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头儿，晴天多，雨天少。农忙时节快来临了，天幕里散漫地排着刷白刷白的像扯碎了鸭绒丝的云片。天蓝得玻璃样透了明，连着溪水一头一尾，俩山峻嶒了头，半眨着眼还没睡醒哩。接着，就有琉璃瓦彩似的水，油腻腻像才摺掉一锅子菜汤样，挑了细窄的山道淌。那山脚下一滩阳光早满塞了一树林子，越发得抖擞着精气儿。

村头贼热乎。壮小伙儿一愣头青，凑了劲扛着槐树干，嘴里嚼着脎话。村口连着铺的店门敞开，骚老头拎了木椅子摆在点门旁靠小泥道坐，抹胡子瞧东瞧西，喊隔屋的老太婆来坐。干啥玩意？来！俺炒了豆板儿，还香着哩！扛水泥的男人直喘着气；砌墙的乌拉子并排站在架起的竹条上，踩得嘎嘎响；小孩忒乐，嘴角缝流着青白唾沫儿，攥了票子围着卖糖葫芦的人喊，俺要这绿的，俺要那红的，吵嚷得开了锅。农屋外烟囱直冒白烟，鸟是向来爱穿了缭绕的烟飞的。那烟也随了鸟飞的方向斜飘、点头、哈腰、伸腿似的学着半点儿大小的毛孩，耍滑头不停地绕、旋、舞。屋里，女人早煮了一锅子的粥，一家老小跟着呼噜呼噜喝。你个臭娘们贼盯啥男人？跌到了猪脚杀臊头啵？连粥焦了也不晓得！干啥玩意啊？嫌老子臭糊涂了啊？女人也有犯错的时候，特别那持家惯了的，稍一溜神走了眼，嘿！等着晚上给她男人狠狠地打，再狠狠地肏！

倚着家门框，抬头，朝南边望去，三里地外头隔一条田垄地，便有一小池塘。池塘周围满夹了篱笆，上头爬着杂七杂八的，喊不出名儿的植物。篱笆上的藤蔓枝条顺着势头垂下来，荡到池水塘面上。风缓缓地拂过池塘，挑起篱笆下沉沉的碎屑，卷到半空里，满胀了性儿地飘。偶尔有一两只蜻蜓点了一下，水面微微地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便从池塘边乱糟糟的石头带中藏了头，露点尾。水下的鱼挺多，不稀罕，碧湛湛的水花草浮在表面。盛夏，一阵雷雨瓢泼过后，那些个壮着胆儿的鱼群聚了一拢头，都齐刷刷地探头耸起嘴暴露来，吐着连续不断的水泡。篱笆上长满了花苞儿，都簇拥了一道，半开半合，嫩黄嫩绿泛着光泽，娇娇羞羞地努着嘴，活像小媳妇ru*头下谗奶的婴儿。风呼啦啦地吹，香气儿缓缓飘腾，飘进了俺鼻孔，真香啵！瞧它们那憨样，醉醉地，给蝴蝶蜜蜂啥子上上下下地摆弄折腾；里里外外地晒着阳光，扑拉拉地越发得水灵。池塘边一条延伸开去的泥地上，都是些煤灰煤渣碎屑，拉煤渣的鸟汉子讨巧贪近，便常常趁晚上摸黑推了车从这道儿过。这条道横在麦隆和溪水之间，极是坑洼，那煤渣就顺溜溜滑落下一泥地了。一缝下雨天，那发酵的臭气就腾出来，和香味混成一团，掺和了尿臊味、直楞楞地扑了鼻来。起先，这天倒还晴朗，透着飞白的云絮。不久，就慢慢暗沉沉下来。微微地，轻微微地，细蒙蒙的雨丝飘着，落进花丛草堆中间，竟一股子劲都使出来跳，雨就慢慢地大了起来。

