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农民居家过日子,天经地义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世世代代、一以继之,从简单的耕作到如今的机械化,在漫长的岁月中,耕者聪明智慧的火花始终闪耀在社会进步的不同历史时期,绚丽的劳动之花,凋谢在那永久逝去的岁月长河,一去将不复返,成为人们美好或酸痛的记忆。一些劳作的程序、劳动所得的成果,虽然在当今看来并没有什么科技含量,但那种一丝不苟的过程,在那时的生产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地位,如今却被历史的步伐荡起的烟尘无情湮没,作为亲历过的人,始终耿耿于怀,不由自主地去追寻一番,那些环节与人物犹在眼前,不肯散去。
农业生产中存放粮食的麻线口袋,是极为平常的一种生产工具,现在已经被塑料编织袋或布袋所代替,在人们的生活中很难找到,濒临绝迹。而就是这样一样东西,在从前竟然是农民自己在家庭生产出来的。没有经过工厂化的大生产,也能够经过市场交换,走进千家万户,满足了人们的生产生活需要。在经济勉强自给、物质不是很丰富的年月里,一家一户能够制造出那样结实耐用的口袋,不是我亲身经历并且参与全部的工序,是很难相信这件事的。
2、本文除怀念过去的岁月带来曾经的温暖与痛苦之外,还有一个重要责任,就是试图用心用笔记录先人的勤劳辛酸、家园的美丽温馨,寄托我一份别样的思绪。织口袋在生我长我的这个大山里,世代为业。自用、出售、兑换,这种经济模式和手工作坊,贯穿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全过程。
织口袋的原料很不起眼,就是胡麻的茎杆沤制的纤维-----麻。
农历七月,胡麻成熟了,收获时不是用镰刀割,而是人用手拔,其目的是为了不把有用的茎杆留在茬上浪费掉。打碾时要用铡刀一捆一捆地将果实和根部铡去,剩下的齐刷刷的胡麻茎杆,运到地里均匀地摊开,名曰沤麻。到次年三月,麻就沤成了。麻纤维和茎杆充分脱离,纤维里的脂肪也被脱去,实际上就是经过几个月的风吹雨淋,自然脱脂过程而已。这时,要堆起来运回场里,驾上牲口,拉上碾子充分轧碾,粗麻成型了。
加工亚麻是一件极其费力的工作。碾轧成的粗麻,按照大概十斤的分量,分成等份,简称“一窝”,这个工作过程叫做“窝麻”。用棒槌锤打几遍,翻里翻面,这时“一窝麻”恰好就像一床被子,它的叠法也跟叠被子一模一样,几十“窝”麻码放起来,整齐划一,蔚为壮观。
打麻,就是把粗加工的麻团,经过充分的锤打,使其茎和纤维完全脱离,是一件特别费劲的事。通常由两个人共同完成,摊开麻团,两人对面而坐,手持棒槌,一上一下,叮当作响,很有节奏感的。晚饭后,月光下,一个村子里打麻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台打击乐的演奏进入了高[chao]。打麻的工具很原始也很简单,三尺来长的木棒,稍微有点弧度,打下时不至于把手碰到地上。能够拿起一条“麻棒”的孩子,就已经证明他不吃闲饭了,成为一个好劳动力了。打成的麻,很松散、很绵软,尽管是在土场子上操作的,但是看起来很干净,真是有点奇怪。
扩麻,顾名思义,就是把打成的麻撕成碎片,挑在一根细棍上抖动,使麻的纤维顺致、整体组织松软、清除掉其中的碎屑。扩成的麻叫做“条”,一条麻很像一杆小旗子,呈不规则三角形,一条一条地摞起来,虚软虚软的,吹一口气就能飞起来。打麻的棒槌、扩麻的木条,经过长期使用,很光滑、很干净,木头的纹路很清晰。在孩子不听话淘气的时候,这两样劳动工具便成了父母的随手家法,若是不赶紧跑掉,那滋味可是不好受的。
