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同学会同学焱姜

发表于-2008年06月16日 晚上7:39评论-0条

二00八年元月,崔小小终于说服自己,第一次参加了同学聚会,但去时的目的可不是为了什么同学聚会。在此之前,她坚持不参加任何级别的同学聚会,除了郑颖以外没有哪个同学能联系到她。她时不时地提醒郑颖,不许把她的电话号告诉其他人。她对自己说,社会上流行的“战友会战友就是喝大酒,同学会同学就是搞破鞋”这句话一定有其总结概括性和普遍性,绝不是空穴来风。本来是句很平常无厘头的玩笑话,却被她用作拒绝别人封闭自己的理由。

这一天中午,盛上饭刚吃一口就接到了郑颖的电话,说李玉立的父亲去世了,问她能不能过来,这里需要帮忙。李玉立也是她的同学,上学时关系也不错。聚会喝酒玩耍可以拒绝,好友有了不幸再不去就不像话了。于是,她把饭碗一推,快步走进老板的办公室请假。老板听她说完请假的理由,沉吟了一下说,行,快点回来。这不能离开你,要是喝酒出去玩绝对不行,两个小时够了吧?

没一会儿,小小就按着郑颖电话里的指点来到了李玉立家。李玉立的丈夫去省城进鞋料去了,走时说今天回不来,现在由于在外地就关机无法联系。她哥哥正从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往这里赶。小小到时李玉立正弯腰站在床边一边流泪一边高叫着爸爸,爸爸。小小鞋都没来得及脱掉就和郑颖快步走过去。只见老爷子已经是气若游丝,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多年未见的李玉立看一眼小小一句话没说就大声痛哭起来,崔小小也落了泪。崔小小抹干泪水对李玉立说,光咱们三个怎么行?给能联系上的男同学打电话吧,这当口女人确实有所局限。李玉立说,我跟同学们联系的也不多,郑颖你跟他们联系多,看看找几个。李玉立说到这里犹豫起来,不无担心地说,能来吗?郑颖说,别担心,同学们一定能来帮你这个忙,从不现身的小小不是都来了么?

果不出郑颖所言,不到半个小时先后来了七个男同学,他们一见崔小小也在先是一愣,拘于此时的非常,大家只是互相点点头表示彼此认出来了就开始忙着处理眼前这件令人痛心棘手的事情。

单位是暂时回不去了,别说两个小时的假,就是整个下午恐怕也不够用。不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崔小小给老板打了电话,简略说明一下这边的情况就挂了电话,反正是脱不了身了。李玉立的哥哥黄昏时回来了,此时李玉立的父亲早已经躺在殡仪馆的停尸间了。紧接着他哥哥的亲朋好友也就都上来了。看看没什么事了,就等着明天一早出殡了,崔小小就与郑颖以及后过来的几个男女同学出去吃饭。

十几个人坐在一家中型饭店里,起初谈着李玉立家的丧事,渐渐地话题就转移了,由叹息无奈变成高谈阔论人之生死,最后完全把李玉立和她那尸骨未寒的老父亲一个不错的医生抛在了脑后,谈论起于今天的事完全不搭边的事来。

好几个男同学都是小小自高中毕业后再没见过面的,其中一个叫做江玉风的就是在电话里听说小小也在才打车过来的。可是,在刚一见面时他并未表现出比其他男同学更多的热情。席间大家轮流提酒发表酒辞,出乎小小意料的是,上学时笨嘴拙腮成绩平平的同学们,如今在酒桌上一个个口若悬河频频举杯。而自认为说话是其长项的她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在大家的一再要求下,她站起来说,一切都在酒里呢,喝吧。

晚上八点不到,酒宴就散了,然而外面早已是华灯闪烁,崔小小弄不清这里是城市的哪一部分,好在她今天要去郑颖那里住,一切有郑颖呢。同学们互相道别,开车的搭车的打车的各奔了归程,这些人当中,除了小小其余的人恐怕明天还都得过来,李玉立的父亲还没出殡呢,大家似乎都很休闲。临别时,江玉风握住小小的手说,上学时你是小孩儿,现在你也比我们年轻。小小笑笑说,谢谢你大哥哥。说得在场的同学们都乐了。

那时我就在心里叫你呼哨少年,你知道吗?笑笑问江玉风。

为什么?江玉风莫名其妙地问。

你每次进出学校大门都要打个响亮悠长的呼哨,难道你不记得了?小小满脸带笑地问。

是吗?江玉风挠挠头困惑地说,我真忘了。

臭记性。小小嗔怪道。

你记得这么真切,那你把你的电话号告诉我。江玉风要求到。

小小犹豫一下,见郑颖看着她似乎有看你怎么办的意思,索性就爽快地对江玉风说,把你的号告诉我,我给你打过去不就妥了。

刚才还是热烈欢聚一转眼就烟消云散了。

郑颖商量小小和她一起去新开的大型超市大福源三店逛逛,小小想这些年虽然与她交好,还从未陪她逛过街或商场也就答应了。郑颖又说,就不远,咱俩走着去吧。

这就算同学聚会?小小问完郑颖说,喝大酒,吹牛皮,就差那样了。真无聊。

你呀,郑颖无可奈何地说,随点大流能怎么地?

不是我非想弄格色的,崔小小说,我不是随不上吗?我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

说啥,就是瞎白话呗,都有今个没明个地,混日子凑热闹呗。郑颖说,谁像你这么累。

果然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小小吟诵完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托体同山阿都是奢侈奢望了。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说点别的。郑颖说,明天你能去么?

不能。太忙了。明天一早我去不得忙成啥样呢?笑笑说。

于是,两个人边走边聊,无非是聊一些关于李玉立关于那些多年未见的同学的无关痛痒的事情。走着走着,路面上出现一大片冰,两个人只好过道准备走路的另一半。

有人喊你。郑颖说。

开玩笑,这么晚谁会在大街上喊我。小小说,谁认识我?我认识谁?