紧挨水草一带，不远，伏着一头老牛，正在塘边泥水洼地打憨，时而又摇晃脑袋低头咀嚼水草，牛毛不停地扇，浑身粗糙疙瘩爬了满。料想着啥虫子都寄在里头，真不敢拿手去摸去碰呢。水波粼粼得荡漾，一重一重舔着塘槽边努力地旋。斗大的池塘稍不安分，哪猜到里头藏着啥鬼啊神啊，搅得水一直转，浑浊地倒像是涡头儿浪了。静静地，雨丝儿聚在树干后头悄悄舞动飘飞，织成一道天然垂帘似的屏障，雾蒙蒙极清凉啊。瞧！它就斜着敲打，横里竖外地拍池塘里的泥水草。哟！耍猴呢？拿人不当回事儿？麦垄夹道头，一头老牛才沉滞地缓缓站起来，牛嘴白沫沫横飞，泥土杂草粘在鼻子前头，两眼朝了揩头蓬望去。懒！啥？俺这牛可不比你小子年纪小啵！小不小管我啥事？塘边聚了一撮毛孩，ru*头奶还没断，就瞎瞧着胖女人换裤衩、瘦女人脱肚兜呢。青翠的松针悬挂在枯得掉渣的树梢皮头，塘水溅得老高，粘挨了针叶，那一淌一淌山腰似绕弯的水边牢牢地凝在针叶头了。风把水吹得瘪瑟，那麻雀便也绕到树梢头，一泡白花屎尿砸到毛孩头上，哎哟！哎哟！忒燥热！小媳妇喘得累，那群毛孩就睁巴眼瞧；小媳妇把赤luo裸的身子揩干后，裹上粗布作底镶红边条的花衬头，那鲜红的小肚兜给风吹胀了，鼓起来，淡淡的毛便从胳肢窝里一条条躺开来。那叫啥玩意？黑乎乎……

一串驴脖子上挂着的铃铛似的声儿，从南边那片林子里滚到这儿。驴拖着木板车轮，涨红撑青了脸；驴牙也青燎燎地暴在外头，紧磕了麻带绳泛着沫沫；驴车自觉地挨着青翠翠的草堆停当下来，接着，就瞧见两个扎马尾辫子的小姑娘从板车上蹦下，老远就嚷爹啊喊娘啊……她们穿着大红花春绿边镶丹紫布兜，粉嫩的胳膊肘肉鼓鼓样，活像俩布娃娃，摇着胖嘟嘟的身体挑东挑西地蹦。她俩爹娘得在垄地里，仿佛成了两株麦穗儿随了风朝垄道上回神瞧哩！……大姐儿抱着一棵青松，松的枝条郁郁苍苍地垂下地来，一旁的瓜藤碎蕊也落了一泥地。青松在一缕缕的晨风下摇晃，吃了酒便醉似地撒疯。小姐儿爬在大姐儿的肩坎上，一脚蹬着肉一脚踏着枝儿，使劲伸手扯枝头下一排一排鲜嫩油亮的松果子。那些个果子结得水灵灵，尤其刚才一阵微微的小雨洗刷后，越发得水嫩晶亮起来。特谗人啊。大姐儿嚷，咋麻了脚看哪儿？甭瞎扯！姐的肩坎可不是铁打的啵！池塘上一息微澜，团团簇拥的莲花偎在绿荷叶上，仰天躺。显得秀气可人。忒惹人摘，汉子偷偷地塞给小情妇，晚上不干啥正经事，专爱钻被窝，捅臭洞。杨柳依依，风起了，又依依了一回，垂下的柳条笔直笔直的。风儿摆弄着如烟如丝的枝条，尽情地舞，静了，就再舞，落了一地的绿嫩蕊，给大姐儿小姐儿拾了满袋香。小池塘的水淡淡清清，一撮水域长满了一簇一簇的芦苇杆，乱乱地，断断地，顺顺地斜挂在水草根上。暖暖春风拂，这挨个疯长的水草根直晃，塘里的水便溅出来了，荡得水草虫抖抖颤颤地爬上爬下，觅食喝水操吃蚕子。忽然，小姐儿嚷着哭了，细细一瞧，原来大姐儿一不留神给天牛咬了一口，疼得肩坎松软下来，小姐儿踏了个空，实实地掉个屁股开花，直喊哎哟哎哟疼！芦苇带密密匝匝地混着鲜活的莲花荷叶，那莲花像摊在油锅上的鸡蛋，扁耷耷像饼私的，散漫地趴了身子睡。你瞧，粉黛色的花儿暗暗透了些白点，稀松地缀着淡紫红相间的小甲壳虫，一动不动地趴着晒阳光，做啥子梦哟！甭急着乐，斜觑眼再瞧，小些的瓣儿害羞极了，偷偷藏在池塘边篱笆下，一根枯得掉渣的木头倒插进水里，爬满了蛤蜊疙瘩似的浊物。树皮裂得翻折在外，流着浓浓的痰，谁吐的？俺！

