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师母是我们历史老师(齐xx)的爱人,按理该叫她齐师母。但她喜欢说自己姓胡,名翠凤。我们学生不可直呼其名,叫老师吧,她又偏偏是学校食堂烧饭的,一来二去,就叫成了胡师母。她个头很矮,身体结实紧凑,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小小的脑袋上一头贴耳的短发,透着一种精练和明快。她的个子与食堂的两个粗壮的锅炉和一个多眼的大灶台,形成了极为滑稽的对比。
我们学校总共才三百来号学生,但一个食堂只有她一个人管着,也够忙的了。
食堂低矮的瓦房,以前是一间教室,稍加改造,就隔成了食堂。一边放两张桌子配加八条木板凳,这是教师的餐厅;一边只砌一个水泥台子,就是学生取饭、打开水的地方。
我们的早饭、中饭和晚饭,都由胡师母管照。
我们这些山里来的学生大都是用自己带的米来蒸饭,菜也是从家里带的,都是自制的雪菜、榨菜、梅干菜……不用炒,不用热,所以应付我们的用餐,她倒不用费太多的心事。
胡师母必须重点料理的,是教师们中午的那一顿。因为自费,老师们可以随意点菜,这下热闹了,“公要吃馄饨婆要吃面”。幸亏胡师母手艺好、脾气好。二十多个老师的午餐,各点各的菜,各付各的钱。
每天开完学生的早饭,胡师母就要准备老师们的菜了。背上个大包,坐15里的乡村巴士到镇上的菜市场采购,二十来份菜,一份一份称,一样一样算。
有鸡翅买两只的,鱼头要半个的,什么二两洋山芋,三两毛豆子,烦人不?可胡师母人缘好,开口“麻烦你……”,闭口“帮帮忙!”商贩们也就不好意思不合作了。胡师母一样样装进大包,一样样记在小本上。
返程的巴士上,她就算起了帐。尽管老师们全相信她,说多少就给多少,但胡师母认真,一定会给一人抄一份超市购物条一样长长的账单。别人不看是别人的事,她还是认真地记着、算着、抄着。
胡师母的记性也好,每天教师们就餐时,她就开始为第二天点菜。她永远笑着:“李老师,好几天不吃肉了,明天烧一点。”“小孙啊,这几天蚕豆还嫩着,明天再来点?”
说是别人点菜,实际上一大半是她说了算,因为她想的比你周到!几天一个周期,她不光为你考虑着荤素营养搭配,还为你想着开支如何平衡,要是哪个馋嘴的小年轻月头吃猛了,她都会一点一滴地帮你计算过来,尽可能不让你月底多掏钱。听其他老师说,胡师母五六年下来也没有搞混过一次,也没与谁红过脸,这是怎样的智慧和本事啊。
傍晚吃饭的时候,我们几个女生喜欢端着饭盒坐在食堂门口的板凳上,边吃饭边和空下来的胡师母谈笑。
“胡师母,你太厉害了,竟然这么多菜都记得住,谁买这谁买那,都不会搞错,连找回来的钱几块几毛,都分的那么清楚,你简直是电脑啦。”
“说真的,我们这个破学校,那几间破瓦房能有这么些个老师在这坚持教书,有一半的功劳应该是你的。因为你拴住了他们的嘴,我们都借了你的光呢!哈哈……”
胡师母听了这些话,高兴地直笑,嘴上却客气着:“你们这些小鬼嘴甜,我这没文化的粗人,哪像你们说的。”
有同学不饶她:“谁信你没文化,那一定是齐老师偷偷地在背后教你咯……”
我们肆意地开她玩笑,她却整张脸通红通红的,衬上黝黑的肤色,看上去象是一颗刚烧熟了的还带着喷喷香气的茴香蛋。
“没有咯,”她极力为自己辩护:“齐老师那猪脑袋只会历史,唐、宋、元、明、清,他懂的。烧菜不懂得。算帐也不行的哦!”师母的方言读来也像一道菜:“糖、醋、油、棉、筋。”从此,齐老师多了一个有滋有味的外号。
我们喜欢她那认真劲,继续说:“噢……历史就是记记背背,难怪师母你记性这么好,原来是家有法宝,深藏不露啊!菜单一定是齐老师帮记的!”
胡师母脸更红了,甚至收住了笑:“肯定没有!他搞不清的,我自己记、自己算的。”她不是害羞,是要证明自己。因为大家都晓得,齐老师与胡师母是二婚,两人都不幸中年丧偶,是胡师母来学校工作后,老师们热心撮合他们的。胡师母不原意让人觉得她靠了别人,她自己是能干的。
虽然都上了年纪,但碰上了我们这么一群直舌头的家伙,她还是认了真,胡师母举起正在洗的菜盆,顺手泼过一串水珠,见我们躲了,就“咯咯咯”地跟着一串笑。
胡师母就这么每天忙碌着,认真着,快乐着。
逢到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时,总有几个女生会偷偷地躲进食堂,躲在灶后,赖运动,又刚好帮着胡师母添柴火,逗她说笑,还闻着她烹制出的各色香味,真是一种陶醉。
胡师母喜欢我们陪她,但也要吓我们:“你们这群皮孩,体育老师来抓了咯……到时候罚你们跑操场啦。”
学生开饭了,胡师母打开锅炉,冒着灼人的热气把我们的饭盒一层一层地拉出来,放在水泥台子上。一个班是一个班,永远不会错,她甚至细心到把几个老迟到的饭盒放在最下层,给他们保着暖。
雾样的蒸汽里,她的笑容也像会融化开来,弥散在整个饭厅,这时候的胡师母显得年轻、透着一种让许多女孩子羡慕的美。
我们总不理解她的达观和开心,她说:“为啥不开心呢?我就是在这里烧饭的,靠烧好饭吃饭。烧不好饭,我也就没饭吃。”
她还有一个想法:“再说了,这里是重点中学,你们都是全县的重点小孩,要考重点高中,还要考大学的,吃不好饭,身体垮了,我当得起吗?”胡师母真是这么想的?听她这么说,我们的脸却红了。
毕业时,我们几个灶头的常客去向她告别。她早早就挑出了我们的饭盒,洗的特别干净,用红漆又把我们的名字描深了:“看看吧,不会写错吧。高中也吃蒸饭的吧,用惯了的东西好。”
她的字真的有些歪斜,有谁的名字磨缺了的笔画,她也会补上。那种认真、那种真诚,让我们的眼睛湿了。我们和她握手,她老不习惯的,她不再笑,轻声叮嘱:“上高中了,吃饭一定要记得,不能一顿热一顿凉的。高中人多,没有人再替你们记饭盒热饭了!”说着,她的眼睛也红了。
去年回家,我在长途车上碰到胡师母,她还是那样喜欢“咯咯咯”地笑,但声音明显没有以前饱满了。依然整齐的鬓角多了几缕白发,黝黑的脸颊上多了一丝苍桑。
我问起她的齐老师,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淡淡笑着说:“你还记着齐老师?他中风躺在床上已经有三年了,已经不教书了。我也不在学校做了,现在每天为齐老师一个人烧吃的。还想着翻点花样,让他吃好点,但他总没胃口。是我老了?手艺不如前了?”
我真的不知道怎样去劝慰这样一个好心的强者,看我那尴尬的窘态,她又先笑了:“听说你们都考上大学啦?齐老师高兴着呢,说是自己‘唐宋元明清’的基础教的好。”我一边点头,一边真的又乐了。因为师母的口音,这么听,还想着“糖醋油面筋”。
车停在一个小站,胡师母到了,她挽着大大的包下去了,在村前的小路边,不停向我挥着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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