3、纺线,一般都是女人或者老人们的事,很少见到青壮年男人坐在纺车上的。因为这是相对轻松的一种工作,无须浪费壮劳力。纺车的构造很简单,但很实用。它能把麻条在转动中捻成一根根麻线,外人看见我们纺线,啧啧称道不已。这件工具,除线杆是铁制的外,其余都是木头做成的。如架子、掌盘、转轮、线砣、叶片、踏杆等,另外还有一条牛皮制成的弦套在轮子上,用来传送动力。两脚上下蹬踏,轮子带动弦,弦就拉动线砣和线杆高速转动,在人手不住地操作下,一条麻在瞬间就就变成一条细细的线了。到线足够长的时候,纺线的人就要变换动作,反转纺车,线杆就反向起来,名曰上线。线杆上的线多到一定程度,就要拐到工字形的线拐子上去。线拐子其实就是一种计量工具,二尺五寸长,拐一圈为一根线,恰好为五尺,一般经线为三百根、纬线为二百根为一拐。纺经线者必须是经验丰富的人,要求细而匀称,对质量要求高;纬线则相对粗糙,质次一些的麻也可以利用,因此,对技术的要求不太严格,初学者也可以胜任。拐线时,大人边拐边数,从一数到二百或三百,念年有词,抑扬顿挫,小孩子数数的启蒙,多数就是这样开始了,到上学时,一百以内的数的读法就不用老师教了。线纺出来了,口袋的半成品也就宣告完成了。
洗线,把拐成的线放在水里蘸湿,搁到平正的石板上用力锤打,周而复始,首尾不留,之后套在木桩上拧去大量的水,然后套在木杆或绳子上晒干,按拐收起绑好,线就算洗好了。洗线其实就是简单的脱胶方式,因为亚麻纤维里有胶质,麻线的质地僵硬不说,颜色也泛黄,经过这道工序之后,线不但柔软了,而且颜色也变得白里透青,常说的麻线的水色好不好,关键是看洗出的线的颜色白不白,如果麻沤的不到位,经的雨水不够多,即就是洗过的线也是泛黄的,档次就大打折扣了。纬线在洗后还要用观音土泡的水浆一遍,名曰浆线,晒干后呈青白色。洗线是要选天气的,冬天要冷,夏天要晴。奇冷的天气把洗出的线在短时间内冻得发白,比太阳晒干的效果还要好。三九寒天,洗线者坐在涝池边上,在冰上砸开窟窿,手冻得通红,棒槌抡得山响,脊背上汗水冒着热气,寒冷与温热原来也可以这样交融的!
曳线,是一件较为轻松的劳动,简直可以说是在玩耍呢!曳线是必须有线架的,是一种简易的可以转动的工具,两个四边形的木框交叉在一起,中间有一个竖轴,把线把撑开套于其上,找到头绪,一下一下地曳落在地,形成表面散乱实际很有规则的线团。一般是两拐经线曳一团,一拐纬线曳一团,以备下道工序之用。曳线看起来是轻省活,但需要有极大的耐心,一点都不敢急噪,线在浆洗过程中难免出现绾结,这样就需要细致地解开,如果用力拉扯,则越绾越严重,欲速则不达,看着绾结的疙瘩,干着急,没办法。
4、拖口袋,这是整个工艺流程中最关键的一环,是把经线布好,安装上各种机关,待正式开工织造。需要一定的技术和能力,只有拖得合乎规范,才能操作起来流利,织成的料子光滑平整,好看耐用。也需要一定的智谋,一半要靠多年积累的经验,一半还要靠精到的计算。比如说,一道拖成几条口袋,需要多少根头,讲究是十分严格的,既不要造成浪费,也不要因为长度不够或头数欠缺而影响成品质量,坏了手艺和门口。一般地,三斗的口袋要一百二十根头,一石的要一百根,粪口袋六十到八十根就可以了,如果少于这样的数字,就不合乎以上容量标准,就成了三不象,会惹同行笑话的。精心谋划、计算之后,在地上用脚步丈量出需要的距离,两端用木桩钉了,连续两个拆开的线团,找出头绪,两手一前一后,步伐均匀地曳拖着两股麻线,来回拖绕,一个来回算一根头,一直数到头数够了,便停止拖曳,这样,经线的布置就完成了。