有一年夏天，村里一声喊，高音大喇叭没日没夜的响，震得耳朵抽筋酸疼哩。接着，一批外地来的车队停在村外山脚空地场上。那儿挨村子近，地儿大。泥地朝了秀拔荒峰一连带山沟子，越堆越高，碎屑样的风逮着缝儿趁悬挂着高地矮树儿揣下来。那山脚下便也凉快极了。一重一重的山巍峨耸立，气派非凡。云雾氤氲，绕着山顶静静地卷。山谷幽幽，很深，听说前几年摔死好些个人。忒惨嘿！走到山谷口，抓紧树干爬，爬到树杈头，挑了眼，绝然是望不到底的。大树，杂草，鲜花，虬枝，一丛丛，一扎扎，一堆堆地爬满山壁，那深黑青色的林子似乎很湿，阴气重的很。呼呼的风，呼呼地吹，拂着村头深青色发黑的国旗，猎猎地飘摇。三伏天的温度足以烤干任何油头粉脸的家伙。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揩得油腻腻的女人，一色的黄帽子，排成一条弯弯的队伍，头儿一个大老爷们眯着眼睛，扯高了嗓子喊，手瞎乱地挥。接着，又一批洋妞来了，也一色的黄帽，却散乱得不成样子，各自烘成一堆两扎，手里捏着相机啪啪啪个不停。狗习惯了死瘫在地上，大概冷不丁瞅见这帮陌生人，两只睁大的狗眼呲溜呲溜转，一条狗舌吧嗒吧嗒舔。洋妞最是惹人瞧，连着村里的狗儿、猫儿、鸟儿也跟着紧巴了眼神气儿望。那猪却搁着洋妞不瞧，只埋了头拱着泔水桶。大猪忙蹭了身，肚子泛红，膘肥挲！小猪崽嘶嘶嘶呔！那些长了碧蓝眼睛金黄头发的女人，三五成群簇拥着挺了俩ru*头一蹬一蹬蹭过各家院子。狗一瞧着她们，就使劲跳得老高，后脚跟一拢，前腿伸直却略微朝外凸，放低屁股，实实地拉了一条白花便屎，再撇了头使劲闻。这味儿浓得没法说，风把味儿卷得来高，又重重掉到地上，熏得那帮嚼香糖讲洋话的妞儿，跑得比谁都快！听人讲她们说一万个心眼也再不来这鬼地方，讲啥穷酸气满满的，又偏僻，就山还巍峨些，风景自然些，水也清。嘴里嚼着洋味十足的词料，像圈里的脚猪唼水声咧！啥！姥爷一吹胡须，瞪圆了眼，直嚷，沟屄沟阴一臭糊涂，瞎话！她洋妞懂啥玩意？

沟壑里的水，从山旮旯头缝间缓缓淌来。滩边撒了一圈一圈的阳光，白茫茫的线头牵了草根，揪了谗奶喝的娃那小屌样。他娘捂着尿布，臊味便掺进风，一缕一缕憋在阳光线下，越拉越长。他娘说，赶明儿给小崽换俩奶粉来，俺乳水不够啵！他爹打着雨干扎成串，装进衣兜里说，诶！溪水翻着浪头，把滩头的碎泥推得平平的；那娃正喝得兴头足，红扑扑的脸咋犹蚊子这贼东西的咬？

