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家住的恁个茅草屋,藏匿在小镇的北方旅社后边儿的大杂院里,院子中有四五个孩子抱不拢的一棵大扬树,树底儿下经常是大爷大婶轮流侃大山的地方。
人哦,就这样子老是喜欢扎堆儿,大伙儿晚饭后你来她来的,每人手里拎着个脏乎乎的小板凳,东西南北的坐成个圈圈,脑袋顶上有参天的大树遮挡着火辣辣的夕阳,耳朵边上有不知谁从哪儿弄来的离奇古怪扯南道北的新鲜事,这种唠闲嗑的消遣,几近成了缺衣少喝的大人们天天的“最后一道晚餐”。恁会儿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位“老街坊”,她圆胖得象个老窝瓜似的,走起路来一步一步的好慢好慢的,说起话来却少有的直言快语,手里拎着或是大蒲扇或是小炉铲,她啥会来啥会儿就有了一阵阵的“咯咯……”的笑声。
“老街坊”最大的嗜好是爱管事,她张家事儿也管李家事儿也管,比那委主任还委主任那。
恁年恁月家家户户生活得都相当个儿拮据。
街里来了地瓜数量不多得排队才能买到。
九月的天气渐凉。如何排队儿好象是“老街坊”必须得张罗的事,恁不,她圆圆的身子一步步地挪移着,胖胖的脸庞堆积着笑容,厚厚的嘴唇翻动着:“咯咯咯……二姑娘你排头班,头班是早晨三点,老王家的三丫排二班,早晨五点接班……咯咯咯……”她从我家儿一直“咯咯”到了房东头的老李家,手里的大蒲扇好象是恁个老窝瓜蒂上的叶儿随风摆动:“-------咱前后两趟房,就这么十二户人家,如果都去排队,弄得谁也不得消停,一家出一个孩子轮流站着,排到号了大人再去,各家把数给他一人,通统买回来再分堆儿,每家一领不就完活了吗!咯咯咯……”恁晚,大扬树下的圈圈又围巴了好久,兴奋的味道弥慢于空气里,我们这些孩子好象能闻嗅到了恁烤的红红的皮、黄黄的瓤、甜甜的感觉,也乐的够呛,回了家在恁梦里还透着微笑。
说到排队以前也都是这么办的,恁年头儿事事排队真够让人头疼的了,逢到了年节,一家给两瓶瓶装白酒几盒精装烟,能排它个儿一天,每人半斤花生一户三两香油,能排到它妈个日头落。如今的孩子呀,你跟他说恁时候如何如何困难,恐怕谁也信不得,可恁时为买东西我们姊妹几个也曾排过通宵。
恁时候的人穷是穷却没说儿的,“老街坊”颇有点民间领袖的大气。
俺大了才知道恁“老街坊”的排队法儿,相当于代数里的“合并同类项”,华罗庚的“优选法”,合理着那,起码不及的是,恁没孩子的老头老太太不用排队,免得在日头底下晒着,在风雨中淋着吹着,也免得恁心象是总没底儿,在焦心虑意的烦人巴拉的等着,因为恁东西紧张是经常的事。
再说了,排队对喜欢闹闹轰轰的小孩子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太坏的事,天性使然都是或蹦或跳的去,有个乐子心里可高兴着呢,天天有买的有去的也乐不知疲,总可以填一填馋嘴儿,是的,恁咱谁家没别的有的都是孩子,恁个多子女的年代不排队又都干啥去呀!从这一点儿看“老街坊”的主张还是满有道理的。
大家伙儿万万没有想到有一件不幸的事在悄然地发生了。
恁天排头号儿的是我家的二妹子,天一放亮儿她就被“老街坊”叫醒,到了头道街的合作商店弄了个儿“4”号。为了不耽误她是头天晚上在“老街坊”的家住的,早上她家赵大爷送去的,恁时安全着哪,她披着大人穿的布衫在商店的木板门的栅栏外站了足足有两个时辰,王家的三丫去时有五点儿了,二妹又交代一下自己挨着的前后人,让负责维持秩序的人将自己的号码给三丫写上,生怕别的孩子偷偷的夹塞儿,她到了家了衣服的脊梁上还背着没有擦净的白粉笔的号码呢。接着,老王家三丫站了两小时又交给了赵家的虎子,赵家的虎子站了两小时又交给了任家的老二,到邻居家胖子哥的时候已是上午的十点了。
地瓜才从火车站的货物处拉进了商店。
邻居家的胖子哥站在那按说排的好好的,负责传达联络的我家老三和王家二妹儿跑着回来告诉了“老街坊”,“老街坊”忙领着几个大婶儿正往商店里去还没到哪呢,谁知一字长蛇阵的队伍就乱了,原来有几个半大小子凭胳膊粗力气大,见地瓜来了从后头拼命的往前拥,先前那个自发儿维持秩序的老头喊破嗓子也无人听了,胖子哥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怎么扛挤哪,一股人浪从后面涌来把他推倒在地,夹杂在人与板缝之间,他趔趄般的起来偏偏又一股浪涌来再次把他推倒,天呀,右胳膊居然拧成了麻花劲儿,别在恁大秤的底盘上的木板上硬是没拿出来,他的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声儿传出多远,这时,有两个探家的解放军在道边儿听到了,急忙跑过来往后面推人,人浪儿才草草的退了潮,可是,躺在底下的胖子哥却满脸血污了,大人们赶紧把他抬上一个马车送到了医院,恁只胳膊经”x”光拍照骨头断了两截儿,听娘说大夫接骨时孩子痛的喊爹喊妈的,胖子娘脸上的汗和泪能接一脸盆。好个福祸相移,闹腾得家家的地瓜也甭买了甭吃了。
“老街坊”的脸儿头一回长长了,“咯咯……”声再也听不到了。
