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家的村前有一条河，河的两岸是浅浅的此起彼伏的山峦。

家乡的河如弓弦划出一道弧线，好似男人臂弯上鼓突的血管，散发着生命的气息，养育着朴实、善良、勤劳、勇敢的乡亲。

童年时的河是梦里的水乡。

河边蔓延着一遍遍芦苇，在晓风丹露里舒展，在宁静的水面摇曳。有一种长着细细的腿、长长的劲的极其可爱的水鸟，常常栖息在芦苇的水中央，幼时常见这些水鸟成群地在河边散步，小伙伴们即使捱近它们，它们也从容自如，并不惊慌。

风和日丽的日子，河面如镜子一样倒映着山峦的影子，江中捕鱼的小船悠悠地摇晃，岸边洗衣服的女人们爽朗的笑声在水里荡漾，孩子们的嬉戏声不停地在河里回荡。

薄雾轻绕的日子，河面婉若一蔓妙的女子，温柔闲静地守候着只有水响没有人影的小船上的情郎。

斜风细雨的日子，河面如酣睡中的婴儿，放飞着甜甜的梦想。

这就是家乡的一条河，儿时的梦里水乡，诉说着人世间的悲喜忧伤……

小时候，村里有一对以捕鱼为生的杨氏夫妇，孩子们平日里都尊称为杨叔、杨婶。杨叔的个子不高，1·6０米左右，有些瘦，皮肤坳黑，头发稀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嘴角始终挂着微笑。

那时人小，背地里，总跟着调皮的小伙伴们称杨叔为矮子。记得有一次，我和母亲遇着他，我好奇地问：“杨叔，你咋这么矮呀？”，母亲赶紧解释说，小孩子不会说话，别见怪。杨叔象没事一样，摸着我的小脑袋说：“小林儿这个都不懂啊，杨叔家穷，人矮点节约布料哦！”，然后，呵呵的笑着走开。

长大后才明白那是对杨叔极其的不尊重，可杨叔没有半点责怪。现在想起杨叔的和蔼、大度、宽容，再对比自己的行为，心里内疚不已。

村里捕鱼的人不在少数，但都不及杨叔老两口勤劳、卖力。无论天晴下雨，他们都要到河里去捕鱼，自己吃一部分，送一些给老乡，剩余的再拿到集镇上去卖，换点零用钱，村里人都吃过杨叔送的鱼，杨叔在村里可是出了名的好人。老两口生活虽然不十分富足，却也过得有滋有味，忙碌而充实。

杨叔只有一个独子，比我大几岁，名叫杨船，说是因为杨婶当年在渔船上生的，因此而取名。杨船二十二岁时，取了一女子，长得还算眉清目秀。

一年后，儿媳妇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杨叔高兴得合不笼嘴。走路在笑，吃饭在笑，连捕鱼时撒网、收网都在笑，那高兴劲儿甭提了。村里的人见了说：“老杨，你是不是捡到金子了哟？”，杨叔还是笑。杨叔三代单传，能不笑吗。

孩子一岁时，杨船夫妇便到广东佛山打工，孙子自然跟着婆婆爷爷了。

许是鱼吃得多，小孙子长得虎头虎脑、聪明灵俐、乖巧可爱。老两口把他视为掌上明珠，从未让孙子离开一步，连捕鱼时都带在身边。爷孙快乐的身影成了村里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一晃就是四年。有一天，老两口如往常一样，带着孙子去河里捕鱼。杨叔正在船尾撒网，“咚”的一声，孙子掉进了河里，再“咚”的一声，杨婶叫喊着跳进了河里。杨叔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等村里人捞出杨婶和孙子时，已没有了气息，全村人没有一个不掉泪的。儿子和媳妇也赶了回来，那场面惨不忍睹，让人心碎。

我见着杨叔的时候，他的眼睛红红的，背忽然有点砣了，好象一下子老了十岁，看着就让人心酸。他孙儿的生命还没绽放，就已凋零，想着想着我潸然泪下，控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杨叔走过来哽咽地说：“好孩子，别伤着身子啊！”

如此悲痛的时刻，杨叔还牵挂着我的身体，现在想起来，心还微微地疼。

埋葬了杨婶和孙子后，为了生计，杨叔强忍悲痛，拖着瘦弱的身子，还是每天坚持去河里捕鱼。只是杨船变得有些呆有些傻，每天天一亮就跑到儿子落水的河岸上坐着，一时笑一时哭，到了晚上也不肯回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儿媳妇忍受不了，便提出了离婚。村里的人都骂：该死的婆娘，太没良心了，怎么忍心！

女人走后，杨船便没有了人照看，杨叔到了绝望的境地。乡亲们建议说把杨船弄到精神病医院去看看，也许病能治好。

杨叔这些年仅靠捕鱼，也没啥子积蓄，乡亲们见他可怜，自发地七拼八凑，总算有了医药费。杨叔打心眼里是不想要，可杨船是他唯一的也是全部的希望啊。他拗不过老乡们的好意，含泪地收下了，扑通一声跪下说：“谢谢乡亲们了，钱先借着，以后一定还上的。”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激怎样的一种爱啊，在场的乡亲没有一个不哽咽的。

也许是老天可怜杨叔，儿子的病经过一年左右的治疗，总算生活能够自理了，也不再跑到河边去傻坐，有时还能给杨叔做点吃的，杨叔悬着的心总算有点安蔚，脸上也慢慢有了一丝微笑。

两父子相依为命，生活过得十分寒碜，为了杨传的病，为了还老乡的钱，为了生计，杨叔每天还是去河里捕鱼。

有一天，杨叔正在集上卖鱼，村里的杜老伯跑来说：“老杨啊，不好了，你家杨船出事了！”，杨叔踉跄得差点儿倒下。

原来，不知怎么的，杨船的病忽然又犯了，一个人跑到河里去寻儿子……

杨船死后，杨叔居然没有掉泪，只是背更加的砣，人更加的苍老，若风中的残烛，随时都要熄灭。脸上的笑也没有了，眼睛也不再炯炯有神，变得有些暗淡，仿佛是装的一双玩具眼睛，除了能转，没有任何生气。

看着杨叔，我深深地体味到了人世间的无可奈何、沧桑悲凉和岁月的无情。

我那可亲可敬勤劳善良的杨叔啊终究还是倒下了。村里人都叹息着摇头说：“好人命苦不长啊！”，说完都是泪流满面。

三天后，杨叔居然醒了过来，身体特别的虚弱，嘴不停地叨念着：“我要去河里捕鱼，我要还乡亲们的钱……”

朴实的语言，感天动地、惊风雨、泣鬼神，这是怎样的一种让他得以生还的信念和希望啊！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远离了家乡。多年以后，我时常还想起家乡的那一条河，想起杨叔。

经历了这次地震，当我再次想起杨叔，我发觉杨叔的身上突然焕发着一种光彩，那是一种遭受劫难也无法腐败或者变质的爱与希望所发出的光彩。我相信汶川大地震中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会如杨叔一样坚强,那些失去父母的的孩子会如杨叔一样守候一生的希望,任何雪灾、洪灾、地震都压跨不了中人民的脊梁。

后记：杨叔早已还清了乡亲们的钱，目前还活着，每天还是划着船去河里，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了捕鱼，还是在找寻杨婶、杨船还是孙子？无论怎样，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2008年6月22日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