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她从我的窗前走过去,又回来。趴在我的窗台上。
红红的脸乌乌的发黑黑的眼丹丹的唇还有一身素素的衣。
她敲我的窗,一张清纯的脸展现在我面前。
我打开窗,暖风袭来,春的香甜和她的馨馥,缭绕我心间。
她笑,递给我一张纸条。跑,辫梢左跳右跳。
打开信:晚上村西口的桥头见。
夜,洒满星光的桥头,静静的,恬适的。
杂七杂八地聊了一会儿。
她说:阿妈让我早点回家。我说,我送你。
她低下头,嘴里喃喃,欲说还休。
我问:咋啦?
她哭。
过了一会儿她又破泣为笑。她说:我有一个字想跟你说,却又说不出口。
我问,啥字?她羞:不说了,以后再说。送我回家吧!
我俩并肩走在铺满草芽的路上。
牵我的手,我怕!她说。
我胆怯地伸出手,她小心翼翼地接着。她的手很烫,有电。我的心里有个弹力球,乱蹦。
送到离她家不远处,我不敢再送。
她说,回去吧!她塞给我一个小纸团。纸团有点热,有点湿,是她手上的温度和带着磁性的汗,把我的手吸得紧紧地不能松开。
回家读信:你是我心中最好的男人,我想跟你过一辈子。
读完信,我彻夜未眠。关于此事,我想都有不敢想。门不当,户不对,我配不上她。她叔叔是县城里当官的,她爸爸是新上任的村支书。而我家则是祖辈面朝黄土,老祖茔上一直都是光秃秃的,从来未长出过一棵蒿,一根草。
第二天,阳光很好。我一个人来到油菜地旁。满眼是灿烂的黄色——花的海洋。一阵轻风拂过,我嗅到一丝淡淡的香。我以红红的眼望着黄黄的田……
她从我身后蒙住我的眼。我惊。她笑问:猜我是谁?
听出她的声音,我心中的球又在弹跳。我忙拿掉她的手说:别让人家看到了。她调皮地说:怕啥哩,我都不怕你还怕?昨晚的信你看了没有!我怯怯地回答:看了,我很害怕,怕你家人嫌弃我。
“我会跟我阿妈说的,相信她会同意的。她和我爸不也是自由恋爱的吗?如果他们不同意,我就和你私奔。”
“万万不可。不然,你们家的人会把俺家闹得天翻地覆,到时候就难为我阿爸和我阿妈了。”
“我一定慢慢地说服我阿妈,你等着。”她很自信地说:“晚上老地方见。”
从那天起,除了下雨天,每晚我都在那个桥头等她。和她聊东聊西,和她谈天说地。
金黄色的油菜花变成饱坠的籽粒,我俩走过充满生机的春天。
夏
农村的夜。月光充斥黑暗,蛙声驱赶宁静。
河边的草地上,她坐在我的身旁。她揽着我的背。她的头依着我的肩。
她说:“晓柳哥,我阿妈同意了。不过,你家得托个媒人到我家提亲。”
我说:“跟我有啥好?俺家穷,你能过惯吗?”
“我只要你,我爸说你品德好,能吃苦。我妈说你是好孩子。我也这么认为。”
“我呆头呆脑的,脑子里啥也没有,又胆小怕事。我爸说我成不了大事,是条夹尾巴狗。”
“那是因为你自卑。我知道你家穷,又是外来户,你家一直不敢大声说话。其实,你家人很善良,对待每个人都很好。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家庭。”
“阿爸说了,如果对别人不好,我们家在这个村庄就呆不长久。我爸一直都把我管得很严。”
“所以你是我们这个庄子里最懂事的男孩。”
“那是你的看法,我觉得我是个最没有用的人。上学时别人骂我一句两句,十句八句我都不敢吭声。小时候我在别人家的菜园子里屙屎,被园子的主人发现了,结果,那人就找来一根长树枝撅起我的大便就往我的嘴里抹,还撵我,滚!我吓得提起裤子就跑,边跑边哭。躲在小标家的旱苇丛里,一直到天黑才敢回家。”
“那人是个疯子!” 她非常气愤:“那人是谁?这么欺人太甚!”