胖子娘哭天抹泪的捶胸顿足的样儿,弄的满街满邻的什么心思也没了,大扬树的树根底儿下象是霉雨天似的,整日的都不见个扯闲话的人扎堆儿了。“唉,这是倒的哪八辈子霉呀,好好的孩子被弄进了医院。”胖子娘逢人便絮絮叨叨的没玩没了的磨叨。人就是这样出了事了事也就来了,大院的婶姨娘们有的埋怨“老街坊”说她太能张扬了,恁事儿她不串联岂能发生,还有的说胖子娘命里该是犯忌克子,一连生了几个都没个儿占住,这个半截拉啥的还弄成了残废,一时间说咸论淡儿的都有。
我现在还能记得胖子哥比我大了一年零俩月,平时他粗胳膊粗腿的,我总爱从后背楼着他的腰或脖子玩,他嘴巴里有好吃的,总是面对我给我一半,或在人群里用胳膊肘儿碰我一下,然后是被着别人把手里的东西亮出来偷偷的塞给我。有一回,他家来了一个上海的舅舅给他们买了纸包的糖果,可漂亮了。我喜欢收藏恁花花绿绿的糖纸儿这个他是知道的,他就有意的把各类图案的多给我留了些个,因为恁还惹了跟他争抢的妹妹直哭鼻子。我们可谓是青竹梅马时最为要好的小伙伴,出事后我曾几次到医院去,他恁缠着石膏的胳膊,象是大热天捆绑在身上的大皮袄的半截袖子,直直的放在恁,样子难看极了;他的眼睛时不时地瞥着窗外有些斑斓的枝桠上空,恁屋檐的一角扑翼远去的鸽群,神情木木的,好不可怜呀!
每次去我都带点东西儿陪他玩,每次去我又都是眼睛酸酸地走的,我们都没了以往的高兴和欢欣。秋风来了,黄叶一张一张的从树枝上撕落,马路的黄叶跳跳的打着旋儿。
恁时小镇医院的水平也真的很一般,听娘一样的大人说胖子哥接骨恁是没有接好,几月后半个胳膊发了黑不得不锯掉了。手术后,我原想再去看他,但妈妈怕我看了受不了刺激,或是说你去了会影响胖子哥的情绪让他不得好休息,一直没有再敢去。等他出院的时候我跟妈妈一同去看他的,当我在出院处的走廊里,远远地看到那只空瘪的没了血肉的袖子,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飞快的跑过去紧紧抱疼了他的身子,两棵心贴在了一起,他没了先前的胖劲儿,他的一只胳膊抱住我的脖子,恁一侧惟有的肩膀靠着我,我感到恁侧还是空落的,刹那间空气凝固了悲感从天而来,我们都淌出了眼泪,他的脸蛋有些凉泪水显得恁么热。当我们用手背儿抹着脸结束哭泣时,他的左手指笨拙地跟我拉了拉勾,仿佛让纯洁无瑕的心灵发出了誓言:
胖子哥说,我没了只胳臂你还跟我好吗?
我说,我会的,胖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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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我们成长的路上,有过这样一个背景:恁个羊肠弯曲的胡同里,伴着夕阳或霞光,伴着袅袅的炊烟总有两个背着书包并肩而行的少年。于是,天呦!我少年的城堡内存有一个困惑的馍,恁也是共和国有过的艰辛,天天咀嚼它的时候总要扬起脸,期盼着有恁么一天物欲丰富要什么有什么,我们也就不用排队了,胖子哥的胳膊也就不会丢了。
后来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胖子哥恁个走路甩来刷去的空袖子,象是胡同里越走越深的暗影永远做进了大人的眼里,再有什么特大排队的事儿,都宁愿把恁嘴儿缝上不吃,谁也不张罗去了。恁年春节大家的购货票儿,有的没有花出去,它成了收藏家手里的珍品,恁是个后话了。
胖子娘也象是做了病了,时不时的就能听到她在院子里骂会儿人,大伙儿也都不跟她一样的。“老街坊”总是有意无意的躲着胖子娘,在胖子哥住院的恁些日子里,“老街坊”的形状象是老窝瓜在窖里放久了似的塌了坑,手里面恁把蒲扇总是没经拉彩的耷拉着,走起路来比原来快了些,若是个遇到了其她婶娘们嘴唇嗫嘘着好象总是在说:“这弄的是啥子事呀!这弄的是啥子事呀!”瞧她恁副表情的确有了好心做了坏事没脸见人的感觉,她觉得对不住胖子哥和他们恁一家人家,她总是隔三差五的让她的老头子买点好吃的去看看胖子哥,她自己不去了怕胖子娘心里记恨她不给她好脸儿。
院子中的恁棵大扬树也不知恁年死了,恁树的枝叉儿好多好多的能有巴个几马车,大家伙儿一掂量都给了胖子哥家,事儿仍是“老街坊”活着的时候给办的。恁个空瘪的袖子在胖子哥的身上和大家的眼里又甩巴了七、八年便安了个假胳臂,听娘说恁些老邻居各个家都凑了些钱,因为胖子哥也是为大伙所受的伤残,算是对他的补偿吧?!在胖子哥长到了20岁左右去钟刻社上的班,还是“老街房”出息的儿子为了还妈妈的遗愿给办的呢。
再后来的事喏我也就不知道了,我随父母远离了恁儿。
接近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记忆象一堆堆祭奠的黄纸儿遇到火儿就忽燎忽燎燃了起来。
许许多多的人儿都走了,包括恁个时代的俺爹俺娘的也都走了,可恁“老街房”排队的逸事儿仍清晰如初!我想现在呵再不用为吃的排队了,老家的恁胖子哥会怎样了?包括他的后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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