你听,就是喊你的。郑颖站住脚说,你听,还喊呢。

小小也站住了,侧耳细听,果然听见有人喊“崔小小”。声音是从背后传过来的,两个人同时转过身张望。借着昏黄的路灯光,小小和郑颖认出来喊她的是刚才一起吃饭的四个男同学,他们也正走在街上。四个人中一个是在市中心医院任计算机室主任的林木森,一个是地税局江北局的周德奇,一个是研究院化工厂的下岗工人赵明远,还有一个是孔宪利,在劳务市场上做瓦工。其实今天相聚的这些人都是初高中的同学,也就是说,他们还是同乡,都是在农村长大的,如今却都在这城里生活工作并且相聚了。虽然现在都生活在城里,但是来到城里的道路却各有不同。小小做过民办老师,后来应聘在文化公司做编辑做文字终审,现在解聘也无法再回到乡下了,虽然她心里仍怀念着悠远悠闲静谧静心的乡下生活,户口也还在乡下;李玉立的父亲原是乡里的干部,户口就地农转非嫁到了城里,从来没得到过正式的工作,在市场上卖过菜,在私家托儿所里带过孩子,现在在一家做保姆;林木森是考上大学变了户口的,毕业后先去葛洲坝后调到了这家医院,由于他对技术的精益求精和勤奋肯干,终于做到了现在的位置;周德奇也是考学出来的,不过他是中专生,学的是农业机械,刚改革开放那会儿,政府各职能部门广招贤士他找人活动活动就进了税务局,九三年国地税分开,他就到了现在这个局里,二十年了,工作和位置从来没变过,他的生活也如他的工作一样如一潭死水,所以,他喜欢和昔日的同学们在一起。只有和同学们在一起,看看他们种田的种田,打工的打工,他不满意的心才能平静,才能有些许的优越感。赵明远的父母远在新疆的建设兵团,两岁不到就离开父母离开新疆来到住在松花江畔的姨妈家,所以他也是工作才进了城;而孔宪利则是最先进城的农民工,其实小小也算农民工,不过不是人们印象中的出苦力而已。

今天我来晚了,没喝好,咱们再找一家好好喝。林木森解释说。

我们看见你俩在前面,瞄着你们呢。赵明远说,看你俩过道以为你俩要坐车走呢,所以就喊小小。

周德奇则说,我们还从未与崔小小在一起吃过饭,多少年了,同学们聚过无数次,就是看不见你。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崔小小说。冷落大伙了,抱歉。

不用道歉,一会儿罚你喝酒就是。赵明远说完哈哈笑起来。

还从未与小小在一起吃过饭,所以,我就让明远和德奇他俩喊你。林木森解释说。

小小看着林木森,。林木森懂了她眼睛里发出的疑问,就说,刚才不算。

林木森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小小听了他的话冲他微微一笑,两个人同时伸出手,两只手就握在一起了。林木森没有迅速松开手,崔小小也就感到了他的力量,心也微微地欣喜激跳着。

赵明远说,走吧,木森没喝好,今天又多一位稀客,应该叫小小说客才对,看看现在我能不能说过你。一定要一醉方休。

林木森松开小小的手,顺势在小小的肩头轻轻揽了一下说,走吧。

几个人找到一家很安静的炖菜馆。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刚好六个人围坐。林木森和小小坐一面,郑颖和孔宪利坐一面,赵明远和周德奇坐两头。这样,小小左边是林木森,右边是赵明远,对面是郑颖。赵明远开始点菜,林木森和崔小小都把椅子向后撤有半尺远,脊背挺直地看着。林木森以买单的姿态让别人尽情点菜,小小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所以才离开桌子一些,而不像对面的郑颖那样胳膊肘支在餐桌面上,就像在自己家里那么从容不迫。

小小从不喝酒,但是她知道这几个人包括郑颖都是经常喝并且很有酒量的。起初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将怎样对待多年不曾谋面的高中同学们,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因为她打算今夜与他们同醉。其实,这些年来她也曾参加过数不清的酒局,只是她坚持滴酒不沾,了解她的人知道她严谨,不喜欢放纵也就不难为她,她本人也尽量避免参加这样的活动。今天却不同,过去面对的是同事,是朋友,有太多的利益甚至道德问题牵扯在里面。而此刻,大家是同学,几乎可以算是陌生的故知,在这里可以摘下平日里的面具,露出自己最真的那部分。这么想的时候,她就不再有才结束不久那场饭局时的拘束与无所适从。小小决定今天她不再拒绝酒,也不拒绝向他们敞开心扉与他们沟通。

菜上来了,赵明远立即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小小的餐盘里,先吃一块垫垫底,刚才我看你啥也没吃。

小小脸一热连忙说谢谢,谢谢光远。

郑颖这时拿起啤酒瓶子连说,满上,满上,都满上。

先别,先别的。周德奇站起身拦住郑颖看着小小说,你叫他什么?

哦。小小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叫赵明远的是他的别名。也就是他在家里的名。于是,急忙解释说,光远在他姨家长大你们都知道吧。我和他表姐是好朋友,所以一认识他就这么称呼他,上学时你们听我叫过他赵明远吗?

那也不行,周德奇说,罚你一杯,同学之间就得称呼学名。你俩都罚,公平吧?

小小犹豫着,推脱着。赵明远倒是爽快,来,小小,不就一杯酒吗?咱俩还怕他了?郑颖,给我俩都满上。

要罚罚你,谁让你俩名。小小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众人大笑。林木森说,郑颖,都满上。罚酒的事推一推,咱们先都来一杯。

也行,周德奇说,那就为我们今天的再度重逢先干一杯!周德奇话音未落已经是杯底朝天。

轮到林木森自然不必啰嗦,他只说了句,为小小回到我们这里干杯,就把酒干了。

我不行,喝一半吧怎么样?小小一半推脱一半乞求道。

不行!郑颖坚决地说。

小小惊诧与郑颖的态度,不由得盯着看了她一眼。郑颖转过头不看她。

对!周德奇说,这些年都把你落下了,今天一定得补上。

小小看看在座的几位,感觉到那架势就拿出一不做二不休的勇气,端起杯一饮而尽。她把杯子口朝下去倒过来,果然滴酒未落。

好!其他几个人为她的勇敢而鼓掌。赵明远依次往下每人都干了。

等到郑颖把酒杯重新都满上以后,小小端起酒杯看着周德奇说,上学时没少欺负你,现在我借花献佛,我敬你一杯,算我向你道歉。不知你接受不接受我的歉意?

好!接受。周德奇爽快地说,我爸就是这么教我的,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这杯我干了,你上学时真厉害。

谢谢,不过上学时我可没打你也没骂你。小小说,不过就是小学时在桌子中间用粉笔画条线而已。

几个人同时哈哈大笑,不由得开始回忆上学时的种种荒唐有趣的事情。不知从哪个话题开始,渐渐地只剩下林木森和崔小小说话了,他俩从生活从社会论到哲学和文学,总之,其余四位只有当听众的份了。

木森,我知道你不爱说话。小小说。

确实,我确实不爱说话。林木森说。

哼!不爱说话的人今天竟然说了这么多话。郑颖说,连每次聚会的主角赵明远都保持沉默,乖乖做了听众。得罚你俩每人三杯。

没道理,罚的太没道理。林木森抗议道。

怎么没道理?郑颖说,你第一次跟她喝酒吧?