过交,也是很有技术含量的工序。在拖成的线路的十分之一处,又插上一根四方木条、一根竹棍,开始过交。过交是需要“津”的,所谓“津”,是头发拧成的六股线,它光滑、柔软、耐磨。“津”通过“津梁”,把拖在地上的经线的一面牢牢提住,使之与另一面经线完全分离,这样就形成了交道,在这个交道上安上“交床子”,来回拖动,没完没了的交口就一只产生,从而给梭子创造了穿梭的空间。一般的人会拖,会织,但过交是拿不准的,即使勉强过上了,难免产生混乱的交口,织到后期,给拆交造成困难。因此,过叫一般要请有经验的人来操作,才能保证织起来顺畅,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溜子,是在白色的经线中加入兰色或黑色的线,织出来的成品上就出现竹节状的图案,和织锦上的提花原理差不多。溜子一般在整幅的偏右,这样,缝出来的口袋,两条溜子会把一个平面三等分,对称的美,开起来很和谐的。
打梭子,纬线是通过梭子的来回穿梭方式被织入经线中去的。打梭子是在一个一尺来长的木棍上,把粗壮的纬线纵向地缠绕上去,一般缠到直径约三寸许,一个梭子就打成了。这种活计看来很轻松,实际上也马虎不得,如果打得不紧密,梭子穿梭几个来回就散架了,会影响进度的。有意思的是,很细的经线悠闲地变换着交道,静静地等待着,紧绷着面孔,挺直着身子,而纬线则被弄成弯弯曲曲的样子,不停地穿梭,进入经线编织的网,就被死死套牢,失去了自由,世态中的人事纷争有时就很像经纬相互编织一样,显得既简单又复杂,永远重复着。
5、织口袋,拖成的经线在过交过程中是直立的,过交后就平覆在地,一头依赖重物拴定,一头用绳子通过横担绑住,就开始织了。所用的工具极其简单,这件工具就叫做“刀”,名字叫“刀”,样子很像刀的形状,铁制的,六、七斤重,口锐,背钝。使用时口朝纬线,背朝交口,两手执定,作快速运动,由于它的构造特殊,因此有一定的加速度,对纬线的击打在瞬间很有力,发出“铮铮”的响声,只要两三下的工夫,纬线就被牢牢地镶如交口中去了。这时,左手拉动交床子,右手拿刀趁势攉起,一道交又来了,用刀磕紧后,立刀于两道经线之间,梭子就在刀撑起的呈三角形的空间里穿过。这样循环往复,单调至极。一般的人一天能织七、八步远的距离,就是很不错的成绩了。织口袋是一件很辛苦的劳作活动,人坐在滑板上,腰始终躬着,右手执刀,左手按交床子,重复不止,没有从事过这样工作的人,织几个来回就会受不了的。
截口袋,是把整圈的经线用纬线织遍了,这时剩下经线长度已经不足以交床子来回运动,团团的线,变成了一幅口袋料子,表明这樘口袋竣工了,就要截了,织者的身心是喜悦、轻松的。截口袋是个细致活,必须要用尺子计量的。三斗的口袋要六尺五寸,一石的要六尺,粪口袋要四尺五寸等等的标准,在地上量好尺寸,划上记号,把织成的料子来回折叠在具体的尺寸印记内,剩下的就是零头。零头可以缝成小口袋,用途也很广泛。折成的料子就用快刀两条一个单位裁开,等待缝合。
缝口袋,一般在晚上饭后或雨天进行,这样就不耽误农活。一盏油灯下面,孩子们搓线绳,大人拿着大铁针,一针一线地把单片的料子,四片缝在一起,其过程有纳直缝、锁边、绾口绳等工序。一边缝,一边讲些故事给孩子们听,说些对生活的打算,孩子们觉得很快乐。
整理,口袋缝好了,还不算是成品,需要很好地整理一番。将整条口袋放在平正处,用棒槌轻轻敲打几遍,使之看起来很顺展,然后用一只碗扣在表面,来回使劲刮几遍,一些残留在上面的茎杆碎屑就会被清楚,口袋更加细腻光滑,一条口袋才算是成品了 。
