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是怎样来临的？

九年前，这一问便是满面泪痕；九年后，这一问，又是满唇埃尘……

毕业论文通过了，余下的日子里，头上一堆惺忪的长发，肩上一只草率的挎包，指间一根廉价香烟，脚上一双斯文的拖鞋，出没在业已不再新鲜的场合：幽静的林荫道，课桌文学包装的教学楼，堡垒般的图书楼，围墙根处蟾蜍一样的茶馆，破诗一样的凉亭，常被列车干扰了好事的情人谷，光怪陆离的ok厅……天空有些褪色，流云也有了皱褶，柳堤上依依的杨柳也老得不成模样，却也泰然平和，如一些必不可少的礼节，一种暗喻似的情绪。

留言册买下了，却没几个人想起去索要恩师的签名与留言，买下它，也只是了却一桩心愿，哪怕是形式。但间或涌上心头的冲动还是有的，不舍与留恋也会在适当时机演绎在脸上，一些精美的词句也堆在了嗓眼里等待唇舌的召唤。但很快，热消解了，眼前是冷冷的寝室，静默的书本和散发着奇臭的鞋子，窗下晾衣用的锈蚀的铁条。大家都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古典的中文系，现代得可以的中文系，合唱时在高音区尖叫的中文系，浪漫而又虚荣的中文系，哇噻，他妈的用香烟熏黄的中文系，猪排麻辣烫和情书喂大的中文系，怎么留几个字的言比一篇洋洋洒洒上千上万字的论文，甚至一部长篇小说还难？怎么自诩不是引车卖浆者之流，却比引车卖浆者更沦入俗气？好歹请了几个哥们姐们阿姨大叔的写了，却觉两眼直视的是一片黑，哈，毕竟是中文系的俊女才男，玩不卑不亢不痛不痒的“外交辞令”，娘娘腔里做出来的幽默或祝福，叫人直呼上当。毕业，是一场温柔文雅的背叛！四年，就被几个训练有素的文字给熬干了。

爱情呢？爱情还活着？昔日那些在优雅词章、时髦着装、唇香齿白、小指头秘密“勾结”的偷乐，甚至业已享受已婚待遇的男女，悄然淡出了，心虚了。有人说那是隔阂。这倒是真的。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与生俱来的，再自然不过，但问题是，已经没有谁想到责任，仿佛爱情真的只是一场游戏，连规则也可以省略。这时节，只有低年级的孩子们双双来去，他们，还没有什么沧桑？那，大四的人儿就沧桑了？不，毕业的人只是有了沧桑的预感，把当初的承诺抛诸脑后，背离爱情，只是对未来那沧桑的预知、占卜。即使后来忧郁的老狼的《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扎扎实实地打动了从大学城了“逃”出来的人，那也是一份回忆的佐料而已。偶尔还有几对衷肠不断的恋者，谈资也从曼妙梦想转向工作，待遇和住房上去了。夜里被灯光冲破的窗口，忧伤的吉他拉长了忧伤的身影。沙哑粗砺的声线一小节一小节地呕着旋律，点缀着分离的那点愁绪。窗下空了，梧桐树下，晚灯与一弯清月辉映，路上匆匆的足音也轻若一粒星辰。心开始上闩，只留眼睛成一扇门一扇窗一道伤口，目光慢慢剪断了与往昔的联系。大家都说，不是文学不死吗？那好，爱情，你就活在文学里吧。

播音的仍是那个口齿伶俐、人也伶俐的妞，是哪个系的，无人探究，大家爱她的声音，就够了。有人说她是丁建华的侄女，有人说她的舌头是高科技产品的结晶……男生们的耳朵只有在她的声音里才永不会失聪。当某一日一个内向得几乎等于绝望的竹竿男生声称他和她说过话了，仅仅是一句问候的话，便立马遭到室友的围攻，然后在他睡着时将臭袜子套在他脖子上，并在他枕上撒水，扬言要告诉那妞，他这般大了还流梦口水的。几个黏液质的男生趴在桌上痴情地聆听她纯粹的玉音，说再听一会儿，像梵高那样割去耳朵也无妨了。当一个男高音在广播里呱巴呱叽时，扎在窗上的男生们哄地一声全散了，连呼“××公公吉祥”，那段日子，广播里咏唱最多的是齐秦的《花祭》和李叔同的《送别》，恰如其分地渲染了毕业气氛。那段日子，阳光很好，可人的她的声音也美。可她明白阳光背后的忧伤吗？忧伤的人，通过微笑聆听，失落在一个个的词素里。

毕业典礼依旧像大头会。我和哥们像猪一样睡得多么的甘美！

全班合影时，每个人将平静捏成睿智得过份的哲人。而几个神色来不及调整就被摄入镜头的家伙，被大伙称着石匠的外形、媒人的心地、农民兄弟的憨厚、商人的奸诈、乞丐的微笑和一条蚂蝗的柔姿……

该领的东西得到了，该退的物什也退了。散乱的桌上，一只烟灰缸在沉思，一条裤衩神气活现着。大家谈论的是谁与谁打牌抽老千打架了，谁和谁搞了一桩极便宜的交易，那个总喜在男生厕所里甭管有人无人都要手持橡胶水管横冲直撞的女工又在过道上对一滩积水骂娘了，那个修理工，在窗口作业时将一口痰吐在一个漂亮女生的脑门心上，谁分在了省城是因为会拍会吹，谁只能回到老家的山区，谁一毕业还未结婚准生出一个小子来（这小子就是他们的学士学位证书）……练达的语气里，使人们幡然悟出，只有毕业之际，我们才弄懂什么是修辞学的精髓，什么是表达的机巧。那夜，同室的七位哥们到馆子里喝酒。当我们将四年来有意无意的冷漠吞到肚里以后，随之而来的祝福恭维风趣宽怀简直让确信我们是多么至亲至信的兄弟，一句话，就是友情啊。这最后的时间、氛围，依恋和感伤，将在未来的什么地方重现呢？

临走的那天傍晚，暴风雨结束了，同友人“tommy”告别后，我来到了球场。四年来，我的多少汗水和欢乐、健康和梦都在这里，被雕刻、被定格。当头上的天空出现第一颗大星、晚自习的铃声响起、蜀都的华灯闪烁时，我坐在球场边的小树林里，号啕大哭……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哭泣是有利于初降人世的幼婴的成长的，同样，放肆，没心没肺的号哭，是能为分离开怀，为启程开路的。就是这场哭泣，将四年的悲欢恩怨是非得失统统冲走了，留下被诗句煲着的灵魂，和来知的时空相见，即使孤独，也不再是桎梏，而是洒脱，是勇力。

为了这场哭泣，我寂寞了四个年月。

狮子山下，将褒有我的坚贞和爱，一个男人的气质，一个毕业者并不刻意营造的意趣。

也许，还要问个不休：“那一刻是怎样来临的？”也许，这一问，依旧是满唇埃尘。

在生命毕业之际，这声声问讯，将带回那个特别而不经意的时刻，使自己安谧从容地做一回自己的观众，从而宁静地接受一张真正的生命的凭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