我第一次跟你一起喝酒也罚你了?林木森抗议郑颖道。

不用废话,你也没跟我说这么多话,咱得说,咱也不懂这些,所以,罚你俩没商量。郑颖态度异常坚决。

你是兵啊?林木森说。

郑颖笑而不答,站起来把林木森和小小的杯斟满了。

我这左营起火了,小小说,以你我的交情,你该救驾才是,不想你居然临阵倒戈,做了叛徒狗强盗。

众人大笑,除了林木森和小小以外,剩下的那几位罚声一片。看看实在搪不过去,林木森摇摇头端起了酒杯。

我好不容易今天多说几句话,还要罚我,这不是不让我说话嘛。林木森慢条斯理地说,这样吧,放过小小你们罚我就是了。

今天你可找着知音了,说了这么多的话,赵明远说,你俩说的那些话,让我们听得似懂非懂的,急死我气死我,不罚你俩我心堵得慌。都得罚。

你们不对,林木森一脸无奈地说,我俩多少年没见多说几句话还挨罚。我喝三杯,小小喝一杯,行了吧?

我们也同样与她多年没见,她怎么不和我们说?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孔宪利说。

看看,看看。赵明远虚张声势地说,孔宪利这么沉默的人都发出了不平之声,不罚你俩不能平民愤了。

众人都笑了。赵明远再接再厉地慨叹道,每次酒局大家都指着我出彩,调节空气,逗大家开心。不想今天木森却抢了我的风头,为什么,有小小给他搭腔啊。

不好意思,小小谦逊地说,今天我话说多了,酒也喝多了。

这不能怪你,小小。赵明远真诚地说,难怪木森破天荒地讲了这么多的话,以前那回喝酒也没有你,就算他说话,也没人能搭上腔接上茬呀。别的不说,就说刚才你们说的那个摩西,原来我们都没听说过,是人是物我们更不知道,刚才听你俩说,洋鬼子说毛泽东是中国的摩西,我想摩西也是个英雄人物,民族领袖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唠?所以也就酒桌上荤的素的开开玩笑,背后拉格拉格搞搞破鞋得了。

这回大家哄堂大笑,就连饭店的工作人员都跟着大笑起来。赵明远回头朝咯咯笑的服务员做了个鬼脸,大家更笑起来。

闲言少叙,喝酒。郑颖是决心把罚酒进行到底。

万般无奈,林木森连喝两杯,最后和小小干了一杯。崔小小感到头有点晕,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能撑住,因为父亲哥哥和弟弟都酒量不小,自己只是不喝而已。

之后更是欢声笑语,因为小小和周德奇孔宪利原来是一个村的,林木森郑颖赵明远原来是一个村的,于是自动分成两派,可惜在赵明远的调唆离间下,这边阵营里的周德奇一个劲的倒戈,最后气的小小不得不宣告开除他,惹得赵明远他们开怀大笑,宣称不收留叛徒。

看来这汉奸绝对当不得。周德奇挠着脑袋说,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的。

众人不依不饶,罚他喝了一杯。中间小小去了一趟洗手间,她刚进去就听见赵明远说,她这么能喝,她经常喝吗?郑颖说,她从来不喝,就是在我家,我俩怎么让她她都一口不喝。从卫生间里出来正好听到赵明远说,我就纳了闷了。不喝酒的人喝这么多居然说话一点没差样。

怎么光远,不把我灌倒你挺失望啊?小小坐下问。

就是,这么多年你守身如玉的,灌倒你我占点便宜什么的,如今我可正是饿汉。赵明远笑呵呵地说。

过分,我要生气了。小小说,真那样让你做不成光远,而是光头。

都是老同学,就当扶贫还不行啊?赵明远仍旧一脸笑呵呵。

还贫嘴,告诉你表姐。小小也笑着威胁道。

我是单身,谁也管不着。赵明远说,说说这些年你都干嘛了,我可以静静听你心声。

说完这句话,赵明远居然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

这些年你就两点一线地生活,没有一点娱乐,一个人带孩子苦了你了。林木森说,我知道那小子不是东西。以后别再苦自己,凭啥呀?大家偶尔聚聚放松一下,对你的创作也应该有好处。记住,有我在,你永远不用买单。

谢谢,我已经好久没跟谁说过这么多话,木森,真的谢谢你和我交换许多对事物的看法,我可能有一点偏激,希望你帮我纠正。小小向林木森伸出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结账的时候,本来周德奇和林木森都要买单,不料赵明远,郑颖,孔宪利一起说,林木森买单,说那么多话。林木森略带腼腆地笑了,愉快地把单买了。

出门的时候,小小感到头晕晕的,在握手道别时林木森顺势拥抱了她一下。以后多出来,别虐待自己,大家都是老同学好朋友。林木森说完,把手在崔小小的脊背上轻轻拍了拍低声问,没事吧?

小小感到心柔软着,摇摇头说没事。

现在社会上乱糟糟的事也非常普遍,但不会发生在咱们身上。林木森说,与大家多沟通,总比你一个人在家面壁强,写东西创作更需要生活和激情,闭门造车不行,对不?

今天木森是碰电门上了,嘴都闭不上了,嘱咐不完了。赵明远讽刺道。

我好不容易今天多说几句,这让你笑话的。林木森笑道。

不正常嘛。赵明远带头哈哈大笑起来。

太晚了,小小。让德奇捎你一段,林木森说,宪利你俩送她上楼。

小小在胡同口下了出租车,坚持没让周德奇和孔宪利送她上楼,一是因为她真的没事,二是她习惯独来独往。回到家她拿出电话看一眼时间,刚好夜里十一点,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写字或读书到零点,而是匆忙地洗洗脸嗽嗽口就躺下了。这就是同学聚会?她脑袋晕乎乎地这么问着,不过她的确感到了许久不曾有的轻松与倦怠。她试图完整地回忆整个过程,但是不能够,只有零星的片段在脑海里重复出现,于是她对自己说,再不要参加了,我哪里有这样的资格与精力……就这样她渐渐进入了梦乡。

林木森的脸上已有了明显的皱纹。上学时他是体育健将,尤其是投掷类的冠军非他莫属。如今人到中年,他也没有一般中年人的那样发福,所以也就依然魁梧着。平日里是要么早下班,要么晚下班。今天他就又得晚下班了,原因是医院的一台彩超机出了故障,他弄了将近两小时才算把它修好。使用这台机器的年轻女医生满脸笑意地说,林主任真厉害,就算医生都下岗了,你也不能下岗。听了这样即是实事求是又多少有些恭维的话,林木森也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的确,这诺大的医院没他是不行的。当初他大学毕业本来是分到葛洲坝的,后来这家医院进口了一台医疗机器,因为没人会使用,他才乘机调回了家乡。林木森每次克服困难把机器修好,心里都会不自觉的感到美滋滋的,今天也是一样,踏进办公室了心情还愉快着。