6、织口袋看似一件很平常、很简单的手工制作活动,其用途也不外乎盛装粮食、运输粒状粉状的物品,但是,它不是每个村庄都能够从事的的,因此就赋予了这种工艺的商品性。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时期,口袋交易十分活跃,成了那个时代的一道风景。据老人讲,民国时期,每条类似今天麻包的口袋,可以换回两块光洋,其利润空间自不待言。在新社会,织口袋的生意也兴盛了好长一个时期,一直到八十年代后期,有了塑料编织袋,才渐见没落,从此一厥不振,到现在不见它的身影。织口袋的目的,一种是自己直接使用,作为生产工具,不产生直接的经济效益。另一种情况是纯粹的经营性质的,织造出来的成品,拿到集市上出售,获得利润,用来改善生产生活条件,而且口袋的价位一直比较稳定。那时,三斗的口袋能卖到十五元,一石的卖十元,粪口袋卖五元。农闲时节,一个家庭在一个冬季可以生产出十条三斗的口袋来,除却成本,不计人工,可以赚一百元以上的钱,在六、七十年代,一百元钱已经不是一个小数字了。家口大的家庭,集中人力,举全家之力,用此项收入修房建院讨媳妇,是不在话下的。
生产队也通过给社员提供原料、记工、请假等形式,社员每织一批口袋,按比例要交公一定数量的成品,队上集中起来统一销售,壮大集体经济,正式的说法是集体副业,上级也是大力提倡的,公私都得到了好处,社员很有积极性。队里也可以拿口袋从其他的生产队兑换籽种、耕畜等生产资料,解决农业生产上的困难。生活困难时期的口粮危机,往往是靠口袋的生意所得来解决的。用口袋向粮食富裕的地区换来粮食,青黄不接的问题就解决了,也可以用成品兑换邻村的亚麻,各说各价,但是往往是亚麻的价格比较低,因为他们历来把这东西当作烧柴的,有了发挥作用的机会,就求之不得,因此价格相对较低廉。兑换有私人和集体两种行为,私人处于半地下状态,人们不易察觉,运输也是靠人背的,一般是在夜间偷偷地背回来,和在队里分配的和在一起,干部知道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作追究,也就过去了。集体兑换则由队长彼此协商,成交之后,驴驮马载,公开运了回来,再分配给社员户进行加工,队上大获其利,用于生产开支,很少听说那个干部贪污了公钱的事。
7、今天,我的乡亲已经不织口袋二十多年光景了,而织口袋的人还有一大批健在。每当我见到他们的时候,或健康或病老,我的思绪很自然的就回到了过去的那种困苦与欢乐,他们从事那种劳作的每个细节,总是很清晰、很具体。自己浮躁的心灵会得到难得的静谧和宽慰。家里不用的织口袋的工具,束之高阁,尘封已久,有些不知被丢弃到何处,永远不归了。我随即就产生许多感慨来。那年那月虽然十分地贫穷,但人与人的友善真是和现在无法比拟。一片大场子里,十几道口袋一齐拖开,阳光照在织者的脊背,机杼此起彼伏,咣里咣当,一锅旱烟换着抽,一盆洋芋大家吃,家长里短尽管说,或诙谐激烈,或哀愁欢笑,其乐融融,竟然没有丝毫的劳累神情,也没有对时局的怨怼,对生活的赐予很知足的样子,今天的人们是无法领略的。他们把希望织进了经纬的交合之中,把苦难抛弃在梭子的来往穿梭之上,把日子算计到十分精准的拐线的根数之内。就是这种原始的劳作,才保持了他们健康的体魄和友善的心灵。我常想,要他们现在重操旧业,是不会感到手生的吧?
他们把胡麻的茎杆用粗糙而灵巧的双手,经过那么多的程序,制造出结实耐用的生产工具,用今天的话说很环保的。当下政府对于白色污染很头疼,出台了限塑令,但应者平平。追求科技的进步与环境的和谐,我们是不是可以从织口袋这件已经消失了的事物中得到一点启示呢?我们是不是减少对化石能源的开采,减少因开采而对环境的污染与破坏,把再生资源好好地利用起来,人与自然岂不就和谐起来了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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