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赵师秀真是好手法,一句话就把江南的初夏描绘得动静相宜,有声有色了。不过,读诗的感觉和实际的生活却是完全不同的。
近来正是梅雨时节,虽然紫红妖娆的梅子酸甜诱人,石板路的小巷里氤氲着霏霏的烟雨,烟雨里飘漾着纯纯的樟树清香,有时候也许还可以遇见一个着旗袍的女子婉约而来,让人似乎走进了戴望舒的诗里;但是,说实在的,我还是不喜欢这个潮润的天气。
这样的天气里,散步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手里擎一把伞出门,有的人可能觉得很浪漫,可是散步的那种悠然闲适已经荡然无存了。如果冷不丁地一辆电动车从你身边疾驶而过,吓一跳不说,溅起的水渍也够烦人的。
这样的日子,身体也最难将息。虽然我的身体并不强壮,甚至可以说是蒲柳之质,可是几十年来,还从来没专门拜访过医生,更没住过医院,自己将就着也还满意了;可是,上一个星期以来,就是感觉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一个“累”字了不得。
家里也麻烦得很。洗过的衣服,已经晾了一个星期了,摸上去还是润润的,也不知道是手润还是衣服潮。就那么一直挂着,渐渐地,阳台上两根晾衣杆都不够用了。地板就更不必说了,走在上面还要担心滑倒,全没了居家的惬意。
女儿上学也是问题。家里离学校不过两三百米,本来是很容易的。她又起得早,去上学的时候,我们往往还在温柔乡里。平时也就罢了,现在是梅雨了,一定不能忘了问一句“带伞没有”。就为了这个,有时候连睡觉都不安稳。虽然今年以来,她的自理能力很让我放心了,可是这天气却是常常骗人,明明有一些天晴的意思,忽然就阴阴的了,比川剧的“变脸”技术还快。就像刚才,我自外面归来,天色本来亮亮的,现在却是雨声潇潇了。
心就这么抑郁着,也盼望着,什么时候才能出得这个黄梅天呢?可是,一天一天的《江南晚报》陆续地报道着“阵雨,雷阵雨,暴雨,大暴雨”的消息,把一点点的信心不断地催打着。心理也就越发抑郁了。
可是,这雨也还是有些好处的。不仅“红了樱桃”,也还“绿了芭蕉”。这是我今天早晨掀开窗帘的感觉。
楼下的几棵芭蕉树,高约丈余,叶子是越发碧绿透亮的了,让我感到生命的鲜美灵动。然而芭蕉在古人眼里却往往是和忧愁联系在一起的。张说在《戏题草树》里说,“戏问芭蕉叶,何愁心不开。”李后主在《长相思》里也说,“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还有蒋坦和秋芙那一对夫妇的对话:“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当然最有名的还是李商隐,“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这些诗词里,好像一个比一个忧愁似的,其实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心理作用或者人云亦云罢了。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譬如,杨万里《初夏睡起》:“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真的是好一个“闲”字。还有一个欧阳炯,也是不能不提到的。他在《南乡子》里说,“画舸停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好一派烂漫的天真。
芭蕉其实我也是很喜欢的,因为家乡的门前就有一丛芭蕉。小时候,喜欢在小河里戏水,耳朵里往往进水,之后就是发炎,痛得不行;可是,只要取芭蕉梗的汁液流几滴进去,一夜之间就好了。这还是其次,主要还是芭蕉的叶子可以用来做蒸玉米糍粑的外衣,当然油桐树叶也是可以的;但是用油桐树叶包裹,蒸出来的糍粑往往是紫黑色,不好看,我们不喜欢。芭蕉叶子包裹的糍粑,蒸出来后,不仅糍粑碧绿晶莹,而且有一些微薄的香味。在每天只能拿玉米咸菜做主食的时候,这一点也是很难得的。现在是不必每天每顿吃玉米和咸菜了,可是芭蕉叶子的香味却一直留在了心底。
冬天,芭蕉叶枯,伟岸的芭蕉树干也是好东西,因为小时候我还常常兼顾养猪的活计,而饲料是没有的,得自己张罗。我便拿斧头砍一棵,——并不影响来年的发芽舒展叶子,——细细剁碎了,煮熟后就大功告成,省了我多少麻烦呢。不在家乡生活已经二十余年,而家乡的芭蕉却是年复一年地碧绿着,虽然而今父母已经离去很久了。
帘外的雨滴打在芭蕉叶上,脆脆地响。我用心听着,心里渐渐清爽宁静了,再也不觉得烦恼了。
2008年6月25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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