他这么高兴的时候,大脑里浮现出很多不连贯却互相有联系的画面,幻灯片似的一闪一闪地跳动着。他坐在办公桌后面,从放在桌面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对着面前的电脑荧屏吐出一口白烟,看着烟像雾一样渐渐飘散的无影无踪。我不会下岗,确实不会。来到这家全市最大的医院也正是因为他会修这些医疗机器仪器。高中毕业他考上了激光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葛洲坝做了助理工程师。上大学时全班好几十人就那么三四个女生,像他这种不苟言笑的人也抢不上槽,等到了葛洲坝根本就看不见女的,所以,直到回到家乡进了这家医院,他才得以恋爱结婚。基于进这家医院的原因,他一来全院上下就对他刮目相看,后来又见他人品端正,不骄不躁,就更为同事们所认可爱戴了。

那一堆不连贯又有联系的画面其中就有这么两幅:妻子美目含情言语温柔的笑面和使用核磁共振仪的医生紧握他的手摇个不停。

人生还算成功,不用为了生存而奔波,生活真的很美好。他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按灭,把显示器打开,他要看看小小的文章给他发过来没有。

聪明绝顶娇小玲珑的女人居然有一颗那么坚强的心。林木森想,她还说什么来着?对了,清清白白过日子,堂堂正正做人。这不也是我的人生信条吗?果然是知音呢?难怪赵明远和郑颖这么说。

哦,过来了,这就是她写的文章。林木森找到崔小小的文章,认真地读了起来。

十点三十分我在蓬莱港坐上了快艇,三个小时的劈波斩浪,终于在砣矶岛上脚踏实地了。环顾四周,在这苍茫无际的大海上,砣矶岛可不就如一枚小小的秤砣……暮色苍茫,走在山路上,看宿鸟归飞,惜迎春花检点残妆……

我也坐过轮船,我也去过岛屿,将谢的花更是看过无数,为什么就写不出来甚至没有这些更深层次的想法呢?看来,出去旅游也需要文化需要鉴赏力。林木森想,上学时小小的文科就不错,学校广播室,板报组用的稿子就由她决定,看来那时就打下基础了。可惜我只对仪表仪器感兴趣,对文学是敬而远之,欣赏都无从谈起,罢,罢,罢。

郑颖在救助站外面的接待室看见了烫着烟花头型抹着绿眼皮的女儿小雨。

小雨。郑颖叫了一声眼泪刷刷地掉下来。

不用你管我。小雨说。

回家再说吧。郑颖抹掉眼泪说。

郑颖四十八岁了,同龄人当中长的还算年轻。要不是那几年因为女儿整夜整夜睡不好觉,日子又总是紧紧巴巴,一个愁事接着一个愁事,她会更年轻些。即使这样,看上去她也就四十出头。如今丈夫下岗天天呆在家里,而女儿却该回家不回家了。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是俗话又说,虱子多不咬,饥荒多不愁。渐渐地她把这份哀看得无所谓了,于是,她不再想改变现状,只求平安就知足了。现在她和李玉立一样在一家做保姆,一个月有六百元的收入。她就在这种无奈与无聊里销蚀着自己的生命,夫妻俩连社保都交不起。早几年她的女儿就颇令她费心,如今她也想开了,女儿也是生命个体,自己做事自己负责,法律都管不住,你还能管住,再说这时候谁管谁呢?爱咋咋地吧,不死她就能长大。

小雨上初二时就与几个不安分的少年混在一起,逃学打架无所不参与。有几次半夜三更夫妻俩好不容易找到女儿住的地方,怎奈早已是人去楼空。也有把女儿死活弄回家的时候,顶多住上三天两宿,一眼没看到就又没影了。郑颖的丈夫气得七窍生烟,恨声说别哭了,就当她死了。郑颖索性大哭道,她不没死吗?

这是前几年的事了,后来跟她混在一起的那几个小子走死逃亡。郑颖想,这回她该在家里呆着了吧?不想女儿这下走得更远。两个月音信皆无,突然从广州打来电话,说在那边跟朋友做生意。

看着女儿玩世不恭的笑脸,郑颖的心刀剜一样疼了一下,她想起二十年前。

房子回迁的第二天郑颖就剖腹产下了女儿小雨。

多有福气啊。丈夫说,女儿一出生就住上了楼房。濛濛细雨就是幸福,就是全世界,女儿就叫小雨吧。

好,好。郑颖忍着痛幸福地说。

看。长大和你一样好看呢。丈夫说。

长大了的和郑颖一样好看的女儿为人处事却一点不像她。郑颖为人厚道做事不温不火。女儿正相反,事事锋芒毕露活脱脱一个女阿飞。

小雨跟郑颖离开救助站回到家里,她只感到特别的倦怠,没吃东西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晚上郑颖下班回来小雨还在睡,郑颖没有惊动她,跟丈夫两个默默地喝了两杯,没吃饭电视也没看就悄悄上床了,生怕吵醒了女儿。

其实这时小雨已经醒了。她躺在床上回想着发生的一切。她回忆着也得意着,庆幸自己的聪明。一幕幕往事,一个个故事,仿佛都变成一只痒痒耙搔她的咯吱窝,令她一阵阵窃笑。她笑的时候心里满是那个小个子大款的样子:有些谢顶了,左边的头发长长的盖过头顶与右边稀疏着的头发汇合,头顶是盖住了,隐约还露着头皮。小小的眼睛,笑起来有点羞涩,说起话来却不容置疑,还有他醉酒时那副令人心都要乐开花的逗人模样……

怎么认识他的?在一次酒宴上。那天她同几个朋友去参加婚礼,小雨刚好坐在小个子男人旁边。

几杯酒过后,小个子男人瞅机会把小雨的手轻轻那么一抓就抓在他的手里了。多少有些碍于情面加上小雨也不算太介意就没有反抗。于是,小个子男人趁热打铁,掏出最新款的摩托罗拉超薄手机让小雨看里面存储的画面。后来,小雨知道了他是一个业余作家,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小个子小眼睛的家伙,他的另一个身份是一家企业的副总。

