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在单位值班,中午时分儿子从家里打来电话,说今天是父亲节,他祝我节日快乐,还说给我买了一管钢笔送我做节日礼物。我对舶来的节日从来就不感兴趣,但对儿子的细心体贴善解人意还是非常感动的。我不知道我在儿子的心目中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但我尽量做到开明平等,把正义和美好的观念通过言传身教,去濡染他幼小纯洁的心灵。在儿子的成长历程里,我知道自己有时太暴躁,有时又偏于溺爱。这两种做法其实都出于一个原因,那就是深深的父子之情。我经常和儿子说,我向往随着岁月的流淌,我们的亲情和理解都能越来越深,家庭生活里互相关爱,精神生活中成为知己。有一句话说的既恬淡又深刻,我为之深醉,“多年父子成兄弟”。这杯亲情的酒啊,经过时光的酿造,会越来越醇香。
我没有父亲。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并理解“爸爸”这个概念的,那时一定很小,但应该已到了懂事并有记忆的年龄,在我最小的三两年里,妈妈应该从未提起过这个概念,更没提起过与这个概念相对应的这么一个人。我对这个概念最感性的体会,是伴随着羞愧自卑,和愤怒的敌意而生出的。还有每年年底来人讨要的贷款,和天井里数以百计的旧罐头罐,每一个都锈迹斑斑,有的里面还存着很脏的雨水,有的雨水一定是从我家破房子的旧瓦上滴落下来的。
我理解妈妈,在那贫穷与痛心的日子里,妈妈对爸爸的所有责怪都是不过分的。我幼小的眼睛里虽然看不清那个模糊的身影,但那份浓浓的敌意已很有火药味了,即使我知道他绝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在将来也从未有给予谅解的一丝打算。在我最初的心灵里,是他给我种下了自卑与愤怒。
毛茸茸的儿时岁月,和所有的老照片一样泛着悠悠的古铜色。一个玻璃窗上结满冰花的日子,大姐很小但已去生产队劳动,二姐三姐都去上学了,上午吧,妈妈在炕上忙着用破布头打夹纸,我一如既往的一个人翻箱倒柜的玩,在破皮箱里我找到一个大信封,鼓鼓的里面装了很多东西,我很好奇,拿到炕上妈妈旁边,把信封里的东西都倒在了炕上。哇!好多好多大大小小的照片,黑白的最多,彩色的也是后来人工上的色,颜色鲜艳但不真实自然。美丽的河水上一叶小舟,鱼篓鱼鹰静静的酣睡着,一个人戴着蓑笠拄着竹竿站在船头。还有的是几个个军人合影留念,老式军装上还有军衔标志。这时妈妈提起了那个让她伤心一辈子的人,我的爸爸。他似乎文化不低,当兵数年,曾去抗美援朝前线,在参军期间已和我妈妈结了婚,因肺病复员回家,回村后任生产队会计,写一手好字,春节时写全村的春联,队上的帐管的分毫不差,却拒绝队里所有的救济,任凭妻子儿女在饥饿的边缘挣扎,那时因孩子多劳动力少,在挣工分的年代,在我爸爸做的生产队年终结算里,我家不但分不到一分钱,还会欠上生产队一大笔钱。我的一个二姐,在一两岁时因无法及时喝上玉米粥而病饿夭折,这是妈妈的心第一次破碎的如刀绞柔肠,锅里时常看不到米,可血经常在妈妈的心头上淌。穷人的日子里,偏偏每个孩子都那么懂事,那时孩子们都在村里的大食堂统一吃饭,年幼的姐姐们总是把在食堂里领的饼子藏起来,自己舍不得吃,拿回家里给爸爸妈妈吃,那时妈妈的眼泪应该早就哭干了。和我紧挨肩儿的哥哥更是讨大人开心,三四岁的孩子简直懂事的似一个小大人,从不让爸妈费心,还会看着大人脸色,哄大人高兴,哎,我苦命的哥哥,衣食不周得了肾炎。他是家中第一个男孩,父母疼爱有加,爸爸尤甚。那时医疗水平太底,爸爸带哥哥住进了天津的一家医院,一住就是好几个月,病后的孩子更加懂事了,对爸爸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把病室里的其他人和接触过的医护人员都哄得格外开心。他们的开心里有更多的心疼,那时的肾炎几乎是不治的。那时岁月贫穷艰难的残忍,每个日子都像一座不得不走过的刀山,我想,妈妈的脚那时仅存白骨了。爸爸在天津护理着哥哥,几个月里衣不解带,身体的多处已略有腐烂,他无法去洗上一个澡,病痛对哥哥的折磨,已让爸爸不再忍心离开哥哥半步。在家里,妈妈照顾我们姐弟几个的日子更是缺衣少食,生活更加紧迫,境况犹如雪上加霜。钱早就没有,哥哥的医疗费都是妈妈在村里信用站贷来的款,感谢那时人心淳朴,所有借贷都不用抵押,否则很多日夜早早就被画上句号了。肾炎忌讳吃咸东西,爸妈就买了好多罐头给哥哥吃,那时的罐头大多是铁罐的,多年后我家的天井里还堆着很多空罐头罐。据说哥哥吃甜的都吃怕了,有时央求爸爸给一点点咸菜吃,爸爸忍着泪,一点都不给。这样也没能留住哥哥幼小鲜艳的生命。随着时间的蔓延哥哥的病情加重了,可哥哥和周围所有人的感情越来越深,李叔叔,张阿姨,医护人员们每天都笑中含泪来查房用药,手是颤抖的,喉咙哽咽。经济拮据似水落石出,尽见苍白干枯的石子,鲜花枯萎已在人世弥留。叔叔阿姨们一个个哭着来和哥哥告别,劝不甘心的爸爸,还是快些回家,让妈妈再最后一次抱抱孩子吧。哥哥病如石沉,爸爸情入膏肓。
回家了。哥哥弥留的日子里,爸妈无心茶饭,欲哭无泪,爸爸可尽情的伤心,妈妈还要为我们几个瘦弱的小鸟寻找食物,妈妈,我们拿什么来报答您,妈妈······。
哥哥在妈妈的怀里一口一口的出气,已在生命的终点,妈妈痛苦着呼喊着哥哥的名字,我的爸爸,跪在旁边的炕沿下,真诚的祈祷着:“儿子,儿子,你一块把我带走吧,在那边你也需要我的照顾。”。心碎的妈妈破口大骂,难道为了这一个儿子你就不管这些个孩子了吗!
