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秦观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词写别情。上片主要写景,描写秋日黄昏凄迷黯淡的景物以渲染离情之苦;下片着重欲抒情,通过对分手时情景的描绘更进一步表现了主人公眷恋之情,同时也融入了少游的身世之感。“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早已成为千古传诵的写景佳句,于此不便多说。
《宋史》记载:“(秦观)贬监处州酒税。使者承风望指,候伺过失,既而无所得,则以谒告写佛书为罪,削秩徙郴州,继编管横州,又徙雷州。”此词大概是这期间写的吧,但究竟是如何写的,我们就不考证这许多了。但据《茹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记载:“秦观在绍兴,由长官太守知引,住蓬莱阁。一日,在席上看中一歌妓,于是赋《满庭芳》,其中‘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秦楼薄幸名’句暗指代约会地点。”这个风流事还是要说道说道的。古人风俗:解香囊以指留情,或写爱侣分罗带之离别,或写生离之际极度销魂伤神。看完少游的词后才知道,这必定不是谣传。
这首《满庭芳》是秦观最杰出的词作之一。开头“山抹微云,天连衰草”起兴,雅俗共赏,语句浅白好懂。一个“抹”字出语新奇,别有意趣。“抹”字本意,便是用别一个颜色,掩去了原来的底色。而作者炼字新奇,故“只此一个对句,便足以流芳词史了”。《唐野史》有传,德宗贞元年间阅卷,每有词理不通者,其必“浓笔抹之至尾”。至于女流,则更要“涂脂抹粉”以掩素面本容。
“山抹微云”,如做“山掩微云”,则必才华顿减,意致皆无了。另有“林梢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之句。一写林外山痕,一写山间云迹,手法俱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真是令人赞叹不已。少游这个“抹”字上极享盛名,苏轼将其与柳永相比,并做对联,曰:“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成为千古笑谈。然山抹微云,非写其高,而写其远。它与“天连衰草”,同是极目天涯之意。全篇情怀,盖由此八个字而发。
“画角声断谯门”一句,点明时间。古代城楼吹角,乃是傍晚,白石有云“正黄昏,清角吹寒,都空城”。“停征棹,聊共引离尊”两句,则是赋别、饯送之谓。至此,便有“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三句,不绝唱叹。妙哉!“烟霭纷纷”四字,虚实双关,前后相顾。烟霭“纷纷”,直入“微云”,脉络清晰明了,是为实写;而空回首往事,迷茫怅惘,是为虚写。虚实结合的写法,古来并不少见,但此句之奇,盖不尽于此?
而接下来只将极目天涯的情怀,着眼于景色之间,所谓“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此三句与元人马致远的《天净沙》:“柘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天涯”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此作者少游正是抓住典型意象,大肆点染。“天色既暮,归禽思宿,自己却流水孤村,孑然一身,去国离乡”。游子之恨以“无言”之笔说得淋漓尽致。词人虽心情恼苦,而他便不去淡妆浓抹这一心情,反将其写做一种极美之境界,不得不令人称奇叫绝。
下阕中“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值得玩味。这几句是写离别之际,伤心痛苦直至丧魂落魄。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香囊解下,赠送对方留作纪念。“罗带轻分”,草草离别,便是证明。苏轼因这几句,便道秦观学柳永。从写与歌妓交往、直到歌妓离别,秦观与柳永确有相同之处。然而秦观确解释说“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这倒也还洒脱,只是一代才子却沉沦妓院青楼,也不是长远的计策。这里有个“杜郎俊赏”的典故,“赢得青楼薄幸名”,本是杜牧名句,“杜牧之,官满十年,弃而自便,一身轻净,亦万分感慨,不屑正笔稍涉宦郴字”,借“闲情”写下“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名句,不管如何,即使都寄寓着无比的愤恨,也都毫不足取。自称对青楼“薄幸”,不管夫妻恩爱,只为寻求一个风尘知己,不过精神上暂时得到安慰而已。其诗意虽然怨愤谑静。然而后人不解,竟誉之为“冶游子”。少游比之牧之,感慨颇深。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一句,叙写些悲哀之情,让气氛也为之低落,使读者也不觉落泪,为之痛哭流涕。结尾“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一句中。“望断”二字,总收一笔,点破题旨,为此前笔墨倍添神采。灯火黄昏,由“山抹微云”的傍晚到“纷纷烟霭”的渐重渐晚直至满城灯火,一步一步,逐层递进,有条不紊,连惜别停杯,流连难舍之意也涵盖其中了。
此词笔法高超,韵味深长,至情至性,境界超凡,若非用心体味者,不能得深窥其中三昧也。
少游之才,令人钦佩,难怪《宋史》也说:“及死,轼闻之叹曰:‘少游不幸死道路,哀哉!世岂复有斯人乎!’”我想这必然不是为了吹捧和奉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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