树林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人喊，却又很快消失在凝滞的空气中了。太阳的火辣劲稍褪了许多，晕成了汤圆状，裹着蜡黄似的馅儿，在山脚喉头一片绿树环绕的地，稀里哗啦一阵飘腾！那温度倒不减，仍高得贼狠。蒸得村子俨然成了窜热气冒烟儿似的蒸笼。一层水蒸汽慢慢浮到山谷顶，绕着斜扎在山壁缝中的枝桠旋转，悄悄地散漫开去，倒蒙蒙地像抽人的血气。大热的天儿，得一把火旺盛地燃，烤焦了大地、沟水、村子和一条狗的舌头。才刚下一场雷雨，花瓣儿挨着草，草横在树怀里，给溅得泥水那粘稠劲！然而，没一会儿工夫，就烈烈地干了，空气更加闷热，使人窒息喘不过起来！阵雨很快停歇，太阳立刻蹦出云雾，卖骚似地翘着瞎直的光线拢住了整个林子。不一会儿，树干树杈就干裂，却实在连一丁点的水汽也荡然不存在，直熏得白烟噗噗地冒。那又湿又滑的泥浆胶着在青石头上，绿微微的浅毛覆盖了一层，毛茸茸极是柔顺；泥浆是极软绵的，铺在村道一旁的滩凹里。人从上走必得光着脚丫才行；脚底的肉也得忍受碎石子尖疼似的剜。搞不好谁倒了霉做了傻崽充大葱，得了一个猛劲陷进半只脚，就难再拔出来。沿泥滩直朝南边走，甭停了脚，走到南山脚下，那儿是一片的秀山丽水、淡雅宜人。自然的，鸟声从不间断，虫吟也跟着唧唧，俨然风景迷煞了人哟！这儿风晕乎乎，凉飕飕，精致极了。山脚前头有一堆竹林子，一滩湿草地。那露水经了阳光的照耀越发得晶莹剔透，悬在竹叶子上装着可爱相。雾气腾腾，清香的花随着风摇晃着脑袋，醉醉的竹韵一丝一丝地给农人的吆喝声，越剥约细，细得成了啥似的。

老话咋说的？抱媳妇上炕生娃子，抱老娘下地扒黄土，一辈子就一回！

茅房外头污秽的水，绕着汤尿淌，接着就有一股子骚臭味突然重了。我扭头朝草蓬口外望去，那天竟悄悄背着我下起了雨，飘飘洒洒，连连绵绵。远处雄壮巍峨耸立着的山脉，就跟着拢起一层层迷蒙的雾气来了。家门前的蓄水缸嗒嗒嗒地响，雨水顺着草蓬檐落下去，紧接着，水缸又一阵阵嗒嗒泛着波粼。这雨挺怪，伸舌头尝尝却觉得甜微微。屋顶上腾腾地雾气渐渐松散，山脚下的树林间却迷茫了一片。我常是光着脚丫沿这山脚溪水滩，朝南边瞎跑，一带新簇的草丛里，花苞朵儿正努着鼻头骚动得不行。我扒着草杆，朝里使劲嗅，嗅成了一只嗡嗡嗡采蜜的蜂儿似的。溪滩上的泥极稀，脚一踩，便是一个鞋垫印。再俯下身抓一把泥土，搓成团团状，冲着人家院门前一棵槐树下紧拴着的狗儿扔去。一个不准，再捏，再扔。直到那家的狗从睡梦里吓得睁开眼皮，眼屎刷刷地抖落，粘在狗鼻子顶部，吐了吐粗舌头，晃了晃邋遢头，还得哼几声，大喘几口粗气。等到狗发觉被我扔了泥团，就凶猛地乱吠开，挣着麻绳扯项圈狂抓刨起泥来。狗主人听见响动自然在屋里指着我鼻子扯高嗓子大骂，作死啊？王八糕子给猪撞歪了头呶？溜！我一抽身撒腿就跑，悻悻地回家。村里的狗挺神气，尤其大点儿的，贼凶。狗牙燎燎，吠声汹汹，摸不着在夜里瞎了眼给它们咬了一口，咋还不晓得哩。那俩狗眼一睁，魂都给吓掉一半啊。但小点儿的狗倒很温顺，毛茸茸一身，发娇起来叫人惹不住兴头伸手摸头摸尾巴。它们便再缠得你喊，绕着大腿吠，舔着湿湿的鼻尖头，仰头讨你碗里锅里一根肉骨头，一勺鸡骨肉汤吃。瞧！……