我可爱的哥哥去世了,在我没有记忆的时候,那时我有两个月大吧。爸爸不忍心远埋,就埋在了我家西边的梨林里。从此那座小坟前,每一个晨昏爸爸都会久久流连,爸爸已精神恍惚。他每天都会把那座小坟用手模的很光很圆,不允许有草叶的存在,和动物走过的痕迹。妈妈说有一次,生产队里的一匹小马撒欢踩了那座小坟一下,爸爸哭喊着和妈妈大打了一次架,怪妈妈没有看护好哥哥的小坟。村里的人知道爸爸已经疯了,由于爸爸的人缘很好,很多小伙子都来接爸爸到他们自己家去宽心。妈妈说自哥哥去世后,爸爸几乎没在家过过夜,每夜都会被人们接走,怕妈妈看不住他,怕他自杀,因为他每天都叨唠着要去陪哥哥,怕哥哥一个人在那边受委屈。那时可以想见我的妈妈是多么揪心呀!痛失爱子,伤未结痂,还要照顾好尚在残喘的儿女们,还要看好随时可能觅死的我的爸爸。妈妈说那时她把绳子菜刀都藏了起来。无情的天道啊,你把每一个善良的人都看成了什么?在所有疼痛的伤口上肆意的一次一次撒盐。
破烂的屋子里没有什么摆设,可多的是跳蚤虱子,每个瘦弱的身体上都有很多被叮咬过的疙瘩,不知哪个热心的亲友,送来半瓶农药,那是当时唯一对付跳蚤地方法。妈妈很细心,把它藏到了外屋墙角水缸的里边,爸爸发现了,用它作为阶梯走进了天堂,走到了哥哥的身边,他把所有的爱给了哥哥,我那可爱的哥哥。那时我还没有记忆,那时我有五六个月大吧。
正月初五传统称之为“破五”,总被人认为不太吉利。那天上午妈妈从外边回来时,爸爸已近奄奄一息,给姐姐还有好多亲人都写了遗书,越到后来字迹越糙潦了,应是服毒后写的,药力发作身体难支。一记重锤击中了妈妈的身心,担心成为了现实,噩梦成了生活。所有的语言也不能代替感受的真实与残酷,妈妈单薄的身体,将垮的精神,再遭刀剑齐穿。正月对妈妈来说是灰暗的,至今妈妈在每年的正月里心情依然暗淡。妈妈,我替爸爸说一声,对不起。
我是个不孝的儿子,爸爸出殡的队伍里没有我,在农村的传统观念里那是一个唯一重要的角色。那天北风怒号,天寒地冻。买不起木棺,爸爸用的是最便宜的水泥棺材,没有寿衣,爸爸穿的是老姨的一身棉衣。走的人是那样凄惨,留下的人凄惨中更重的是贫穷与辛酸。妈妈本来是打算让未出襁褓的我尽孝子之礼,打幡送终,可众乡亲含泪不忍,怕我禁不起这寒风肃杀,五六个月的孩子不知变故的残酷,是否还曾睁大了好奇的眼睛,看着灾难步步近临。
我想爸爸和哥哥终于相聚了,天堂里他们一定很幸福,特别是爸爸怀中的哥哥,还有怀抱着孩子的爸爸。爸爸不再揪心了,哥哥也不再会受到委屈了。
自从我开始懂事起,每年春节我大姐都要带我去给爸爸上坟烧纸。这时妈妈会亲手用剪刀剪烧纸,嘴中唠叨的都是责骂与伤心,我对爸爸的印象也逐渐随之丰满起来。不外乎自卑与愤怒,自卑于他死的异常,愤怒于他死的不负责任。以至于多年以后,“爸爸”一直是我讳莫至深的字眼。
岁月如野草,一茬茬枯去,一片片绿来。那潭深邃的湖水,我是从来都不敢碰的,那深深的湖底蛰伏着大群大群伤心的鱼群,寂寂中仍在繁衍。
年龄大了,思想逐渐丰富,对爸爸的了解从各个方面知道的也越来越多了,也理解了妈妈的骂声中有多少埋怨与心伤。无论亲友与乡亲,关于爸爸的故事有很多版本,但众口一词的是,爸爸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在我家书香门第的熏陶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我爸爸是一个感情细腻丰富的人。我爸爸是一个品德高尚,为人正直的人。这种至情至性的性格,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年代,怎么会不是一个悲惨的结局呢?
爸爸,一切阴霾都散去了,灿烂的阳光沐浴着您亲人的手手脚脚,您也不要再有任何的愧疚了,您为了那份纯洁的感情付出了一切,我理解您,真正的理解您圣洁的心。在那边照顾好我的哥哥,不,哥哥,你现在也已经很大了,应该照顾好年老的爸爸了。可怜的爸爸,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不幸与贫穷。我们幸福的日子正在不断的延展,如远陂春草绿向天边。您所有的儿女都懂得了理解您,原谅您,可是,您再也不能原谅自己了。爸爸,愿您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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