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送了一束花来,插在阳台上一只曾经插装过塑料花的凸肚瓷瓶里,瓶子是黑色的,与花的色泽搭配得非常协调,很适合静物写生,而在阳台上,它们确确实实是被时间写生着的静物了。只是瓶壮花弱,显得有些不成比例了。时值九月,亮煌的夏日已逝,关闭门窗时虽还有些许的燥热,可满树满枝有些不稳的树叶似乎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现出无奈的悲苦来。一丝凉意不经意间从枝叶间穿过,从门窗的罅隙中挤进来,一个日子也就是凉凉的了。心上那丝夏天失去的忧郁,如楼下龙眼树与芭蕉阔叶间的蝉韵,而对阳台上那束花,便疏忽了。
夜已深。正端坐在书桌前阅读,忽然闻到一袭袭花香,将混沌的夜和脑子挡开。我放下书,四下环顾,简陋的屋中除了简陋,还是简陋,哪来的花香呢?它是何处花卉装饰了居室或憩园,而那居室或憩园业已装不下它的芳香,要到我房间与我分享?
终于想起了阳台,那芬芳是从那儿来的。但那些花朵已经蔫然了,低垂着头,像一群孩子在靠在慈母怀中时的情形,但即使这般,它们仍在倾吐芬芳,并通过不绝的气息向我求救——它们渴了,饿了,累了,它们在阳台上要失去光明了……那只黑色瓷瓶也显出无辜和无奈的神色,它也和花儿们一样饿了。我赶紧将清水一滴滴倒进瓷瓶里,又将一些水洒在花上。然后,我重新进入了阅读之中。
第二天,我又闻到了那让头脑清醒的芬芳,它们在窄窄的阳台上,竟然全部活了过来。昨夜那场湿漉漉的睡眠,水灵灵的梦,使它们有了足够的力气和能量,向这新的一日输送更浸人心脾的幽香。这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卉,显示出青春初潮时的风采。有些花瓣上还有昨天的泥土,也有今天的露水。那个送花的人,是在何处采得它们的?她怀着一番幽香的心意,送我这尘世唯美的大礼,又是为何呢?
坐下来,思绪活了起来,便想起九年前,九年前那个秋天,那人也是送来一束花来,一束盛开的黄玫瑰。送花的还在年少,而我也年少,两人捉眼相视,彼此无法抑制心思,竟弄出可笑可爱的举动。我明白那人,也读得了那束花,便是读了那个人。那人走后,我将玫瑰插入一只长颈瓶中,放在窗下,却忘了浇水。第二日,玫瑰依旧馨香如初,醉了我全部思绪,醉了我欲说还休的爱情。后来,那人真的走了,这一走,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了。窗下的瓶中依旧有花,却依旧没水,最后那几朵次第开放的玫瑰,依旧如一张娇媚可人的脸,尽管不久它们就在蔫然中死去。这一走,我的生命的瓶子空了,爱情的花朵没了水和土壤,像十八岁这个年月初次满心满肺的寂寞,满纸满笔的茫然。
再后来,又有人送来一大把花,时候已是初冬了。初冬的花店里摆满了温室里养育的花卉,也养育了又一次的激情和幻想。但这是一束平常之极的芙蓉花,也许是最后几朵芙蓉花,秋天过去,它们也就去了。我是见过这种花卉盛开的过程,清晨绽苞而开,白白黄黄的,纯洁到筋骨了,午后,它们便像一少女羞怯的脸上两抹红晕,开始淡淡的,浅浅的,一、两个时辰后,那抹轻红像水进入泥土,开始向各处浸润,到了傍晚,就整朵整朵地红了。我拿着这束花,心事却重得拿不起来了。糊涂的梦已经不做了,不是做不起,而是不敢做。可笑的举动也让给了后来者。皱纹将心灵捆缚了,岁月让口舌不再甜蜜,瞬息万变的世界只能让人欣赏眼前着尤物,却无心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爱情。那人笑着走了,那笑已就像阳台上的芙蓉花,我不敢去看。夜来风急,我蜷在梦里,一夜好睡。起床时,天已大亮大晴,而阳台上却没了那瓶和那芙蓉花,到楼下查看,那瓶子已碎,花散了满地,业已死去。我愣怔良久,心隐隐作痛,天意如此,我又能奈何?前日对那人那情无言的拒绝,不正是有些痛苦却是明智的么?可明智之举,又有多少是不让当事人遗憾的呢?
我记得那两个人的名字,正如我始终记得,不洁的尘世,总有艳丽或清淡的心情所依恋的花朵。
那日,与学生共吟:“花谢花飞飞满天,红销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屑,落絮轻沾扑秀怜……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唱着唱着,泪水便出来了,心里头一直在惦记着那束已经陪伴了数日的花儿。写歌的人已远逝,唱歌的人未必就距离情与爱很近。但总得吟诵,总得问问,春天远了,心在夏日,却身在秋中,我那未必能懂得我心思却在听得我歌声的花儿,却真要在寂寥的时间里、在冷清的芬芳中飞个满天么?
不几日,它们真的如飞絮飘散了。那叶还碧绿,秋天也还活着。当只剩下最后两朵时,我暗自说道:“要走的终究要走,该来的,却不一定会来。这一切就这么了结了。”又过了一夜,只剩下最后一朵了,就是有泥土的那朵,在以孤独者最昂扬的姿态展现在我眼前,即使风雨黄昏后,即使昂宿星团的寒冷逼视,即使又一个清冷的黎明涌上阳台,它都在芬芳中坚持,坚持到最后一口香。我久久站在阳台上,半日融会在满阳台的幽香里,这些幽香在不死的爱中化成两眼簌簌的泪水。
啊,是不是所有被芳香扑满的心灵,都是由泪水浇灌出来的呢?
是不是所有挣扎出红尘浮土的爱恨,都在心灵的深处藏着一条根,在性灵的枝头绽放宿命的花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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