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八年的冬天分外寒冷,冬至才过,鹅毛般的大雪竟下了两天两夜,今天终于放晴了。
雪天不用出工,在知青点里我直睡到日上三竿,是房檐上麻雀的叽叽喳喳声把我吵醒的。窗外白雪的反光十分刺目,我揉揉眼,环顾四周,同室的几个知青都起来过了,不知溜哪去了。打着哈欠,我踢踏着鞋下床,披上军大衣,拉开房门,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我缩着脖子,踩着厚厚的积雪,到院内的水井里打了盆水,回到屋里用毛巾擦了把脸,对着镜子把乱如鸡窝的头发梳理整齐了,在雪光的映衬下,我十八岁的脸在镜子里微微放光。
我们这个知青点地处于大别山余脉的一个小山坳里,是原先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改成的。祠堂很大,青砖黑瓦、飞檐翘角,共有三进院落,一进院落东西两边共有厢房十余间,这便是柳湾公社鲁畈大队二十八名知青的家,十八名男知青和十名女知青分别居住在东西两边的厢房里。
我和杨胜、大头三个人合住一间房,房间位于院子的最西边,和厨房紧挨着。雪后的祠堂里一片银白,只有厨房墙根周围才露出一点湿漉漉的黑土,厨房的黑色瓦檐下挂满了一尺多长的冰溜儿,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厨房里,看见灶膛里火已熄灭,灶台上还有缕缕热气从锅盖的缝里冒出,揭开锅盖一看,锅里还给我留着两块玉米面饼子和一小半锅玉米糊。
就着咸菜疙瘩吃下了两碗玉米糊和两块玉米面饼后,我在院里无聊地堆起雪人,忽听得东边一间房里人声鼎沸,跑过去一看,天哪!所有的男知青都在这屋里“推牌九”赌钱呢!
屋里面乌烟瘴气,十七个人嘴里都叼着烟卷,分成几个赌摊,桌上零乱地堆放着两分、五分的硬币和一毛、两毛的纸币,杨胜和大头热情地要我入伙,我摇摇头,我不喜欢把人家的钱赢过来自己花,也害怕输钱,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感觉无趣的很,也受不了那么大的烟气,捂着鼻子转身走了。
顺着走廊往东走,西厢房的尽头便是门厅,门厅正对着天井,把东西厢房隔开了。天井里种着两株碗口粗的腊梅,黄色的腊梅花正在枝头怒放,幽幽的花香飘散到祠堂的每一个角落。
东厢房这边也热闹非凡,女知青们高高兴兴地把一枝枝的腊梅花剪下来,插在盛满水的空酒瓶里,摆放在柜厨上,用鼻子小心地去嗅,表情十分陶醉。
我也跟着凑热闹,揪下一朵小小的花放在鼻子下闻,立即遭到围攻,大眼睛马琳教训我道:“你个小男孩摘什么花,知道怜香惜玉吗?上一边去!”。我的年龄在知青里最小,加上我不吸烟、不喝酒、不赌钱,在这些自身也很年轻的女知青眼里,我还是个孩子,她们在杨胜、大头面前装作小鸟依人的淑女状,在我面前却张牙舞爪,处处以老大姐自居。
我白了她一眼,没理她。伸头看看屋里,只见茶几上摆着一盆炒南瓜籽,剩下的那几位女知青围着茶几团团而坐,边磕着瓜子,边打着毛衣或看着书。白皮肤的李红见到我,大喜道:“张晓,快坐下帮我缠毛线。”,我摇摇头说:“我不会!”,然后抓一把南瓜子就跑,听见李红在背后气急败坏地嚷嚷:“这小子,咋学这么坏,都叫不动他了!”