后来他就带她到各种娱乐场所玩,到出了名的酒店饭店去消费,再后来的一个晚上,在小雨上班的酒店的一个包房里,小雨调换了他俩的杯子,那小子就睡得跟死猪似的,小雨则把他身上的现金拿了一半扬长而去。临走时,她在小个子的脸上印了一个唇印,坏笑地看了他一会儿,走到门口时还回头说了句,拜拜。

再后来她听人说那个小子发疯似的到处找她,而她早已把钱挥霍光了,那一夜她突然有些想家就去了救助站。

小雨躺在床上一边想一边窃笑,那小个子男人的样子实在可笑,笑破人的肚皮。

小小的前夫叫李德凡,李德凡现在的老婆叫杨爽。两个人都细细瘦瘦的,走在街上怎么看怎么象父女俩。李德凡本来就爱穿漂亮的衣服,这回杨爽可是积极地支持他穿得漂漂亮亮的,目的是尽可量减少别人对她们的误会。

小小以前和李德凡一起开化工厂,专门生产铺路用的板油沥青。那时经济建设突飞猛进,到处开路修路,李德凡真是大把大把的赚钱。有人总结说男人有钱就学坏了。李德凡也在其中。小小可不是为了日子好过就能忍受一切的人,她放弃财产分割权,只带走了儿子。由这件事就可衡量出钱与情在小小和李德凡心中孰情孰重了。

李德凡自幼家境贫寒,当初娶小小可真是高攀了。如今他成了款爷了,娶了年轻的小媳妇,渐渐不把小小放在眼里了。偶尔因为儿子用钱的事讲话居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了。

有一天小小实在听不下去就臭骂了他一顿,然后撂了电话。

杨爽在一家私企做会计,她的女老板就是李德凡众多情人中的一个。当然,她也就跟李德凡相熟了。她也算是个心机较重的姑娘,在李德凡的第二位妻子过的带够不够的时候,就把李德凡收在她的石榴裙下了。他让李德凡收起了想和崔小小复婚的心,又对李德凡和小小的儿子表现出极大的关怀。尤其是在语言上。杨爽自己说过一句话,这句话是对李德凡说的,别人都以为我是图你的钱,其实不是,但是你真要想赵明远似的一分钱没有,我还真不能嫁给你。此话可谓表明她的心迹一二。

杨爽刚和李德凡在一起时,小小的儿子曾天真地说,妈,我去把他俩打黄。小小爱抚地摸着儿子的头说,你打跑了羊爽,还有猪爽马爽牛爽,你打的过来吗?妈和她离婚都多少年了前妻都算不上了,他给你拿抚养费就算他尽到责任,你心疼他就别捣乱,咱俩不分离就天下太平。

我爸缺心眼。儿子说。

是缺德,俗,恶俗到无耻!小小说,真不知道杨爽是啥样人,受过高等教育,居然能和你爸过到一起。

你不就有俩臭钱吗?小小那天在电话里骂李德凡,有钱你就过你的有钱日子呗。

李德凡说的那些话,无非就是抱怨儿子花钱多杨爽如何如何关心儿子,这些话总是如秋天的知了一样在耳边聒噪,久久挥之不去。

那天与林木森他们几个吃饭时,大家对小小表示了由衷的敬佩,谴责李德凡的忘恩负义,周德奇决定给李德凡打电话让他过来,小小说,算了,半夜三更的,再说他现在是二十四小时关机,我这有他的电话,别打扰人家。

小小说的对,赵明远说,小媳妇知道了生气不能让他来,弄得他俩又闹别扭不好。

小小这些年是彻底跟李德凡划清界限了。离婚之初有人愿意出资金让她另起炉灶干化工被她拒绝。眼下的经济大潮,除了令她望洋兴叹再没有试验加入的勇气与资本。也许,倘若李德凡是个穷光蛋,那儿子的求学就得逼她不得以现在的方式与状态生活。

虽然儿子说过“我要是光指着我爸给我的钱,我得死过多少回了”这样的话,可是小小在别人面前实事求是地讲,李德凡对孩子在经济上是负责的,并且是他花的多。总之,现在与李德凡交往过的人都对他有同样的猜测与判断:他被小媳妇拿住了,一切他都做不得主,老婆是爽可他难以再爽。

李德凡把经营多年的化工厂停了,不光停产,连设备带场地全部转卖,无事可做了,闲是闲不住的,于是就老病复发进了麻将厅并且比跟崔小小过时更加投入。

妈的,十三不靠,抓啥也没个和。李德凡看着眼前的牌把烟蒂吐在地上骂道。

杨爽抱着孩子进来了。李德凡的对家朝李德凡使了个眼色,李德凡朝门口一扭头就看见了老婆,脸上有一丝尴尬闪过。

杨爽被满屋的烟雾呛得连连咳嗽。

一会就走,等一下。李德凡笑着说。

杨爽抱着孩子转身出去了,李德凡继续玩。

等杨爽第三次抱孩子进来时时间已经是第一次来的一个半小时之后了。这一次杨爽没等他说“一会儿就走”或者是“你先回去”之类搪塞的话,而是把不到周岁的女儿放到了麻将桌上,然后转身就走了。也许是桌上零散的麻将牌搁着了女儿,也许是因为离开了妈妈的怀抱,总之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踢踏着的小腿小脚把李德凡面前的牌墙踹倒了。

李德凡站起身抱起孩子把她交给了麻将厅的老板,自己则回到牌桌前忙着把牌重新摆好。接着玩,打啥了?

小小差十五分八点就来到了她的办公室兼小库房,她在这家印刷厂做库管员。她把右手食指按在指纹考勤机上,听里面传出“谢谢”声就算上班了。虽然她在报社和文化公司都做过编辑,可那都是聘任的。现在,在这个美色都是资本的时代,她知道,这个年纪除了以自己的微薄之力维持温饱给儿子点应急钱以外,再没有其他的奢望与能力。之所以不停地换行业打工,就是为了生存保证之外了解体验各色人等的灵与肉。她一无所有,但她无所畏惧。她喜欢简单的生活,并且拥有深刻的思想,又没有住在露天地,走在街上又没有影响市容,身体也没有营养不良,这不就很好嘛。

她换上工作服开始清点一遍夜班里用了多少用的哪个品牌哪个颜色的墨,又把机器上用的各种清洗机还原剂之类的物品看了一遍,之后又去看成品数量品名对不对,与入库单是否相符,最后走到纸垛前,大略看一眼零头纸是否准确。一切正常,她舒了一口气,回到她的办公桌前坐下,准备迎接一天的开始。

十点来钟,小小正在查纸手机来短信了,查完纸一看原来是赵明远发来的。小小心想肯定是从郑颖那把她的电话号挖去的,是一大堆祝福的话语。小小淡淡一笑回复到,谢谢光远,也祝福你。

纸张商店送特种纸的来了,小小赶紧迎上去准备验收。

怎么样?老板刚好走到这里就顺嘴问道。数量够不?

