冰只得带着淡淡的恨憾下了连队。
在连队的几年,韩冰打过几场仗,立了一次大功,做了连长,却始终未曾忘记过焦洁。他知道想归想,人家一定过的很幸福,就如一片风景,只可欣赏,却不能拥有。
重逢的地点在军部门前。韩冰找首长报到,刚进院子,就撞上了出来的焦洁。二人互相凝视片刻,惊喜之余,还有点感伤。韩冰发现焦洁瘦了许多,额角平添了几条皱纹,虽不明显,却透漏了些须不如意,更关键的,是她的眼角还挂着一痕新泪。
首长正是焦洁的丈夫,一位魁梧却粗鲁的傲慢的将军后代。韩冰进去的时候,首长的桌椅凌乱,文件满地,似乎刚发生了一场搏斗。
一天夜里,韩冰去首长的住所报送一份紧急材料,不巧赶上夫妻吵架。见属下进来,首长并没收敛,而是随手拎起桌上的仿古花瓶,狠狠砸向自己的妻子。韩冰飞一般冲上,用头接住了花瓶,焦洁没事,韩冰却脑袋开了花。后来韩冰还在庆幸,凭首长那股狠劲,花瓶若是砸在焦洁的头上,不毙命也活不好。
在医疗室包扎后,焦洁感激地陪韩冰坐了一会。
“你们军人是不是都这样?”焦洁问。
韩冰摇头:“我不知道。但如果有了老婆,我不会下这样的毒手。”
韩冰说完,就看见焦洁的泪水盈满眼眶。
一次,一场小战役胜利,首长设宴招待连极以上干部。宴席上,有人提及鬼子在南线的禽兽行为,首长骂道:“日本鬼子根本不是军队,是乌合之众,是野兽团,见不得女人的东西。换了我,可以杀,但不可以奸,因为女人都他妈不是东西,强*女人只会脏了我们。”
韩冰立即站起来,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让他异常亢奋:“首长说话是放屁。你妈不是女人?女人不可以奸,不可以杀,也不可以欺负。你他妈欺负女人算什么军人!”
话刚落音,全场哗然。
酒宴过后,韩冰立即从连长的位置下来,做了炮手。
五
我知道老者故事的主角是谁。但我不知道他后来的命运。老者边讲边喝,已经消灭了一坛子,却丝毫未醉。但肚子里的话明显多了起来。估计这个故事如地窖里的酒,埋藏了许多年,今日刚开封。
韩冰道听途说,才知道首长的打骂缘于焦洁的不生育。但与焦洁接触时,听她遮遮掩掩,断断续续的解释,好象首长的暴虐并非一种原因。首长结婚后的第二天,去了妓院,感染了花柳病,焦洁的不生育似乎与被感染有关。这也就可以理解首长为什么说“女人不是东西,脏了我们”。
韩冰总找机会,企图得到焦洁更多的信息,可焦洁总躲避,装作无大碍的样子。
这天夜里,韩冰因为得知父亲去世却不能回家安葬而悲痛,便跑到营地半里外的林子里,准备大哭。可他自己还没哭,却听到了哭声。是焦洁。二人见了,什么都没说,就紧紧搂在一起。焦洁爱着哭着,剧烈扭动着,大声喊叫着:“他不是人,你带我走吧,我活不下去了,我们要饭都行……”
激情过后,韩冰抚摩着焦洁的头发:“战争快结束了,鬼子一投降,我们就一起好好过日子。”
焦洁仰起苍白的脸,用乞求的目光哀叹:“我不要等,我等不下去了。”
韩冰知道,在首长的地盘里,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而且战时逃跑,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但看到可怜的焦洁,他又极度担忧。“给我几天时间好吗,我考虑一下。”韩冰说。
焦洁紧紧抓住韩冰的手,犹如抓住一颗救命草,郑重地点头。
六
韩冰一考虑,就是半年过去了。战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敌我死伤无数,辎重短缺,尸体遍野。鬼子在做垂死前的挣扎,但这挣扎是极其疯狂的,疯狂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所有的战士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抛尸疆场。韩冰也一样,他甚至觉得对焦洁的承诺只是一句空话,为此,他边扣动扳机,边自责。
突然,只是一瞬间的工夫,鬼子就投降了。韩冰顾不上其他,急忙打听军部的新后方。他不知道焦洁现在的处境,更不知道是生是死。等他找到指挥部,却被一个熟人告知:“焦洁昨天死了,一个伤口感染了,却要了她的命。”
韩冰如死人一般走在倾盆大雨里。
一年后,首长召见韩冰,再次提拔他为连长,准备与解放军抢夺天下。有人提醒韩冰,首长准备提拔自己为副团,只是自己不懂规矩才官复原职。在战友的鼓动下,韩冰买了礼品,来拜见首长。
首长很客气,为韩冰送上苹果和水果刀。
韩冰吃完水果,突然问焦洁是怎么死的。首长楞了片刻,取出一张带血的纸:“看看吧,她居然想与你私奔。不过我是军人,胸怀宽广,我宁愿放弃老婆,也不愿放弃人才。”
韩冰接过血纸,上面几行字:战争结束了,你还来接我吗?我永远等你,哪怕在天堂。
首长骂道:“真是他妈的贱婆娘,刚写完就被我抓个现形。你小子好好干,我既往不咎。”
韩冰突然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高声问:“是你杀了她?”
首长没正面回答,却轻蔑道:“这样的女人留着也是祸害。”
韩冰用水果刀结束了首长的狗命,连夜逃到别处。从此再无任何音讯。
七
月明星稀,山巅的夜风如水的凉。我说:“拉段曲子吧。”
老者拉了一曲《良宵》。
拉完,我问:“这么多年过去了,外面的世界变化好大。”
老者点头,后又摇头:“还有一种东西没有变。”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怎么没变呢,如今谁还能为谁相守一生?
老者说:“爱情已经转移,你就放手吧。没有爱的纠缠只会害她一辈子。”
我叹息:“妻子爱上别人,是谁的错?”
老者呵呵一笑:“爱没有对与错,只有迟与早。”
我摇摇晃晃来到崖边,看如水的月光静静泻在山谷。偶尔几声鸟鸣,凄婉而悠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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