我跑到门厅才止住脚步,祠堂的两扇檀木大门仍然被门闩从里面紧紧栓住。拉开门闩,“吱溜溜”打开沉重的木门,寒风呼啸着迎面刮来,我把大衣的毛领竖起来,顶着寒风,走了出来,顺着白雪覆盖下的青砖台阶,小心翼翼地下来,祠堂外是个小小广场,广场东边就是村民李铁球的家。
李铁球是村里唯一的猎户。身材健壮高大,吸烟、喝酒、赌钱无一不精,因此家徒四壁,也没人愿意把闺女嫁给他,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他年轻时当过兵,据说当年在珍宝岛和苏联大鼻子打过仗,经常听他吹嘘珍宝岛的天有多冷,撒泡尿也会冻成冰条;苏老修的坦克有多厉害,炮弹打上去都会弹回来……,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那枝猎枪。从两年前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因为这枝枪我经常跟着他屁股后面转;每当他进山打猎时,我都会死皮赖脸地跟着他,把猎枪抢过来背在肩头,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好像自己真成了一个猎手似的。时间一长,他为我的诚心所感动,便教我如何装弹药,如何瞄准,如何放枪,如何蹲守……,两年下来,我也成了一个有经验的猎手。
今天雪霁初晴,饥饿的野兽往往会出来觅食,这是猎手捕猎的最佳时机,我去找李铁球,想和他一起进山打猎。
我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李铁球的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门没有栓,自己开了。
“大李,大李”,我喊了几声,没人答应。推开里屋的门,闻得酒气冲天,只见李铁球在床上睡得像死猪一般,床前的方桌上零乱地堆放着几十张扑克牌和几个空酒瓶,看来昨天夜里他又赌了一个通宵,刚刚散场。
我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他不耐烦地问我“有什么屁事不让老子睡觉?”
我说:“这么好的天,去打猎多好!”
他没好气地说:“不去,困得要死!”,说完又躺下了。
我理直气壮地说:“你不去我去,把你的枪借我使使。”
“东西都挂在墙上,自己拿。”,他在被窝里回答。
我从墙上取下猎枪背在身上,顺便把他打猎随身必带的帆布书包也带上了,面里有弹药、一把锋利的匕首和两块玉米面饼,我闻了闻,饼子已经发馊,出门时,随手把它扔到猪食盆里。
二
我离开村子,沿着山道,越往里走,山越高大。只见冰妆玉树,雪压群山,一片银装素裹玉世界。山路上也罕见行人,真所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山坳里面零星散落着几户人家,也不见有人出来,白雪皑皑的天地间,只有我一个黑点在晃动。
我此行目的地是大秀山,大秀山山高林密、草木茂盛,因此野兽极多,是这一带猎人首选狩猎地。李铁球经常带着我到这里打猎,时间长了,我对大秀山的情况也了如指掌。所以今天我习惯性地奔大秀山而去。前面是一个山坳,穿过山坳里一大片白雪覆盖的松树林,就到了大秀山的脚下。
雪后的大秀山完全变了模样,层层叠叠茂密的树林都成了玉树琼枝,在寒冬里颜色变得暗红的茅草,也被积雪压弯了腰;中午的太阳苍白无力地照在山上,这微弱的一点热量却让积雪悄悄地融化,细细的水流顺着山道往下淌,山风时时吹过,扬起树上的雪末儿,飘洒在空中,如阵阵玉屑。我无心观赏这美景,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埋伏下来。
也许我是第一次单独打猎,也许是老天在跟我开玩笑,蹲守了两小时,只打着一只山鸡。我心有不甘,心想:就这样回去了,还不叫李铁球笑死。于是,又蹲守了一个小时,仍然是一无所获。看看天渐渐阴了下来,不久又飘起了雪花,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走到半山腰时,雪越下越大,真的如同漫天鹅毛飘舞,连下山的视线都在白茫茫大雪中变得模糊起来。我心里暗暗叫苦,后悔不早些下山。
终于走到山脚,我已成了一个雪人,看着山坳里的那片松树林,终于松了口气:穿过这片松树林,就能走上大路,很快就到家了。
然而事实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我在暗无天日的松树林里转悠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走出去。
我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我迷路了!
以前我听说过有人在大雪天迷路的事:雪天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人失去了方向感,往往会顺着原地转大圈,没想到今天我也碰到这种情况,我上午来时之所以没迷路,是因为那时侯还有太阳,穿过黑松林时,时不时还见着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里照进来,而且我那时的身体也不像现在这样疲惫。
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慌乱,镇定下来,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我想:既然往前走没有出路,不如往回走,顺着来时的脚印走回去。但走回去又能怎样?风雪中的大秀山能给我一个安身之处吗?