“我不想说,过去的就算了。”我的语言刹了车。 我的眼里充盈着泪。
她拥紧我,低声说道:“不谈这些了!”
那晚我俩临别时。她端祥我,轻声说:闭上眼。
我闭上眼。只觉得嘴唇上一热。她吻了我,停留若干秒,我的血液在燃烧。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美好的时刻。
她说:明晚见!别忘了让你家阿叔托个媒人到我家来提亲。
回到家里,我没敢向我爸妈提及此事。
第二天晚上,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媒人找到了吗?
我说:“我没敢跟我阿爸说。怕他骂我!”
“叔能骂你啥哩?”
“爸一定会骂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癞蛤蟆别想去吃天鹅肉!”
她偷笑。 “那只是你的猜想而已。” 她拉着我的手说:“走!我去你家跟阿叔说。”
到了我家。妈见了她就像古代的侍女见到公主一样,毕恭毕敬。妈给她搬板凳,板凳发抖。妈给你倒开水,水撒了一桌子。她跟妈说:“姑,我想跟晓柳哥好一辈子。我爸和我妈都同意了,他们让您家托个媒人到我家去提亲。依我看,就托庄南头的李伯伯吧!他以前干过几届支书。这样体面些,我阿爸和我阿妈一定会满意的。”
妈妈不能做主。她跑到偏屋去叫阿爸。阿爸手里摇着扇子,到了堂屋扇子停止摇动。阿爸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说:“这怎么可能呢?”
她说:“这是真的!”
……
后来,我和她定了亲,拿了定婚衣。媒人当然就是李伯伯。
炎热的夏透出几许凉气,我的心里几分欣喜。
秋
是玉米收获的季节,是花生收获的季节,是大豆收获的季节,也是我俩收获的季节。
桔橙的玉米搭上架子,雪白的花生踅入茓子,金黄的大豆装进袋子。忙完一切,我和她举行了婚礼。
酒席是露天的,桌子上摆满了菜肴。乡亲们举杯畅饮,孩子们狼吞虎咽。装菜的盆子一上桌,他们三下五除二就扫个精光。菜吃完了再添,酒喝完了又拿。直到乡亲们都喝好了,孩子们都吃饱了,酒席才算结束。晚上还放了一场电影,来看的人很多,树上都结了小孩子。看完电影,他们又来闹新房,有的要糖,有的要烟,有的搂着她说:“三天不分大小!”当然,这些人当中还有一些比我大十几岁的,也有我的侄子辈。
闹腾到半夜,他们才散去。她给阿妈掸床,妹妹给她装枕头。家人和亲戚们都各自休息了。
我和她终于同枕而眠。甜蜜、幸福——
第二天,她改口。叫我妈叫:“阿妈!”阿妈只是笑,。叫我爸叫:“阿爸!”阿爸亦是笑。你笑,我笑,一家人笑。
第六天。按照家里的旧习俗,她爸带着她叔叔家的儿子(城里人的天之娇子)到我家来给她送梳头油,我们家从早上忙到中午,准备了一大桌菜饭。吃饭时,她叔叔家的儿子闹着要回家,因为阿爸用自己的筷子夹了菜放到了他的碗里。
第十二天。也是按照家里的旧习俗,她叔叔来接她到他家过三天。她叔叔一副官像,一身衣服干净极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叔叔吃饭的样子挺文雅,说出的文词,我爸无言以对。吃完饭,在院子的角落里,她叔叔小声跟她说:“你怎么嫁到这样的家庭?又穷、又没文化。去年我在城里给你物色了一个好人家,你也不去看一眼。” 她的脸色突变,她叔叔止言。
她坐上你叔叔的轿车走了。村里很多人以羡慕的眼光看着渐远的车。
我回到屋里,把头蒙在被窝里哭。没人听见。
三天后,她回家了。晚上,她搂着我说:“我们出去打工,赚点钱把结婚时欠的帐还了,再把房子翻个新的,别让人家看不起。”
翌日清晨。我们打点好行装,向父母告别。父母惊诧,她劝:“阿爸,阿妈你们在家多保重。让妹妹好好读书……”