没事,数量不差,也没有坏的,里面也没有带波纹的。

哦,那边怎么那样?老板指了指堆在角落里的剩纸垛。

是我整的,我要把它们登记一遍,有小的活能用的就用上,免得放在那里碍事。小小说,昨天就用了两包一五七大度的八开。

谢谢崔姐。老板喜形于色地说。

不用客气。小小机械地说完毫无表情地转过脸,满脸笑容地在送纸的单子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帮着开了大门送走了送纸的。

这一天小小七点才离开车间。本来五点下班,可是差五分下班时老板从门市部那边拿回来好几张单子,没办法,她只好一份份把纸按单子上的要求查出来,交代给晚班的裁刀师傅,告诉他无论如何要裁出来,其中有两个活是急活,夜班里要求大对开四色胶印机得把它印完。

这样交代过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最后干脆看着裁刀的师傅把纸裁完了她才走,当然,她得给师傅打下手搂纸毛子,不然的话,那又艮又滑的师傅别说七点就是八点他也裁不完。

这一天晚上十点的时候,小小还在看书,林木森给他打来电话,他是才检修完那台该换了的彩超机。

休息了?电话那边传来低声的询问。

没有啊。这才几点。崔小小说。

那你下楼,跟我喝一杯说说话行不?林木森平静地说。

你有事吗?木森。崔小小放低声音说。

没什么事,刚干完活。总觉得那天话没说完,你走时也没留下电话号。今天郑颖和她老公来医院,我问她的。林木森的声音仍是平静从容的。

小小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地点就在楼下的一家柴火炖菜馆。

小小不蠢,她敬佩林木森的为人,但是半夜三更的总是觉着有些欠妥。当她想到社会上流行的那句话时,也仿佛觉得自己的意志即将受到考验似的。小小想,她住的地方离林木森所在的医院中间也就相隔十分钟的路,这可能也是他找她的一个原因。

在饭店门口,两个人象征性地握握手就走进饭店,饭店里已经没有客人。尽管如此,两个人还是拣了一张靠角落的小桌子坐下。

来,你吃啥自己点。林木森把菜谱递给小小说,刚下班,彩超机又坏了。

你来吧。小小说,我一点不饿,别说又修了两个小时。

林木森先是一愣紧接着就笑了。他想起八年前有一次崔小小去医院找他,见他在修彩超机。彩超机室的门敞开着,走廊里的椅子就设在门口,哪天也正好不急,于是,小小就没有喊他,而是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弯腰弓背地修机器的身影足足等了他两个小时。等他修好机器走出门时看见崔小小,即紧张又歉意地说,喊我呀,来多久了?小小淡淡一笑说,刚好俩小时。

你点我吃,我是真饿了。林木森说。

那你平日爱吃什么呀?

随便。你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就来两个快的吧,你不正饿着呢吗?

嗯。

那就来一个拍黄瓜,一个猪肉血肠,另外来二两米饭。小小对站在一边的服务员说。

服务员问要什么酒,林木森用目光向崔小小发出询问,小小摇摇头表示什么酒也不喝。

不勉强你,给我来一个小瓶的洮南香,另外两瓶华丹干啤。林木森这回说话的声音可比电话里的声音高多了。

你那天喝多了吧?林木森说完笑了笑。

有点,头晕晕乎乎的,回家连灯都没开书都没翻一下直接就上床睡觉,并且一觉到天亮。小小说完不好意思地笑笑。

说实话,那天我真有些不放心,他俩送你没有?

没有,不是他俩不送是我不用。小小想说,除了自己的至亲还没有哪个成年男人进过去过她的家,但是她没说出口,理由很简单,她认为没必要表白什么。

饭菜上来了。服务员以为米饭是崔小小就把饭碗放在她面前。林木森在往杯子里斟酒,小小把饭碗推到他面前说,先把饭吃了再喝酒吧,空着肚子喝酒可不好。

那你也得少吃点。林木森说完让服务员拿过来一只空碗。

你不经常这样吧?这么晚才下班。小小问。

不是的,我要么早要么就晚。机器没事我就早下班,有事就没准了。林木森说着把饭一分为二,一半拨进了服务员拿来的空碗里说,你少吃点,没事,天天熬夜,可别营养不良了。

好吧。小小说完就陪着他吃饭。

两个人直唠到零点才离开饭店,林木森把小小送到家门口两个人才分手。小小的心有些跳,害怕林木森再说话,她绝对不可能向他发出进屋坐坐的邀请。林木森也努力克制着想跟进去的念头。小小今晚没有喝多,只喝了一杯啤酒,她实在对吃喝玩乐不内行不感兴趣。回到房里,她仍旧没有开灯,而是直接走到阳台上向下望。他看到林木森的身影走到小区的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

周德奇是这两年在同学聚会时买单时候最多的了。他由于工作认真各种关系处的不好说是融洽,仕途更算不上有美好的前景可望,于是,只有跟昔日的中学同学相聚,他才会觉得比一般人春风得意。

这不,他又开始打电话张罗酒局了。这人生二字如何解释,无非就是世界很大,但只需交好若干个人,正常上班干点事情足矣。于是,周德奇除了工作就是喝酒打牌。跟同事在一起没意思,一个个假惺惺的。跟同学们在一起才好。当初大家一个起点,现在他的自我感觉比一般同学要强,税务局,国家一类机关,他不大搂不大贪不会下课,正是基于这种优势,他才喜欢跟同学们在一起。虽然说不上居高临下,至少不用夹着尾巴,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郑颖接到周德奇电话时她正在苦着脸擦地板。苦着脸并不是厌恶劳动而是因为昨晚女儿小雨又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有。她一听说是参加酒局,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等到擦完地板,把屋子又按例收拾一遍,可以小憩一会儿的时候,她给小小打电话,向她诉说女儿小雨给她带来的困扰与烦恼。

她也是成年人了,也是生命个体,你不能逼迫她按你的意愿行事。小小劝解到。

她要是能在家我宁可养活她。郑颖说。

哪里话,你养活她?怎么养活?小小逼问道。

吃饭就行呗。郑颖叹了口气。

她在这个世界上就为了吃你一口饭啊?小小尖刻地说,别胡思乱想了。年轻人有年轻人对生活的追求与要求,你呀,和她有代沟了。

她要是出点啥事咋办呢?