忽然想起以前和李铁球一起在大秀山打猎时,曾经在山脚下的一个简易小木屋里休息过。这个小木屋是本地猎人为自己进山打猎小憩、打尖和躲避风雨而专门搭建的。好像就在山道入口处不远的一个地方,我上午上山时似乎还见过它;只不过当时不太在意,现在想起来,不由得精神百倍,老天保佑,我能走回去并找着它!
尽管松树林里的脚印乱七八糟的,但我还是找着我从大秀山下来走进树林时的脚印,因为它是唯一的一行从树林外延伸进来的脚印。
我顺着这行脚印又走了回去,我顶着风雪又回到了大秀山脚下,顺着山脚走十余分钟好不容易找到山道的入口,再往前走了一会儿,老槐树下一间几乎被积雪封门的小屋映入眼帘,真是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它了。
我用猎枪权当扫帚把门外的积雪扫干净了。仔细一看,小木屋的门没有加锁,只是用铁丝简单地拧了两道,解开铁丝,门就开了。
屋里别无长物,一张用木板和石块简单搭建的床,床上连褥子都没有,代替的是厚厚的一层稻草;屋角处还有一个石头垒成的简陋的灶,灶上有一铁锅,没有锅盖,可以看见锅里躺着的锅铲何两付碗筷;屋中间有一非常平整的大石块,四周有几个小石块,看样子是当作桌子和凳子用的;让人高兴的是“桌子”上竟然有一盏煤油台灯。
我在灶边找着了火柴,取下玻璃灯罩,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登时洒满了小屋。我放下猎枪,往床上一躺,感觉浑身上下如同散架了一般。似睡非睡之时,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这才想起上午到现在,竟然没吃一点东西,找点什么吃的呢?无意中看见放在猎枪边的山鸡,于是又有了精神。
我把铁锅端下来,走到屋外在雪地里舀了满满一锅雪,回到屋里将铁锅放到灶上,再从灶边的柴堆里找了一些干柴塞进灶膛里,用火柴一点,干柴顿时“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锅里的雪很快化成水,很快又沸腾了;我把山鸡放进开水里滚了几下,拿到外面不费力气地就褪了毛;书包里的匕首这时派上用场了,我用它把山鸡开膛破肚,用锅里渐渐变凉的水洗净;再如法炮制烧一锅水,把山鸡放进去,给灶里添上些大柴慢慢地炖;我把门栓好,往床上一躺,在变得越来越浓的山鸡肉的香味里,慢慢进入梦乡。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我揉揉眼,起身看看屋里的煤油灯依然昏黄地亮着,锅里山鸡汤在翻滚,上面飘着一层油花。外面却万籁俱寂,我怀疑听错了,在这一个荒无人烟的大山脚下,在这样一个大雪飘飘的寒夜里,有谁会来敲门?敲门声再次响起,我紧张起来,把猎枪拿在手中,轻轻地打开门。
在雪光的映照下,我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上身穿一件粉红色的棉袄,头上扎一个粉红色的头巾,像一株红月季盛开在雪地里。
三
进了屋,红衣女子摘下头巾,我这才看清她的模样:这是一个很美的女子,十八九岁的样子,细眉毛大眼睛白皮肤高鼻梁小嘴唇,乌黑的发辫上尚存点点白雪,神态十分羞涩。
我心里暗自嘀咕:在农村哪有这样的女子?在这深山雪夜里,她独身一人到这儿干什么?
