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过无声的歌，看来人们不会相信——但那确实是掠人心绪的至高旋律。

那天清晨，我拿着书本从依山傍水的小村里的外婆家，一口气跑上了草树葱茏的卧牛山。我的脚下，是一块末经开发的绿茵茸茸的凸凹不平的草坪，站在这里，远处的大豆，谷子，高梁，栉次鳞比，尽收眼底。如果晨曦微露，这块洒满珠露的草坪，一定会首先接到阳光向万物飞来的第一番抚慰，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一个适宜晨读的好地方。

可是，我反复打量着周围，却无一块可坐的山石，正犹疑间，“当当”两声巨响，突然在我身后炸开。我转过身去，在一排稠密密的绵条屏障的空隙中，露出一张黑的十分难看的脸，那双满含愤怒地眼睛，正向我虎视眈眈。我蓦地记起，难道他就是小时候外婆常向我说的那种拦路抢劫的暴徒吗？然而，他跟我对视了一阵之后，渐渐地脸上堆起皱纹，眼里出现了和谐而温蕴的光，然后，转过身去，向远处走去了。我忽然明白了，他是看果园的园丁佬，大概是在这寂静的早晨发现了我这个不速之客，恐怕有窃果之嫌，刚才把那寒光凛凛的镰刀，故意往石头上磕着，发出那种令人心悸的响声，是向我发出的庄严声明。我如释重负地坐在草地上一块不大很粗糙的石头上，打开书页。当我合起书本站起来，不由自主地向果园里瞥了一眼时，我一怔，那张脸又在那里出现了，不过已经失去了方才的凶相，而是显得十分木纳，那双敌视的眼睛有些如痴如呆。见此情景，不禁使我惊惶万状。

“大伯，您不回去吃早饭吗？”我向他打着招呼。

大伯如梦初醒，转而破涕而笑，张开门牙失落的嘴角，啊哈，啊哈地向我点头。原来他是位十分热情的老人。

“大伯，我现在休假，可以天天在这里看书吗？”我向老人靠前几步。

大伯更加热情地凑过来，一边点头，一边用手不断地比划，意思是答应我的请求。

“我在这里看书，是不会动园里一个果实的，请您放心。”大伯还是啊哈啊哈地点着头。

回到外婆家，我的心还在急剧地跳荡。我感到蹊跷。外婆说，那个园丁佬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小时候贫苦的生活使他失去了读书的机会，但他不想就那样糊涂下去，每天放羊回来路过学堂的时候，总要抽空爬着窗子往里窥视一阵，听别的孩子的咿咿呀呀。谁知最不幸的事情临到了他，那天他又在偷偷看的时候，一块砖头狠狠地砸在他的后脑上，使他变成了哑巴。外婆的叙述，使我惊讶不已，他对读书竟有那么一种执拗的追求，使我肃然起敬，他的遭遇也令我同情。

第二天清晨，我又跑上了那条上山的小路，进入那片茸茸草坪。我愕然了：那块不大而且很粗糙的石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平平整整的方石。石头上面还放着一个山草编织的圆圆的干草垫，石头周围的乱草也都拔掉了。难道这里被别人占据？眼前又无他人。我坐下读书，准备随时向石头的主人致歉。几个早晨过去了，无人来享坐，也无人来认领，像是专为我设置的。我说给外婆，外婆也感到莫名其妙。

在我离开外婆家前一天早晨，我刚走上山路，忽然身后又出现这位老人。啊！又是那张熟悉的全靠五官肌肉竭力表现内心的脸。他以满面喜悦和不住地点头，微笑来安慰我恐惧的神态，他慢慢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旧纸包裹的东西，啊哈啊哈地递给我看。这原是一只精致的书签。我诧异了，一个种田的哑人保存它何用呢？我不解期意地望着他。

他指着书签，用手拍着胸脯，又在半空比划着同我身量相等的高度，又在头上像使用梳子一样地梳了两下，再把两手并在一起，作打开书页的姿势，然后把书签放在掌心里……啊！我明白了，必然是他在当年同我一般年岁，早晨也像我这样在这里读书，看书时使用的就是这只书签。我一时准确地意会了他用特殊方式表达的语言，几天来寓藏在心底的疑虑便一朝而解了。他见我连日的在这里晨读，一定是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他紧挨我的肩膀，睁大着眼睛，用手指着书签上端的天安门城楼照片和下端抄录的一行陆游名句：位卑未敢忘忧国。他几乎是扯着我的目光往上按着，他目不转眼地盯着我，似乎不准我有一点溜号；当他见我完全地领会他的意图，更加激动地比划起天安门斜对过儿那座高大的建筑——人民大会堂来，并自豪地举起大拇指，好像说：“那是咱自己设计的了不起的伟大建筑……”

我完全理解了这位聋哑老人珍藏书签的真谛，十分珍惜地把书签重新包好还给他。他立刻现出第一次照面时的愤怒，哇啦哇啦地跟我动起肝火，满脸紫涨，用力地夺去我手中的书，把书签精心地夹在书面里，然后，又把书揣在我兜里，并不准我再把它掏出来，我才恍然大悟，这是他馈赠给我的礼物。

我忽然想起坐垫，方石和乱草的除掉，胡乱地比划起来，没想到他完全明白我的疑问，张着大嘴笑起来，露出光秃秃的牙龈子，脸也变得红红的，像个小孩子为人做了一件好事而不愿让人夸奖时所现出的腼腆，连忙向我摆摆手，转身钻进翠绿的绵条屏障，很快消失在一息浓荫的果园里。

我伫立在草坪上，望着那果实累累的果园，似乎眼前还浮现这位素昧平生的老人珠泪承接与笑不及掩的样子，耳边仍萦绕着他比划不尽的哑语。这哑语虽然没有清楚的声响，但只要将他的一系列行动穿连起来，就会出现一缕蕴藏着感情起伏的五线谱，只要按乐理唱去，那是一曲极其优美，动人，抒情，深沉，激昂的歌子，那歌子既抱含着如泣如诉的哀怨，也洋溢着矜持和自豪，更寄托着对未来的深切追求和向往，使你感奋，叫你向上，迫你进击。假如我是一位音乐家，我一定要把他的歌子谱写出来，成为我们年轻一代的进行曲。

啊，这无声的歌，是唱给青年一代的高亢的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