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天,雪一直下。像五年前妈妈留下的棉被,躺在里面的棉絮钻出窟窿,从晚上一直飘飞到早上,藏在他的短发里,衣皱中,书页间;像邻居小女孩撅起嘴吹飞的蒲公英,亲吻他十三岁的年轻面庞,抚慰那颗少年落寞的心。
今年的冬天不再寂寞了,他在心里犯罪(南方有很多人,也许就有妈妈,因为这场扯天扯地的雪而倍受折磨)地期盼雪一直陪伴自己,一如屋旁杉树林里从阳春三月热闹到深秋霜降,至今却静悄悄的鸟巢。
自己应该不寂寞的,他总是说服自己。每个月爷爷奶奶会买好吃的从县城里赶回来,爸爸每周也会从遥远的北京打电话回来嘘寒问暖,陪伴他已八十高龄的外祖祖每周都在耳旁亲切唠叨。还有外婆,偶尔也来看看,总摸着他的头叹气说又长高了,但终究不说妈妈的去处。少年的心在长辈的关爱中怅然若失。
腊八那天,雪依旧簌簌地落。他在别人的催促声中拿起电话,“喂”还未出口,对方一声轩儿吓得他拿电话的手不住地发抖。五年了,妈妈的声音还是未曾改变。
只是,他几乎都想不起妈妈的脸。爷爷奶奶说那是一张特别老实本份的脸,只在特别生气的时候,脸上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才会有不安份的神采。狠心地躲避五年,也许就是那双大眼睛作的决定,他忿忿地想。
在妈妈再次呼唤声中,他嗫嚅着怎想起我了。话一说出口就后悔,怕音讯杳无了五年的妈妈再次消失。他不安地问在哪,在听到妈妈说除夕就回家时忍不住热泪狂涌。他哽咽着问还要再去南方吗,妈妈在电话里怯怯地说2008年要陪爸爸去北京修完“鸟巢”,还问外婆捎的衣服合穿吗。他擦干眼泪漠然地说挂了,语气冰冷得连他自己都相信那两个字是从雪花里蹦出来的,他想象那双大眼睛一定不安份地圆睁着。
当初妈妈执意做婚姻的逃兵是因为嗜赌成性的老爸。从九岁开始,他就经常忍受别人在身后大声地说妈跟人走了的羞辱。刚开始,他恨那个夜深才归家,日头上三竿才起床的老爸,恨那一副永远没睡醒的邋遢样,后来看那家伙在他要上学的早上眯着睡眼摸索着做饭,下雨天天未亮就陪他爬屋后的山坡,直到他走上公路,才打着哈欠往回走,晚上会在那个最吓人的山凹处等到他为止。他对那家伙恨不起来。
他开始拼命地叫老爸,但再不准那家伙叫妈妈给自己起的乳名轩儿,两个人相约不提妈妈,不看妈妈的照片。两个男人把穿脏的衣服、袜子堆成山,把吃剩的碗筷埋在锅里,最后划剪刀石头布,输了的才去清洗整理。有时两个人看电视没劲,他干脆说老爸你还是去打你的麻将吧。说完后看见那家伙眼睛里满满的喜悦和渴望,他想也许妈妈的离开是对的,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这个奔四的男人,除了麻将也许再无激情和追求了。他知道“除了打牌,还能做什么”是那家伙的信仰,他不想拂逆也不敢去戳伤已被人抛弃的老爸。
他已经习惯了老爸去赌。反正家里也没啥可输,爷爷奶奶出钱修的两层楼房不可能变钱,他也相信老爸可能就这样赌一生,即不倾家荡产,也不出人头地,所以也笃信妈妈不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再出现。
可是,他没想到有一天老爸会重操旧业———建筑,做回建筑工人,更没想到妈妈会重新回到他和老爸的窝。今年夏天,他把录取通知书如交成绩单一样地递给老爸,没想到老爸对l县二中(省重点中学)竟盯了半晌,他只好硬生生地收回“现在上中学不用交多少学费”的安慰话语。第二天晚,他获知老爸去求亲戚并最终被允可以去工地开工。他知道老爸除了赌博名声远扬外,做建筑的技术也是众所周知。他从老爸削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悦,他知道赌博仍是老爸的最爱。
老爸去了建筑工地,他去了l县二中。上中学的第五周,他突然接到老爸的电话,老爸在电话里爽朗地笑问猜猜遇到什么好事,他不加思索地回答赢钱了,哪知老爸竟说太小看人了,本泥巴匠因手艺好被抽调到北京“鸟巢”建筑工地正式上班,还说知道“鸟巢”吗,“鸟巢”就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主体育场,到时工资要涨到四五千,而且再不会收不到工钱(以前老爸便因做完工地收不到工钱对建筑行业心生厌倦)。他隔着电话仿佛看到老爸那双“惺松”睡眼(经常打牌熬夜所致)一下子神采飞扬,那微微佝偻的一米七七的身躯霎时回复伟岸挺拔的英姿。建筑工的苦累居然没有压倒这个与赌相伴的男人,相反老爸“四十如花”的生机隔着时空传递过来,鼓舞着他,不停地煽动他在心底勾勒那个传说中的“鸟巢”。
他甚至想告诉所有人,老爸再不是赌徒了,是一名奥运体育场的修建者,但他最终只大声地一遍遍地告诉耳朵不好使的外祖祖,那个曾经的赌鬼老爸现在修建一项了不起的工程。
接到妈妈的电话后,他终于明白老爸在电话里闪烁其词地说除夕给他的惊喜为何了。他揣着老爸在“鸟巢”旁的照片,在雪花飞舞中不知不觉来到了屋后的杉树林。
老爸身着蓝色工作服,双手叉腰,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钢筋铁骨、结构一览无遗的建筑旁。钢盔帽下,削瘦的面庞轮廓分明,一双小眼睛发出鹰一样的锐利光芒。他一遍遍地对视着那双“睡”眼,心竟一点点地融化。
老爸说别小瞧照片中的建筑,那用树枝般的钢网编织成的“鸟巢”,看得见的是中国的经济实力,看不见的是如老爸一样的中国人的热情。全世界的运动员在“鸟巢”欢聚一次,就会有力量去下一个赛场拼搏飞翔;老爸每年回家团聚一次,就会有力量和信心去下一个地方打拼流浪。
他抬起头,任雪花在湿润的眼睫上轻舞飞扬……
杉树林里,棵棵笔直的杉树叶子掉得光光的,密密匝匝的鸟窝暴露无遗。他清楚地知道,那些鸟窝是鸟儿们用草、树枝还有许多不知名的不同柔韧度的纤维织成的巢。像一粒粒奇异的果实,又如一个个蓄势待发的梦想,恍如枝条无限伸向天空的驿站,温暖而坚实。
他发现自己一直在期待妈妈的回心转意,期待一个温暖的“鸟巢”:爸爸是树枝,妈妈是草,自己是有柔韧度的纤维。而“鸟巢”盛装着妈妈渴望的荣光、爸爸遗失的尊严和他自己期盼的温馨……
雪,仍在风中轻轻地舞蹈;鸟巢,在风雪中静悄悄……
本文已被编辑[千山我独行]于2008-6-17 8:53:1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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