她彷佛看出我心中的疑虑,解释说,她是红旗大队小何庄的插队知青,两天前到大秀山北边的李庄去看望一位生病的同窗好友女知青,突然下了两天的大雪,没办发,便留了下来;见今天天晴了,吃过午饭就匆匆往回赶,没想到半路上又下起了大雪;她想从这片黑松林里抄近路上西边的大路,谁知道在黑松林里转了两小时也没走出来;后来她也顺着进来的脚印走了回去,她想绕过黑松林,从外面的雪野里上大路,没料想又在雪野里迷路了,一遍遍地转着大圈,就在精疲力尽之时,远远地看见了小木屋的灯光,于是走了过来……
“你好像也是知青?”她盯着我胸口的毛主[xi]像章问我。
我点点头,把我的遭遇也说给她听,她忍不住抿嘴笑了。
我见锅里的山鸡差不多该烀烂了,用筷子夹一块尝尝,淡而无味,这才想起来没放盐;在灶台上四处寻找,发现一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沙砾般大小的粗盐。
我在锅里放了一些粗盐,再尝尝,味道鲜美无比。我盛了两碗,一碗递给红衣女子,她大概也是饿极了,客气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
感觉长这么大,我都没吃过如此美味。红衣女子吃完一碗后,表示吃饱了,我干脆痛吃了三大碗,把锅直吃得底朝天,我见她在一边偷偷地笑。
吃完饭后,我把锅端下来,在灶膛里又添上些木柴,我们俩搬了两个石头“凳子”坐在灶边烤火,红红火光映照着两张年轻的脸,我的脸生气勃勃,她的脸娇美如花。
天下知青是一家,因此我们就有许多共同语言。通过交谈我才得知,她是上海知青,名叫林红玉,去年才下放来到这里插队;因为身体不好,水土不服,又回城调养了半年;回来后被照顾安排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知青,我们一个个都被晒得跟皮蛋差不多,她的脸蛋却是白嫩如玉,原来她当了老师。
谁能想到,在这样一个风雪之夜,十八岁的我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妙龄女子,奇遇在荒山野岭的小木屋里,我们侃侃而谈;谈人生,谈理想,谈对现实的绝望和对未来的迷茫,谈逢年过节时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屋外风雪仍在肆虐,灶里柴火还在“噼里啪啦”烧,小木屋里不时传来男孩粗粗的嗓音和女孩细细的话语。
夜深了,我们都感觉到有些疲倦。只有一张床,怎么办?
我把大衣脱下交给林红玉,对她说:“你睡床上吧!我靠着灶台对付一宿。”
她说:“那怎么行?”
我说:“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我的话没说完,但她明白我的意思:两个刚刚相识的少男少女总不能睡在一张床上吧,她的身体又不好,更不能让她靠着灶台睡,所以只能这样。她犹豫了一下,最后没有再推让,把大衣盖上和衣睡了。
灶台的火依然旺旺的,我靠着灶台,闭上眼,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雪野里遇见狼群,我和群狼展开血战,枪声阵阵,狼嗥声声……
“张晓,张晓”,我被林红玉惊惶失措的声音叫醒。
“慌这么很,出什么事了?”我揉揉睡眼。
“外面有狼,不止一只……”,林红玉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我大吃一惊,拿起猎枪,跑到窗前,通过窗档之间的空隙往外看,老天!恶梦成真,屋外果然有一群狼,借着雪光我数了数,一只、两只……,一共有八只恶狼!恶狼们张着血嘴,露出森森白牙,眼放绿光,十分吓人。一定是我扔在雪地里的山鸡毛和内脏把他们引来的。问题是,这么多狼我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我的心在“砰砰”乱跳,林红玉在身旁两手抱住我的一只胳膊,身体瑟瑟发抖。
冷静下来后,我仔细考虑对策,我猛然想起李铁球曾教过我:在山里碰到狼群不要害怕,狼群里一般都有一只头狼,只要把头狼打到,群狼无首,则会各自散去。想到这里,我开始在狼群里找寻头狼。只见所有的狼都在焦急不堪地来回奔跑,只有一个大家伙蹲在那里,原地不动,时不时会有只狼跑过来“呜呜”低鸣,好似在向领导作汇报。我敢肯定它就是头狼,只是它太狡猾了,处于我的射击死角范围。但我不相信它会永远保持一个姿势,我在悄悄地寻找机会。
果然,见小木屋里长时间没有动静,它沉不住气了,站起身来,开始在小木屋外来回踱步,我知道它是在寻找最佳攻击点,机不可失,我瞄准它的身躯果断地抠动扳机,随着“砰”的一声枪响,头狼被击中了,它嗥叫了一声跑开了;剩下的群狼,见事不妙,也夹着尾巴,哀嚎着逃之夭夭了。
见狼群走远,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往床上一躺,全身虚脱,衬衣、衬裤全被冷汗浸透。林红玉已顾不得羞涩,紧紧地搂着我躺下,身体依然在发抖……
躺了很长时间我才恢复过来。看着怀里的这位年轻女子:面容如花、吹气若兰,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和幽幽的体香时时袭来,我经不住心猿意马起来。我极力控制住自己,想把她推开吧,又不忍心;正在我犹豫不绝时,林红玉睁开了黑白分明的一对大眼睛,她突然做出一个十分惊人的举动,搂住我的脖子,将朱红的双唇压在我的唇上……
长到十八岁,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只觉得血脉在膨胀,全身的血液在沸腾,生命的岩浆在翻滚,随时会迸发出来……
现在说句老实话我们所做的只是一吻而已,我们那个年代毕竟是个保守的年代,不像二十一世纪的前卫一族,认识几分钟就能把生米做成了熟饭,这也使我们把这深山一夜给彼此记忆深处留下极其美好的印象,以至于终身难忘!