道路上一层落叶,有的干枯了,脚踏上去能听见它们碎的声音,像针尖一样锥着我的心。生活二十多年的家,第一次与它分别,心里难免有一些离别的痛。
冬
带着希翼,带着憧憬,带着两颗对未来充满自信的心,我俩来到了城市。走在高楼下面,我俩是那么矮小;走在车水与人流当中,我俩是那样的孤独。
我们来到了这个城市的开发区——我同学所在的地方。
我同学带着我俩去租了一间房子。房子很小,但能栖身。简单地买了一些生活用品,把小房间摆置了一下。她把从家里带来的两床被从蛇皮袋子里掏出,把床铺好。她又把两个袋子分别卷好掖在床头的铺被下面。同学问:放下被子下面珍藏呀!她说:当枕头用。
她收拾完,出去买菜。我和同学聊天。
她买菜回来,捎了一大袋子挂面。同学问:嫂子,你买这么多面条干嘛?
她说:身上钱不多了,吃挂面,就咸菜,省钱又省事。
“没钱从我这里拿嘛!你一个村支书的大小姐能过惯这种日子吗?”
“你们能,我就不能啦!等找到活干,赚到了钱再改善改善。”
“先不忙找活干,明天我再请一天假,带你俩去西湖转转,顺便拍拍照。”
“不用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同学说她不懂得浪漫,其实她是怕花钱。
第二天我和她去找工作。介绍所的招工信息很多,不真实的信息也有很多。几天下来,工作才算有了着落。她在一家电子厂上班,我在一家轮胎厂上班,两厂相邻。
我向同学借了一百块钱,买了一辆旧自行车和一个闹钟。我俩终于能够像他们那些人一样高高兴兴地上班了。
上班时我骑车带她,下班时她骑车带我,她说这样公平。我说:你看这一路上都是男人带女人,哪有女人带男人的。她说: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平等,平等!
10号,我俩都发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工资,挺高兴的。下班后买了半斤猪肉,一条鲫鱼。
吃饭时,她夹了一块肉到我的碗里说:你天天装卸轮胎挺累的,吃点肉补补。
前段日子让你受苦了。
一家人说这话干什么?太见外了吧!
你没嫁给我以前,你可是你家的宝贝呀!
现在是你的宝贝了,宝贝就要跟随主人,主人到哪我就到哪,难道不是吗?
你的嘴变得会说了。
那当然啦!
我凝视她——丽质的脸上,水灵灵的眼里尽是语言。她说:这么盯着我干什么?让人家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你也会害羞?
我也是女人嘛!
······
某一日。她说:我的考试过关了,我可以和她们拿一样的工资了,我检验过的产品再也不用组长复检了。我的自尊心大增!
那算啥!我早就不装轮胎了。现在我只要登记出库轮胎的规格及编号,核对一下出库的数量就行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谁像你,这么爱炫耀!
这不叫炫耀,这叫实话实说。我们那个生产线的线长明年可能要被提拔,她对我挺好的。我要好好学,好好干,明年争取做到线长这个位置!
哪有这般容易的事?野心别太大了!
她说:你不懂,这不叫野心。这叫与时俱进,有上进心!
······
人们都说冬季寒冷,我不以为然。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也不以为然。
尾记:
几多年过去了,四季像个车轮,不停地转。我和她的爱就像恒星的光,不停地给我俩的生活增加能量,让我俩之间到现在还保持着以前的浓情。
至今,她也没说出你心中想要说的那个字。
不说更好,说了或是说多了,就没有意义了。
-全文完-
▷ 进入柳絮如棉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