晕乎乎的太阳撑饱了肚子，胀红了脸，耷拉了耳朵蹭着山沟子沉。天上云叠着云，渗着依然燥热的风，聚拢得越发紧俏了；野子尽头似乎朦胧地涂了一层一层黄晕，也稍带些嫩嫩的血红。田垄头一阵清幽幽的风吹着，黄牛呆呆地倚着枯树干眯眼睡。麦杆弯弯地垂了脑袋，盐水袋油腊肠条似的韧，空气一波挑着一波却更闷热了。我才从后屋草垛里爬出来，弄得满头满身的草屑，母亲喊我把草扎好就摞在墙脚，才弄好没过多久，催我去邻家大叔那讨些盐。我刚跨出门，母亲就扯高嗓子喊，弄少点儿，明儿咱上镇买去，少给他大叔添堵的慌！

院子外头其实比屋里更热，那山头上空的云也不知怎地竟越发的黑了。团团的围簇了一堆，堆得成了云墙似的。晚霞也渐渐稀散，天色灰蒙蒙，嘴后头的喉咙口，直喘不过气来，忒讨人厌倦。天气热得蒸笼一样，闷得人头一股脑儿晕，发胀发酸，两眼直冒星儿。褐色的雾气慢慢地填满整个山顶头，一度陷入了无比的漆黑，明白人都晓得天老爷要泼盆大水，打闪电子。这鬼天还喊我讨盐去，真是两根筋搭在牛头马嘴上了，哪跟哪儿？脑子这样胡想，脚步却一刻也没敢停，巴望着快到那儿完事，甭淋在半道，走也不是，回也不成，那才倒了霉运呢！眼瞧着邻村不远，大叔家在村东南头，再赶快两步就到，心坎热乎乎搅得嘴干极了。到大叔家可得猛灌水。一路上泥土潮阴阴的，村里人家前栓着的狗吠个不歇，像炒锅里嘎嘣响的炒豆子声儿一样。暮色慢慢聚拢到一处，乌黑的积雨云一重重压下来，逼得整个麦垄惟有可怜巴巴仰头望咋回事。起先，挽了肩蹭了脚的山堆后头，风横七竖歪地拂，一片乌黑的林子也沉沉地不作声。就有猛然打下一条闪电，跟着碎玻璃声就响开。接着，第一声雷子轰隆震天撼地似的炸开。我紧捂着耳朵，倒像断了头的苍蝇样撒腿狂奔，脚下趴着不动的灰尘就肆意地扬。心坎里嘟嘟地想，咋这刷亮的线条子就这样咯噔人！刚瞎估摸来估摸去呢，也才跑过田埂道，燥热的风便发了疯似地呼啸着，吹得单料子衣裳干瘪得贴着肉膀子。我有点耐不了这劲头，身子不听使唤得左一摇右一晃地颠。

这阵子，风火燎燎地卷起地上的沙子，恶狠狠地摔到垄道上。道儿旁一排一排青葱的松树跟着左右剧烈地晃；数下一扎两堆的草软瘫着，倒的倒，歪的歪，一股子痛苦样，害了猫臊似的。挨了道儿朝前望，那栓牛的栅栏直响，隔着凹槽，牛鼻瞎拱着。闷热逐渐重了，好几户人家的小孩都亢奋地跑到屋外头，簇拥了一道，眨巴眼睛睁着瞧哩。垄头的沙子卷得满天满地都是，呼呼呼的风死命地揪着麦穗儿抛上扔下的。这时，天空东边头打下一道弧线电光，跟着，传来一阵阵碎玻璃样的雷声；这雷声儿从蒙蒙山头滚到山脚，渐渐地爆裂响，忒震耳蜗！这雷声，从山头滚到山脚，逐渐地攀跳着响来，挨到身子前，早像擂红腰鼓咚咙咚咙样。随后，那黄豆般大的雨点摔下来，泥地上便立刻腾起一股子泥腥味儿，冲着我的鼻子钻。又一阵电闪雷响，雨就越发不能收拾，几乎是倾倒下来，朝了破底罐头淋蓄满了水；墙角早湿了大片，青苔子翻了深绿色，淹得不成样子；满路上都成了水塘，跳着水溅着泥……

