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精品

说完逸、神、妙、圣四品，最后归结到精品。事实上，前四品也可以说是精品，那么我单独把精品列为一品，也有自己的理由，因为前四品分析的作品基本上都是过去的——很多是古代的诗歌作品，这些诗歌作品经受住了时光和读者的检验，变成浪沙里淘出的金子。而现在的很多作家或诗人，也在写出精妙的诗歌作品，这些作品是否可以经受住时光和读者的最终检验，很难说得清，因为一时一境中，一些作品会流芳，而时间一长，则有可能会在时光中枯萎，流散在风中。而很可能一些现代诗歌，在漫长的时光洗礼之后，反而会发出灿烂的芒。中外诗歌史上，生前落寞，死后光芒而成为千古经典的不乏其人。所以，很多诗歌如同肥皂泡，浮光掠影的一瞬间，无人记得，亦不曾留下印象。也有的诗歌给人瞬间的灿烂，而后如同流星划过寂寞的夜空，留给人无限的落寞、惆怅和苍凉。

我始终固执的认为，诗歌并非仅仅是技巧或花言巧语，诗人和红颜相同，常常薄命，诗歌是一个诗人天生的对生命无声大爱的落寞无奈情怀，是对生命的真实感知，形之于文字，即为诗歌，和世俗常常格格不入。诗人经常是孤寂的，经常是真实境界的体验者，其敏感和痛苦也较常人为甚，真正的诗人很少有顺达者，这似乎已经是诗人的一种宿命。而且诗人常常有悲悯情怀，甚难见容于俗世。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精灵，我觉得诗人就是精灵，诗人是最本质意义上的存在者，超越教条和机械的道德，而有世间至宏至纤的大爱。

以前我读过不少的现代诗歌，很多佳句令人叹为观止，其构思之巧妙，其语句之新奇，想人之所想，言人之所难言。而到如今回忆起来，居然只背得一些席慕蓉和海子的诗歌。席慕蓉的诗歌如果逐字逐句的分析，觉得也不是很独特，没有陌生化的语句，没有出奇的意象，但是整体文字的华美和淑女温润情怀，则似乎已经逸出了诗歌简单流丽的框架，给人于一种百味回甘的美。初看海子的抒情诗时，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现代诗，但是已经感觉到了海子的诗句的意象和美丽，读来读去，居然读出诗歌里的一股深厚的孤寂和绝望，却闪着奇异的美。

我不喜欢附庸风雅，也不喜欢随波逐流。一次，在书店里翻阅安妮宝贝的《彼岸花》。看了几页，心仿佛就被哗的拍打了一下，当时就觉得一种无可言喻的美，马上就买了她当时所有的作品。那时候，虽然安妮宝贝已经广为知，我却对她的名字陌生，及至看了她的书，又在网上浏览关于安妮的信息时，才知道自己的孤陋寡闻——安妮的读者遍天下。我不知道若干年后，安妮的文字是否还有人记得，但是安妮的作品受到了很多读者的选择，从世俗的畅销标准来说，读者坚持自己的选择标准，超过了很多在国内外知名度很高的生活在红地毯上的作家，这本身就说明，作品的内在生命有着最高的存在权利。