事后,林红玉枕着我的胸膛,甜甜地睡去了;我虽然害怕狼群会再回来,但还是熬不住困,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天终于放晴了。这又是一个好天气,太阳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我和红玉站在小木屋的门口,看着雪地上乱七八糟的狼的脚印和一道殷红的血迹,感觉触目惊心,想起来后怕不已。阳光下雪原上笔直的大路清楚地映入眼帘,我们告别了小木屋,手牵着手向前走;我们都不敢从黑松林里抄近路,多花了半小时,在雪野上绕个大圈才走上大路。
上了大路,我将往西,红玉将往东。到了分别的时候了,红玉恋恋不舍地抱住我,把头轻轻靠在我胸口,娇羞地说:“记得到小何庄来找我。”
我说:“等雪化了,我一定去找你!”
看着她在雪地里越走越远,成为一个黑点,最后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惆怅。
我没想到,这一别,竟成永别!
四
天晴后的第二天,我带着满怀的相思急匆匆地赶往小何庄。小何庄是红旗大队的一个自然村,与我们所在的鲁畈村相距大约二十里地,这短短的二十里地我感觉是如此漫长。
然而,我在小何庄的知青点里没有找着红玉的身影,到村办小学里去问,人家也告诉我没有林红玉这个人。失望伤心之余,我一遍又一遍问自己:难道我那天听错了地址?难道她那天和我是逢场作戏,留的地址是假的?难道那天晚上我遇见了《聊斋》里面描述的美丽的狐仙或女鬼?
就在我决定继续寻找下去时,1979年的知青大返城开始了。我也带着对我美好初恋的记忆,告别了生活了近三年的农村,回到了故乡那个滨湖小城,又成了城里人。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红玉!
2008年的“五一”小长假期间,我们当年在鲁畈大队插队的二十八位知青在省城合肥相聚。弹指一挥间,三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青春少男少女们,都已是人到中年,满头花发。大家在一起问寒问暖,回首往事,感叹岁月之无情,不禁唏嘘不已。
在酒桌旁,我乘着酒兴,把当年的罗曼史叙说了一遍。于是,举座哗然。已经做了婆婆的大眼马琳叹了口气,对我说:“傻兄弟,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知道在离小何庄不远处,还有一个萧何庄,那里确实有个叫林红玉的上海女知青。”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晕了过去。
“其实这不能怪你。这个萧何庄据说是因西汉丞相萧何的后人迁居于此而得名。当地人为了把它与小何庄区别开来,都把它叫做“萧庄”。林红玉在萧何庄插队的时间太短了,中间又回上海养了半年的病,而且她又是个老师,可能只知道村子的官名“萧何庄”,我估计她也不知道还有个“小何庄”,这就是阴差阳错造成你们这对鸳鸯最终分离的原因。”马琳停了停又说:“我有一个女同学也在萧庄插队,我常去那里,所以我才知道这些。”
听马琳说完,我有点不甘心地问:“真像你说的那样,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女孩的心最敏感,你答应过要去找她,最后你没去,她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她的脸皮能像你一样厚,主动地来找你?”
我点点头,认为她说的对。想想当年红玉在萧庄焦急地等我的样子,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马琳劝我:“都已经过去的事了,就不必太伤心了。就算当年你找到了她,日后还不知道怎样呢!你在安徽,她在上海,这就是个问题。当年好多情侣不因此而劳燕分飞了吗?”
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是我还是伤心不已。为什么老天当初成就了我们一夜之缘,第二天就使我们刚刚萌芽的爱情迅速地枯萎死亡,我和红玉也苦苦相思了三十年,至今仍未见面。那个刻骨铭心的一夜,我们会终身难忘!三十年没见面了,红玉,你还好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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