出事?出啥事?她还少出事了?不也都过来了吗?崔小小顿了一下说,别担心了,小雨机灵着呢,不会出什么事。再说,世界是她们的年轻人的,现在她能在南方上班独自闯荡,说明她已经开始自立。不要瞎操心了。

两个人在家都一点意思没有,你成天出来进去就一个人不难受吗?郑颖突然转移了话题问道。

我自己还觉着时间不够用呢,哪里有功夫花在别人身上。我再次向你申明,你们有什么活动可别告诉我,我还不想改变我的生活方式和状态。小小说。

郑颖其实无法理解小小的生活态度,只是一直感到小小与其他同学不一样。郑颖不蠢,也不懒,可是生活之水把她曾经豪情万丈的青春烈火湮灭了。得过且过,过一天少两晌,该吃就吃,想喝就喝,扔下四十奔五十了。

这一天十来个同学凑在一起又喝上了。

满上,满上。周德奇一边为大家把酒杯斟满一边说,我愿,愿,愿意与大家吧,在在一起。

我也喜欢与大家热烈的欢聚。郑颖真诚地说。

你喜欢谁不喜欢呢?赵明远高声说,你强烈我还强烈呢?

众人一听都大笑起来,郑颖说,你别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说的是热烈不是强烈。

不热烈能强烈吗?强烈必然热烈。赵明远振振有词地说。

众人又一阵哄堂大笑。

今天又是周德奇买单了呗。孔宪利说。

谢谢咱们的职业买单人,为他永远买得起单干杯!郑颖站起身端着酒杯道。

同饮,同饮。周德奇说罢与大家干杯。

大家同饮我痛饮,赵明远说完跟着干了一杯。哎,木森怎么还不来?

周德奇开始给林木森打电话,放在耳朵上听了一会儿说,他不接电话。

那他是有事,咱们喝。孔宪利说完看了郑颖一眼。

郑颖微微一笑,脸上浮起一丝红晕。郑颖其实心里很烦,只是在举起酒杯痛饮这一刻才忘记心中的愁闷。她了解孔宪利的心思。孔宪利是她的初恋,她希望能常看见他,只是出于一个好友的关心。她绝不想与他重温旧梦,那样害人害己不说弄得鸡飞狗跳的像什么话。郑颖看着他在那里一杯一杯地喝,心想一切都过去了,他那页是彻底翻过去了。她已经早就没有了梦,没有了未来,她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也无法让自己真的快乐起来,所以,只有图眼前杯中的快乐,只要有人邀请她就必到场。

快要结束是林木森才到,他解释说连续三次拒接是因为正在开会。

不要解释了,妇产科林大夫刚刚把一个崭新的生命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先敬他一杯。赵明远一本正经地说着,引来的却是林木森无可奈何的笑容和大家的哄笑。因为大家都知道,林木森根本就不是医生不会看病。

你迟到了,上学时迟到扣分,现在吃到罚酒。赵明远哈哈笑着说,大家说我说的对不对?

大家一起应和,对。

认罚,我认罚。林木森连连应诺。

就在他们吆五喝六地高叫干杯的时候,小小接到一个文友发来的短信。

干什么呢?短信里问。

看书。小小回复到,然后继续看书。

信息又来了,崔小小看到: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小小微微一笑回复到:见鬼。心想,这个疯子,人生再苦再短,也不会和你搅和到一起。

小小在看信息时有电话进来吓了她一跳,是郑颖打来的。

小小,有人想跟你说话。郑颖直言相告到。

是小小吗?

木森。

小小,你能听出我的声音?显然电话那头林木森有些感到意外,但这个以外无疑使他感到高兴。

能。你有事吗?小小也很高兴,但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平静。大家刚喝完,我知道你不爱过来凑热闹也就没叫你,又怕你不接电话。

小小说,你有事吗?木森。

我今天又来晚了,觉得没喝好,如果你有时间,下楼咱俩再少喝点。林木森说到这里突然放低声音说,不过你别为难,我决不勉强你。

小小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你在哪,我去。

由于吃饭的地方离家并不远,大家分手时小小坚持自己走路回家,别人扭不过她也就只好随她便。

小小自幼胆子就大,从不怕走夜路,再说城里的夜色不像乡村夜晚哪都黑漆漆的而是灯光闪烁。

一般来说,小小总是看书写字到深夜,她虽然也有一台电脑,可是她却喜欢书写,喜欢书写时的那一种愉悦。她觉得书写时是手脑配合的最佳表现。其实生活中有许多事都是新的存在了,却无法完全替代以往旧有的。书写时的快乐你敲电脑是无论如何也敲不出来的。算盘的准确程度比计算器不差,并且有时它的优越性却比计算器更强。这些年小小只和文化圈里的人打交道冷落了同学们,而同学们却并没有忘记她倒是总想着她。人就是这个样子,就喜欢去追寻背影而对面对面的却容易忽视。小小独自走在路上感悟着,心里多少觉得辜负了同学们,心里有了一点点愧疚。看来自己是该改变一下了。过去,她只对名山大川名胜古迹感兴趣,对人则基本是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势,今后也许该用心去看待周围的人了。

这一切很简单,敞开自己,敞开心灵。虽说已是人到中年,觉悟了就比没觉悟强。这辈子到底要干什么?我能达到怎样的人生境界?小小时常这样自问。

实际上她的目标很明确,一切都是在为创作打前站,包括她打工的经历。不努力不拼搏,不作出一些成绩这辈子就白活了。过客,人虽说为世间一过客而已,但是这一过一定不能白过,她相信天道酬勤。每天坚持两千字到三千字,保证读一个小时的书。总之,一分钟她都舍不得浪费,反正儿子也不用自己照顾了。当然,她还得每月抽空去一次父母那里,看一看日渐衰老的爹娘。就算自己不想念他们,他们却想念我啊,自己不也日夜都在牵挂自己的儿子吗?

