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年的那一天：1986年农历十一月初五。

那年，我十三岁，在县城的一所中学读书，离家有三十多里路。

那天，早晨，天灰蒙蒙的，压抑的让人有点难受。

吃完早饭的我还逗留在宿舍内。突然，本家的一位堂兄推门而入，神色慌张地来接我回家。我的心里隐约有了一丝淡淡的不安，也没来的及向班主任请假，便随堂兄匆匆忙忙离开了学校。

堂兄骑车径直把我带到了县医院，“快，先去看看你娘！”这是后排邻居老马的声音。在县医院的楼道内，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母亲和守候在一旁眼睛红肿的姐姐，还没有容我说话，没等我反应过来，又传来了老马在外边催促的声音。于是，我迷迷糊糊的上了一辆卡车的后车厢，车厢内赫然躺着一全身被蒙的严严实实的高大身躯——我的父亲！我心中的不安霎那间得到了证实，只觉得如天塌似地裂，一股撕心裂肺的悲伤冲击我幼小的心灵，我晕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了家里，只记得到家后，扒着车厢，把早晨刚吃的饭，呕吐满地……

接下来的一切事情都是在本家叔叔的授意下机械的照做的，摔瓦、出殡、烧纸、谢孝……，不知道在家乡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习俗。印象最深刻的是哥哥跪在地上向叔叔苦苦哀求，还有出殡时一路上呦喝的那句话：孝子谢哩！我想这几个字应该是这样写吧。

人们都说，小孩子不可以看死人的脸，长大会做恶梦的。看来这句话没什么道理。在父亲出殡之前，不知是姐姐还是哥哥说：过来，再看父亲一眼吧！掀开蒙在父亲脸上的白布，我看到父亲的面容依然是那么慈祥，只是略微有些发黄；父亲的脸摸上去一点都不象人们所说的那么僵硬，甚至可以说有些绵软，虽然有点发凉。人们常说，煤气中毒后只是暂时休克，经常有数天后缓过气来的奇迹发生。所以，多少年以后，我还依然心存侥幸：父亲没死，只是出了远门，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

父亲虽说没有什么文化，甚至可以说是个粗人，但父亲的心思非常缜密，总是善于抓住身边的小事，不失时机的对我们进行教育，话不多，却句句中肯，在我的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只可惜我和父亲共同生活的岁月太短暂，受父亲的教诲太少了。

在我大约10岁那年，刚学会多位数加减的我心里特美，到处炫耀。家里若有什么收入、支出的，我总是抢着来记录，捏半截粉笔，在墙上像模像样的记着。父亲其实心里早就算好了答案，却还故意问我：“娃儿，总共是多少呀？”我自豪的报出结果，得到的当然又是想象中的表扬。哥哥姐姐为了满足我的虚荣，你夸一言，他奖一语，那年月，我还真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那一个。

接下的日子里，我对数学保持着浓厚的兴趣，把身边的一切事物尽可能的数学化，比如说：家中的木梯有几阶、每天为父亲扇扇子扇几下、家里每一个人的年龄包括生日等。父亲又夸我记性好，说我在5岁时，就能把一副扑克牌的数字和图案对应起来。每逢玩牌的时候，我总是询问：镰刀在谁手中？（图案是镰刀的那张牌最大）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直到现在，我的记性还是很好，数学还是很棒，或许跟小时候父亲的鼓励和教育有一定的关系吧。

人们都说，天下父母都偏向最小的，这话一点不假，从父母对我的喜爱程度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但当我有错误时，父亲是绝不会迁就的。有一次，只因为一个数字写的不规范，父亲便问我：“老师是这样教你的吗？”一句话就让我的脸变红了，心砰砰直跳，生怕父亲会告诉老师，现在知道当时的担心是多余的，当时的想法有多么的幼稚。从此以后，我写字总是规规矩矩，清清楚楚，直到现在。还有一次，放学后家里没人，我和邻居家一小女孩在家里玩，把家中存放的零花钱取了出来，（不知是我主动要拿的，还是她引诱我拿出来的，现在想来，后一种可能性较大），正在数钱时，父亲从地里回来了，不由分说，脱掉裤子便是几巴掌，打的我生疼生疼的，最后是姐姐把我拉出家门，哄我，安慰我，询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不是怕我花钱，而是怕别人把我骗了。从此我不再乱花一分钱，养成了一个勤俭节约的好习惯，直到现在。

父亲喜欢喝水，每天从地里回来，都要喝上一茶壶。我便学了父亲的样子，每天放学后喝上一小壶，但我的这个习惯没有坚持下来；父亲每天吃完午饭后，喜欢光膀子睡觉，在苍蝇打扰下，父亲却能鼾声如雷。现在，只要有可能，每天的午觉便是我的必修课；父亲喜欢整洁，总是埋怨母亲不能经常收拾，到处乱七八糟的。父亲打扫卫生时，总爱把我和哥哥一块叫上，从北到南，进行彻底清理。现在，每隔几天，我总要把我的办公室和办公桌清理一次，否则心里就会很难受，什么也干不下去；当年，我的头发都是由父亲给理的，原先是父亲坐着我站着，父亲说：娃儿，快点长吧！父亲把我拨的团团转。后来是父亲站着我坐着，父亲说：娃儿：你咋长得这么快呢？父亲只能围着我团团转。现在，每个月定期到理发店理一次，全然没有了当年的感觉。

父亲用他的一生的时候和精力，盖了一座新房。要知道，在农村如果没有什么本事，盖座新房就意味着脱层皮。盖房时，地基打得很深，全都是用父亲平时捡来的砖砌起来的。直到我结婚前，家里墙角处还堆放着一垛被别人淘汰又被父亲捡回来的旧砖，虽说存放了二十多年，有了些许感情，有些舍不得，但最终还是扔掉了。当年盖房时，好多人家还是土坯墙，父亲盖的房却全部是砖，这让邻居家好生羡慕。父亲最欣赏的是他从木材市场上淘回来的一根木料，用来做新房内敞间的大梁，曾多次指着让我看，这梁有多么的粗，有多么的直，有多么的结实。

我考了县中，父亲乐的屁颠屁颠的，忙着让母亲和姐姐给我做一床新被子，买身新衣服。每逢周末，父亲都要骑自行车来接送我。一路上，父亲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到了县中，可不比在本村小学，那可是全县的尖子生，针尖对麦芒啊！

又是一个星期六，父亲像往常一样送我到车站，却破天荒地等我上车后方才离去。途经二姐时，二姐不在家，父亲竟破天荒地在家里等着，破天荒的在二姐家吃了他一生的最后一顿晚饭——挂面鸡蛋。到家后，向来心思缜密的父亲，破天荒地升着了刚砌好的炉子……

深夜，父亲被母亲的声声咳嗽惊醒了，还没来的及穿上鞋，咚的一声，父亲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这一躺就再也没有醒来。父亲摔倒的时候有两个人在场，一是我的母亲，二是我的姐姐；父亲出殡的时候有两个人没能送他，一还是我的母亲，二还是我的姐姐。当时，姐姐还在医院里照顾着昏迷不醒的母亲。我想这也许是姐姐心中永远的伤痛和愦憾。

如今，我工作稳定，家庭幸福，儿子聪明健康。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子，我时常想起我的父亲，想起父亲对我的谆谆教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