嘿！嘿嘿！

嘴里牙齿打颤，蹦跳的话就露了一地。你咋还在这？你娘你爹呢？我咋知道！咋啦？娃！你家田头打南边到东一片的麦子全蔫啦！……那成了线的雨打在身上，皮肤烈性地疼，爆了青筋儿似的僵了肉！一番折腾后，腿上粘满了污泥水，只感觉腰子微微地疼。那透白的天真俊到了家！一线幽幽的光，渗了雾茫茫雨汽弥漫在山头，不断发白的山沟子只听着谁的嗲声隐隐地传来。溪水腾漫上来，泛着浪头侧着拍打滩头，山峰突兀着，绕了一重一重的雾霭，鸟便捡着空隙钻，寻那泥地麦垄头尾水沟子里的泥鳅谗呢。敲大叔家铁皮门时，俩只银灰色翅膀的飞娥纷纷迎了脸撞来，扑腾腾扇了几下，便朝了墙脚那摸潮的地儿冲讨了命去。可掏精神气的孬种！大叔给我称了一斤白盐，扎好袋子，喊我等一阵再走，看样子还得漂一阵哩。屋外一片稀烂的泥地，卷着边泛朝的草堆全斜着挨了地，蔫的蔫，萎的萎，一副死气样！大叔儿子也跟着跑到我身边，指着那远山头一道一道虎气样的闪电问，这雨还得漂么？俺看咱家水沟要泛水灾喽！沿了门夹道，紧挨水沟一直连着猪圈，那条道上都爬满了泥鳅，青石板横靠在墙上，满鼻子都绕着泥腥味。接着，猛雷摔得粉碎，哗啦一阵暴雨便立马跟紧了脚来。这会儿，滂湃决漭的暴雨袤足了劲，像刷子样把先前的闷热和粘稠刷得干干净净。空气中霍然清凉舒畅了很多。这空下的震颤，被弄得支离破碎。林子、垄头、屋子也弄得一塌糊涂，泥浆溅得墙角一滩一滩的黑。大叔家本养鸡鸭的，这时，那鸡圈鸭房里一阵子呱呱嘎嘎响；牛呢？也哞哞直摇头摆尾。雷声紧一阵，松一阵。雨还是先前那样大，剥得整个峰头谷底光溜溜地亮啵！

大叔儿子偷偷从炕底摸来一把伞，贴着门想溜走，却给我逮了一寸头巧，还死命嚷着要我和他到山腰子去漂流。啥叫漂流？俺和你说啊，就你那俩腿并拢着，手使劲划水，木筏子就颠咔……那咋不要俺命么？忒俗气！俺说啊那啥一到雨天，那里就流好多水像瀑布似的，可好玩呢。你咋瞧着像瀑布，你见过啊？……屋外闪电便趁势糊得蒙蒙的山头一片的亮一片的暗，雨成了线似的连着天地，麦垄早凝聚着一股一股的雾气，看不清楚那茅房边站着的谁，骡子么？打村南头李婶的娃！嘿！站那干啥，忒危险。闪电像小媳妇抓的一把盐，撒进了沟沟壑壑。这雨几乎不粘树，直冲了地来。大叔家院子小，低洼水一急就朝屋里流，好歹门墙脚还堆着石板，才使得水给挡了大半截呢。等到雨的势头渐渐地浅，我才赶着路回去。那家伙！村道满是稀泥，忒不好走人，一踩就陷。想着走山路会好些，那儿树叶层层密密地遮着，石头碟垒了一道，就得小心滑，就是山路得绕。峭拔的山群隐藏在茫茫的雾气中，那深颜色的脸板成了一道道石壁横在村头，越来越凝重呆板，像女人头个夜里嚼被褥死盯汉子肩膀那小样！天也晚了，农屋上头的烟囱也开始腾腾地冒烟，土灶头便一阵歇斯底里地搅。哼！人家这都吃着馍馍了，我还抓着盐呢！想着娘早挨了树望我回去，心坎内便焦急得撒火。那雨是早不声不响停了，风却还刮得厉害。