小小沿着江边公路走,走过一棵棵柳树,越过一个个路灯。我儿子有爹,我爹有儿子。这么一想时,她的心里突然就变得敞亮轻松起来,虽然这并不会改变她去看望父母牵挂儿子,但是心里确实感到了那份轻松。奋斗吧,没有理由再虚度年华。老骥伏枥还志在千里呢,何况自己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经验精力全具备,不奋斗简直是浪费生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自私起来,谁没我都一样喽,奋斗简直就是为了自己,人不为己真的是天诛地灭?话说回来,为了谁都该奋斗。爱也爱过了,恨也恨过了,该煞下心来好好干点啥了。自己好了成功了,亲人们还用说嘛。她不信基督也不信如来,只信自己的脚能走路,自己的手能劳动,自己的眼睛能分辨,自己的心能呐喊……

这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小小从容地手扶栏杆看着黑黝黝的江水哗哗地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可是哪有利刀能劈水,哪有利剑能斩愁,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才能使这水不是愁,而是一步步接近海洋接近理想。

同学们,同学会。小小想,他们个个看上去精神饱满精力充沛,看似情投意合,实质上不过是及时行乐而已,在斛光交错中消磨毫无作为的时光。人生是无法一刀切的,尽管起点终点看似一样,其实也是千差万别的。要不怎么有“你生在皇宫院就是人王帝主,生在黄河岸你就是摆船的”一说呐,死也有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的区别呢?那么,今后要不要参与这一类的活动呢?参加自然可以使自己放松一下,积极的看也许还可以对创作有所帮助,就是不能算作充电,至少和林木森这样的有品有作为的人时常交流一下还是令人愉快的。不过,这样是不是功利了一些呢?该不是吧,自己这些年只跟郑颖交往,哪里有什么功利可言,相反,她的随波逐流也不能不说是有顺其自然的因素,其中也包含着一种从容不迫的味道。

这么多年一直坚持的想法与做法现在终于被打破了,但是她心里清楚,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像郑颖那样每场必到,厚此薄彼是肯定的。一阵冷风袭来她打了个寒颤,刚一转身就见林木森站在离她不远的柳树下。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林木森走过来说。

谢谢,我现在就回家。

一路上两个人聊着各自对未来的打算,林木森说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所以才在努力工作之余多多参加同学们的相邀,对于有求于他的同学们,他是尽全力帮助,无论他是在政府里做官还是下岗的工人,就是至今还在乡下种地的他也一视同仁。小小则说,自己选择的职业使她无法像常人那样孩子大了就可以喘口气。创作没有止境,所以她必须继续努力,就算累死也无怨无悔。林木森提到她的个人问题怎么解决,小小说恋爱需要时间和精力,我哪顾得过来,等过几年儿子安家立业了再论。

你行。林木森由衷敬佩地说。

我也钦佩你。事业有成不嫖不赌,对同学不论穷富一视同仁。小小真诚地说。

等孩子毕业了就找一个吧,至少两个人有事时可以互相有个照应。

嗯,我儿子也是说希望我找一个的。

孩子懂事了。在文化圈里找?

我不,要找我就找劳动人民。劳动人民朴实。小小认真地说。

两个人说这话就走到了小小的楼下。两个人同时站住了脚。

上去吧。林木森伸出手做了一个请她走的动作。

谢谢你,木森。小小伸出手。

两个人用力握了握手,小小就快步上楼了。

小雨回来了,还为郑颖煮了方便面并且放了两只鸡蛋。这让郑颖感动的热泪盈眶。她想:女儿终究和自己是贴心的。

妈,我今天做了一件事,小雨有些自豪地说。

什么事?郑颖吃了面说,喝酒时一口饭也没吃。

我和那个人联系了,我说我要把拿他的钱还了,那小子乐的屁颠屁颠的,在电话里说,让我再回南方,他要帮我开一爿自己的店。等我挣了钱,你和我爸就啥也别干了,好好享点福。

去吧,你也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活法了。郑颖说,只要别坑蒙拐骗,好好工作妈就放心了。郑颖眼下最后一口面时眼泪落了下来。小雨长到二十岁,头一次说这么让她感动的话。她心里酸酸的同时有种热乎乎感觉,虽然小雨没有像林木森的女儿崔小小的儿子一样上大学,但只要她好好地工作生活,她就知足了。

郑颖从不去想小雨认识的那个男人的长相和年龄以及职业,不是她不关心女儿,实在是无能为力,想只能徒增烦恼。小时候都没管住她,现在翅膀硬了……

那时候丈夫下岗了,女儿上学每个学期开学连二百元钱都得借。后来两个人一起天天通宵推车在街边卖盒饭,把女儿交给了婆婆。生活是有来源有保障了,家里还添了彩电和冰柜等电器,可是由于劳累对女儿疏于管理,女儿却渐渐学坏了。这个代价是无法用钱来衡量的。虽然她还不曾进过公安局,可是为她操过的那份心,简直无法言喻。

眼下她终于想好好干点什么并且还说要还了那位先生的钱,这说明女儿的本质还是好的。再说,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这些年心天天吊着,太阳不照旧东升西落。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要是儿子更愁死了。

周德奇突发脑出血住进了医院,由于林木森的缘故,他得到了最及时的治疗和最好的照顾,不到一个月就能下地行走并且语言上没有任何障碍。

这一天小小赶到医院看望他,当小小把一束黄菊花献给他时,引来其他几位早到的同学的一阵掌声,周德奇和妻子连声说谢谢。

看来你没事了,口齿比原来还伶俐了呢。小小打趣地说。

众人一听都笑起来。

倒是有文化的人,干啥都与咱们这些干粗活的不一样。孔宪利说,你们看,小小这礼物又省钱又什么,那叫什么?

品味!李玉立。

德奇,把花给我,我还没给谁献过花呢?让我先演习一下。赵明远总是随时随地开玩笑耍宝。

得了,你还没生过孩子呢?也要演习演习?李玉立抢白道。

大家又一阵哄笑。

小小这是品位,到你那就是品味儿。赵明远打诨到。

孔宪利犯了烟瘾,来到走廊上,其他几位也都跟出来,以便让周德奇休息一会儿。赵明远见同学们分站在走廊的两边就走到中间,用脚象征性地划了一条线,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离婚的站这边,没离的站那边。赵明远说完站在离婚这一边。这时周德奇在妻子的搀扶下走出病房站在了走廊中间。

站中间的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赵明远说,德奇,这回还飘不?嫖不?

众人皆笑,周德奇的妻子也笑着说,别以为都跟你似的。

我咋地,我可是守身如玉。赵明远说,不信你可以给我验身。

众人又笑。

别人都说,同学会同学就是搞破鞋。我就不信那事,我总参加同学会怎么跟谁也没搞上。咱们这些人就是搞笑搞事搞生产,就是不搞破鞋。赵明远说完众人就更笑了。

你缺德去吧。李玉立笑着说。

差话,赵明远说,你别跟我说这些差话,小心我揭你的短。

揭呗。德行。赵明远你咋这样呢?李玉立笑吟吟地说。

哪样?大家聚会你不来。赵明远说,听说那谁来了你才来。结果人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走了,是谁哭了?你哭啥?

这事没啥,周德奇说,这叫情义无价。都进屋吧,等我好了再聚,我甘愿做职业买单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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