《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曾向著名湖畔派诗人罗伯特•骚塞求教如何做诗。骚塞云，诗人若想以诗显耀则未免一定失望，因此应该为写诗而写诗，而非为了扬名立万出人头地。勃朗特以后皆照此行去，用淡泊的心态去写出生命中不可遏止的文字。比如李白，一生沮丧，挣扎在名利场上，心态矛盾，但是诗歌却是他性情里流淌出来的属于自己内心的声音，因此，他的诗歌之所以永垂不朽，盖在于他本身就是一首诗，他的人生态度，他的性情和情怀，就是诗性的，诗歌只是他外部写照而已，所以他成为“千古一诗人”，绝非纯粹玩弄技巧，因为他的生命本身就跳荡着诗一样的情义，技巧反而成了一种默契和达成。千古精品难得，五千年的诗教传统，也就出了那么一个诗仙，五千年的王道礼乐，也就出了那么一个圣君李世民，而博大精神的中华武术史上，大约也就出了那么一个融会道家境界的武者张三丰，精通儒释道三教的人多矣，而似乎变而通知的也就是那么一个诸葛亮，一个张良；现代从事技击功夫的人多矣，然而也就只有一个李小龙堪称高手。写诗的人，深入到自己的内心中，所看见的只有不假雕琢的灵魂，此外什么也没有，诗人从本质的意义上属于保持独立精神人格的人，否则也不叫诗人。因为精神人格的独立，本身就是诗歌的团头之水，不可想象诗人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历史上很多诗歌创作很不错的人，由于人格卑鄙，诗歌也仿佛成为一种反证和嘲讽，令人警醒。诗歌本身不是名利，不是喧哗，不是利益，不是装饰，甚至诗歌也不是带来好处的东西，诗歌仅仅是与你直面相对的灵魂，或者内心最真实的声音。诗歌如同真正的爱情，让人漠视了或无视名利门第，身份地位，无视约定速俗成天经地义，只有哀艳、悲伤或美丽。如果非要给诗歌下个定义，那么只能用禅宗式的打机锋来说了：“诗歌是什么？——诗歌就是诗歌。”

很多人常常在争论诗歌是朴素的好还是华丽的好，我觉得如果是生命本真的状态，则无论哪一种都好。诗人体验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抵达真实的生活的核心。这种抵达，使生活的意味有了诗的价值，从而最终达到诗的幽秘境地。

前面我说过，诗歌的极品是逸品，而逸品是生活在人世里的，其心态是礼乐王道的，是“正声”，虽然有诸种变异，比如宋朝黄庭坚的生新瘦硬古拗出奇的文字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但是却还是在《诗经》和唐诗的正声上变生出来的变体，不失礼乐王道之正。如此的诗歌，是生发在人世里的花草树木，自然的演绎出生命的春夏秋冬。而知“有”知“无”的才是人世，知有不知无的只是社会，社会只是物质的功利，而人世有“无”的诗意和情义在其中，所有有大美而不言。从诗歌载道精神上看，诗歌实际上体现的是人世“无”，这一个“无”，也就是人类精神，看不见摸不着，却是心灵家园的寄托。

很多人对我的王道礼乐人世说法不置可否，实际上，所谓“无赖诗魔昏晓侵”，为诗歌而着魔的诗人比比皆是，诗人与世俗格格不入，未必就是全部正常，一些是属于良知、纯洁或先知先觉而不入污泥之中，一种却有可能是失去性情之正，而不归于王道礼乐人世，变为怪力乱神。有的人误把我的王道一说理解为封建专制主义，那是大错而特错的。以纯粹宣泄和狂怪看待诗歌写作，而不植在王道礼乐上，诗歌非但对心胸和性灵没有裨益，而且也没有使之成为一种慰藉心灵和提高修为的手段，反而沦于粗滥、狭隘或逼仄的境地，而有可能流于尖刻、狭隘、失衡。这些年来中国诗歌界常爆发惊世骇俗之举，多为哗众取宠，而非诗意流露，绝大动因是受名利驱使，很多事情都有悖诗歌精神，使诗人从古代的“骚人”这个雅称，沦陷为现代语意上的“骚人”，诗歌也蒙上了“不正经”的耻辱。