这场暴雨过后，空气自然清新极了，连风也够格似的凉快。这在大热天的傍晚咋不叫人爽快？赶着紧搬凳子挨个排在树林旁，嘴里憋了一摞子话赶紧抖了满泥地。我给虫蛰后，靠着耸立插天的树干喘气。山路忒滑，草丛一堆堆湿淋淋的，耳根也不清净，任是不听的鸟叫就差撒尿拉屎。本来满身就热得起痱子，给清凉的风吹着便猩红一下褪得干净，心嵌那叫喜欢。我抬头望了望折到左边绕山的路，摸摸肿起的红包，可不是暴风骤雨给我的福气么！

我提了裤衩头，踮着脚尖跳跃过一处一处细小的水洼地。那乌黑的泥浆踩上脚，叭叭响，溅了裤头边卷着发硬的泥块。天逐渐暗淡，雨后的树林始终腾着一股子热劲，藏在凉爽的风后头较着劲。我使了吃奶力气跑，折里翻外地绕着浓浓的树干，身子便扭得厉害。这一扭倒不打紧，只不小心跌进道旁树干下的泥水缸槽里，那东西极臭，槽边破了大口子割着了脚趾头，血便渗了出来。那里头不深，只到半息盖骨。我挣扎了半天才脱着泥浆湿滑滑地爬上来，嘴里一个劲啐骂，狗娘鸨！那狂风暴雨早停可，却稍稍不讲情面似地朦胧地飘了些来。眼瞧这荒山野岭，到处都是树草给包得严实不头气，憋得心坎里窝火啊。也不晓得娘拿我咋事呢。下山的路也不好走，呼呼的风卷着半梢头垂下滴水的叶片，许多树枝都给大雨淋断了摔在山道上，便平头望折道弯像炸了油锅似的一地焦烂。村外的路也泛滥开了，狗极力挨着村口路灯杆吠。雨水淌溅得阴沟沟都是，满溢了出来。那时茫茫的天也已经浑浊不堪，想着骡子以前诹的准是给哪位神仙泼了黄屎尿啦。骡子是痴哥给介绍，那会儿给他爹打得鼻楞青歪了嘴嘈，啊啊啊，呀呀呀。我拉了他就撒腿跑，痴哥忙问咋回事？我俩齐声喊，出人命啦！打那时候就常来往，吃偷俩的果子砸牵来的赖皮狗出气……骡子他娘难产，她婆婆跑坏了一条老疙瘩腿，叫来神仙作法才救了她母子俩。痴哥仍背地里都琢磨，这猴东西甭是个杂种？泥丸似的虱子爬满树干，我蹲地喘了半阵子才抖抖梭梭地直起腿，忒酸哩。下山决然是甭想，爹他们一时也赶不上来，想救也枉然。咋办？树叶相互杂糅着，扑搠着，推攘着。叶片俩面都揩了一层猪油样的腻滓东西儿，凑近一瞧，原来是雨水化散了鸟的粪便像猪奶似的。厚重的泥腥味开始朝我袭来，连着山头那块坟地里阴臭味也一并飘了来。阴气萧萧，催得人心坎贼似的蹦胆裂肝。早就听村里人谈天说地把以前这山里种种神话都嚼得津津有滋味。想着那些怪里怪气琢磨不透的家伙，皮肉便一阵浮疼。山连着东边的小镇，年尾年前的赶集人常走脚底的弯道，一轱辘碾都泥地横斜着数十条车轮印。更叫我心颤的山也泛骚劲，一股子泥浆混着许多石块树杆竹片叶一气滚淌下来，掩埋了村子外一大块空地，啥猪圈、狗窝、鸟巢、鱼塘都给冲得不见了影儿！我可得加紧了脚跑，这破天，浑浊得一塌糊涂，畏前畏后的。瞧！睁暴了眼似的老天满脸神色澹然，像谁欠了他老人家一屁股债没人没地讨要去的主呢。我感觉脚既疼又酸，混混地绕着山腰转，甭真迷路找不着道就黑惨哩。那树林早陷入黑暗；天空乌云密布暗气氤氲，摸不着边。大雨纷纷散散地落，扫向那树梢头攒动的叶子，发出蒴蒴的声儿。咋办？我挨紧了一棵树抱紧树干，怕那贼软贼滑的泥浆把我真冲到山脚，给埋断咽了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