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爱古诗。读唐代诗人卢纶的《塞下曲》,极为倾慕:
月黑雁飞高,
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
大雪满弓刀。
我觉得卢纶写寒天夜景,传神之至。敌酋单于趁月黑隐蔽逃跑,极度慌乱中将栖雁惊得冲天而起,惊动了唐帅;唐帅正欲率轻骑追去,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雪,弓刀染白,道路也看不清楚,只好做罢。这段《塞下曲》易记易背,且意境深邃,令人警醒,我觉得比起诗仙诗圣李、杜的诗句来 , 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深爱、诵读很多。
1980年底我到牡丹文学杂志社任诗歌编辑。当时杂志社订的刊物非常多,闲来无事我就翻来覆去地看。有一天突然就看到了《辽宁青年》上的文章,说是科学家华罗庚对卢纶诗作《塞下曲》表示了极大的怀疑,认为这是一篇不实之作。 华先生并按《塞下曲》的格式写了一首诗 :" 北方大雪时,群雁 早南归;月黑风高处,怎得见鸟飞?" 这篇文章盛赞华罗庚先生怀疑得入情入理,甚至揭破了一个千年古诗构筑的谎言。作者引用了古人的一句话 :" 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 " 说华罗庚先生 的科学态度是觉悟和长进的范例。看了这篇文章,我不得不 表示信服,因为华罗庚先生的名气极大,在我眼中几乎就是科学的象征,我总不能反科学吧 ? 科学家的眼光审视一切 , 任何虚假都无所遁形。但有一点疑问常常在心中萦绕不去:《塞下 曲》从唐代流传到现在已有千年 , 如果说的不是事实,怎么千 年以来没有人提出不同看法 ?
大约一年之后,我心中的这点疑问总算有了满意的答复。1982 年某期的《国风》诗刊上,一位著名 " 激流 " 的作者撰文对华罗庚先生进行了反驳。他举了许多唐代北方秋天大雪、鸿 雁雪夜起飞的诗句,如岑参的 " 胡天八月即飞雪 "; 李颀的 " 雨雪纷纷连大漠 , 胡雁哀鸣夜夜飞 "," 昨夜微霜初渡河 , 鸿雁不堪愁里听 "; 高适的 " 北风吹雁雪纷纷 " 等等。并说:雁过留声,月黑风高看不见,但可以听见。卢纶诗的意境,黑天雁本不飞 , 独今夜起飞,正是发生了敌情的表现。这黑与飞的矛盾,是诗人卢纶从战争实际生活中获得的独到感受,是锐眼观察到的特写境头。诗是艺术的结晶,是意境美的最高体现,岂能用科学的尺度来任意剪裁?
其实像岑参、李颀、高适的这些诗句自己并不是没有读到过,只是读时仅作为艺术欣赏 , 并没有把它们看成是科学的存在。激流文中说诗不能用科学的尺度来任意剪裁,显然带有情绪性,诗即是艺术的结晶与意境美的最高体现,本身就符合严格科学尺度的检验,只有对诗歌不太了解的人,才会用常规的所谓科学的尺度来对诗艺进行衡量。激流实际上是真正科学地论证了卢纶《塞下曲》的正确。他也写了一首针锋相对的 《塞下曲》 :" 胡天八月雪,群雁尚未归。单于惊雁叫,月黑也知飞。 " 并在文末又写了一首诗云 :" 诗贵有意境,岂宜常理疑 ? 月黑难见雁,耳听并非虚。千载名句在,前人未敢欺,非因皆迷信,不当疑勿疑 !" 随手拈来,字字中的,解我心中疑问,道出 我辈心声,是我那一年读到的最痛快的文字之一。
华罗庚先生学贵知疑并没有错,只是疑后的考证粗略了些,如能细究原委,穷追不舍,倒真能一番觉悟,一番长进 了。这也难怪他,毕竟他是科学家,需要研究的科学问题太多了,文学上的事仅是涉猎而已。由此想到了七十年代末另一个文学故事。文字学家丁力撰文,对李白那首有名的白发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李白的诗是这样的:
白发三千丈 , 缘愁似个长 , 不知明镜里 , 何处得秋霜 ?
这首诗在文学史上被认为是写愁的绝唱。心中愁绪,夸张为三千丈白发;苦思难解,竟至于乌丝染霜。丁力先生却语出惊人,他认为李白此诗不是夸张,而是一种实写。理由是古人认为人发万根,发长三尺。李白愁白了头,万根长发连起来正好三千丈,是不折不扣的纪实手法,可笑文人们把这首诗看做夸张的典型,无疑是自做多情。丁力先生此文一出 , 文学界 大波骤起,反驳的文章铺天盖地而来。遗憾的是再没有看到 丁力先生为自己辨解的文字,可能是也感到理屈了吧。
华罗庚先生和丁力先生都是当时很有名气的人,胸中所学,难有匹敌,但仅限于他们所学的专业。这两篇文章的出 现,免不了在文学界人士中引为笑谈。中国有句俗话 :" 隔行 如隔山。 " 此言不差 ! 以我现在的眼光看来,他们追求新知的精神倒是很可贵的,人人可以得而学之。但追求是追求,无定论时何必公之于众 ? 这中间是不是有一点沽名钓誉的成分 在 ? 心有疑惑,除了自己穷书追索外,向内行的人请教不失为 一种简捷、有效的方法。二十年以后的我终于悟到了这一点。 华罗庚和丁力二位老先生地下有知 , 当抚掌大笑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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