诗歌对人性情的直接感染功能，处于强烈而中性状态，一些宣扬暴力杀伐专制的诗歌，也能迅速的征服人心，比如西特勒就是一个艺术家，对于诗歌审美和运用诗歌宣扬战争得心应手，却给人类造成巨大的灾难。而一代伟人毛泽东也是诗人，却因为偏向于“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暴力斗争，而引出十年浩劫。我所以鼓吹王道礼乐，因为那是正声，妓女这类风尘女子之所以感觉和正常女子不同，即是在男女关系上丧失礼乐正声。初相识的一对男女如果一下子就投怀送抱，接吻亲热，会觉得很别扭，即是因为和“发乎情，止乎礼”的礼乐正声格格不入。夫妻和家庭常是一个人健康生活与否的开始，就是因为人世有着礼乐的大信。《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尽管和靖哥哥私奔了，精灵古怪的的蓉儿和憨厚的郭靖却是王道礼乐的正声。憨厚的郭靖为情所驱使，居然弃公主和驸马的光明大道于不顾，只想要和一个小女子生活在“江南可采莲”的阳光花草人世里，这就是由王道礼乐熏陶出来的人世正声。我喜欢莆松龄《聊斋》里的《婴宁》，狐妖婴宁天真浪漫，“似全无心肝者”，好也笑，歹也笑，整天笑得花枝乱颤，然而却是一个“隐于笑者”，在天真的笑背后，藏着她对世态人情的观察和诡魅警觉，虽然刁钻，底色则却也是人世里的礼乐正声的变调。很多花妖狐魅，充满了真正的人世的活泼喜乐。尽管调皮，却有人世正声的底色。又如《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虽然大闹天宫，为一个区区的弼马瘟而恼羞成怒，但是其顽皮喜乐的背后，却是一种变调的人世礼乐正声，如来慧眼观之，对其拈花微笑。如果夫妻各怀私心，如果父子彼此没有恩慈情义，如果朋友没有彼此礼信，这个世间没有礼乐之大信，诸君试想，那将是如何的自由散漫，如何的为所欲为而失去安稳和乐？历史上多有礼崩乐坏而天下大乱的例子，人们一旦彼此奸诈暴乱，则人世的日月山川、清风田园、草长莺飞也了无光彩，春耕秋收、男女嫁娶、饮宴欢乐、礼相往还、樵歌谷答、渔舟唱晚……遂皆不在。动乱时际，爱情、礼仪皆无暇顾及，何来人世。是以礼乐是人世的风景，在礼乐的底色上晕染开来的正声，有着真正的人世的至善、至纯、至真、至美、至情、至性、至爱，有着人世的大信。

有人说王道礼乐是培养顺民的温床，我于是只好苦笑。

对此，诸君可以看出我的意思，诗歌如果没有礼乐之正，则容易化为怪力乱神，严重的会走向宣扬暴力、虐待、迫害等不良的方向，由佛入魔，非但无益性情，甚至有害啊。因此，诗歌的精神里，有最美的底色在，才有整体诗歌的韵味在。李白虽然叛逆，但是并非否定一切，赞扬暴力，他仍然是生活在礼乐风景人世里的一个游子，心存和乐，不如意中仍然有人世的情义和潇洒。

当然，现代诗歌色彩缤纷，并非一家之见可以说清楚，仁智互见的现象经常存在。我所讲的角度也和别人不尽相同。作为精品诗歌，总的我觉得无疑应该具备这几个条件：一、思想内容有正声的底色，而不是宣扬错误的见解和情感。诗歌拒绝“主旋律”，诗歌是属于“这一个，而非那一个”的个性之作，但是诗歌需要至美的底色。二、诗歌的技巧形式。忽略形式，没有恰当形式表现内容的诗歌，也成了“茶壶煮饺子——有口倒不出”，无论你如何诗心皎洁，也是不能同过语言艺术形式化为精美的语言符号，承担你美丽的诗情画意。三、现代诗歌里需要有意象，以意象“状难写之景，载幽妙之思”，无意象则非现代诗。四、诗歌需要给人带来审美的享受，有救赎的功能。五、诗歌里暗藏着自由的心灵。

关于诗歌品级的评论，到此该画上一个句号了。感谢收看的读者，如果我的诗歌评论给读者带来一丝启迪，获得一点使人领悟礼乐王道人世的大信的涵义，则我觉得自己做了一点好事。毕竟，我希望人们认识现下人世的美好，去除妄心，而生觉悟之心，获得心灵的健康和美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