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汉正在自家的院子里靠着窗台晒太阳。昨儿个才把玉米卖了,这不收拾完玉米楼子把玉米芯铺在院子里晾上,长把儿的铁齿耙子还拿在手上。五一劳动节才过半个月,门前那棵柳树的枝条已经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了。姜老汉感到浑身暖洋洋的,院外大路上来来往往走着赶集的人们。姜老汉还穿着棉袄,而路上的小伙子却穿着t恤,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有的竟穿上了裙子,描眉画眼的打扮得跟城里人似的,三五成群地说笑着,那笑声比田野还要辽阔,比大砬子山还高。老伴和媳妇们上集上逛去了,两个儿子跟几个邻居坐东院李四的四轮子去镇上买柴油去了。
看着人们那样的欢天喜地,姜老汉觉得心思反倒沉重了。四川遭了那么大的难,成千上万的人被压在废墟里,妈的,你们还笑得出来?真他妈没良心!太阳升高了,觉得更热了,但棉衣还是脱不得的,不到五月节绝不能甩了棉袄,上岁数的人哪有年轻人那样旺的活力。再说,今春的天气总是忽冷忽热的。刚热乎两天就又来了冷空气。姜老汉搞不明白,那西伯利亚老毛子的寒流怎么就那么多还总朝这边来。但他清楚地知道,再强的寒流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终于又晴天了,多暖的太阳,自己还能看多少回这么灿烂的太阳呢。姜老汉在心里说。在他面前的大路,路面是平展展的,阳光在水泥路面上被反射的颤巍巍的晃动着,路两边的杨柳随着春风在摇动着。柳树都是前年新栽的,还没成什么气候。原来的无论杨树还是柳树榆树都被砍得一棵不剩,为这,姜老汉还特意去村上把村长骂了一顿。姜老汉是这么骂那个远房的小舅子的:
妈了个巴子的,你非把那树砍得一棵不剩干啥?又用不着预备棺材本。
村长一脸笑嘻嘻,就因为用不着棺材本才砍的呀。
你他妈是不往好草上赶是不?姜老汉说着就动了气。
姐夫,姐夫,我的老姐夫。村长连连点头叫着姐夫,你听我向您汇报,上秋这两边就统一栽上杨柳。
真栽啊?
真栽,真栽。不栽别说乡亲们,老姐夫您我就搪不过去。村长嘘嘘哄哄地说。
那你非砍它干嘛?脱裤子放屁,费他妈二遍事。姜老汉气哼哼地说。
老姐夫,您看。小舅子村长从卷柜里拿出一个铁盒子,打开铁盒子拿出一张合同纸。你看,那树早就被上一任村长卖了,钱早都得了,花都花完了,现在人家才来要。人家有凭有据我凭什么不给。
妈了个巴子地,这个败家子,他得脑出血死了算便宜了他,不然啥下场不好说。姜老汉愤愤地说。让他当村长,咱们可是真他妈“灾”。
此刻姜老汉就眼里看着万千条的柳枝心里就想着原来那个村长的败家相。大公鸡飞上墙头,欢快地叫了起来,引来十来只母鸡跟着咯咯叫,这使村长的影子离开了姜老汉的脑海。今天是十七号,每逢二和七的日子村里的路就变成集,周围十里八村的乡亲们便都来这里逛逛,买回自己所需的物件,看见熟人唠扯唠扯。单干这么多年了,除了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大家能聚在一起,要不各过各的还真不容易会。自从前年有了这个集,才使沉寂孤寂的乡村重又活泛活络起来。
原来村里大树小树密密实实,杨树柳树黄榆树遍地都是,当然,柳树在这里占绝对优势,不然这村子怎么叫柳树村,而不叫杨树村或榆树村呢?一到春天那才真叫“春风杨柳万千条”呢。那时沿着大路往外那么一望,那才叫林荫大道;往村里望,好像你就站在大森林的边缘,哪家门前没两棵柳树把门。这里的人们有一句话叫做“前不栽杨,后不栽柳”,至于为什么没人说得清,反正乡亲们也不深究,在门前栽下两棵杨柳就是了。村外的牤牛河两岸,清一色的柳树,不过不是乔木的那种而是灌木的那一种,于是,长势就更茂盛,上千米宽的柳条通子密不透风,成群的野鸭住在那里,春天一到,河面上黑压压一片,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家养的哪些是野生的。若是外乡人绝想不到这里还有一条河,因为不走到水边你根本甭想看到河,加上水流舒缓,所以你一丁点的水声也听不到。对于垂柳为什么叫杨柳,还是现任村长在就职演说上给大家讲的。在这之前大家光知道隋朝有个昏君叫隋炀帝,其他就不太知道了,就这还是从评书里听来的。对于他赐垂柳杨姓真是头一回听说。于是,当时乡亲们就对这个看着长大的村长刮目相看了。
现任村长是个大学生,因为他非要回到这里差点没和他的老爸断绝了父子关系。尽管这里的人们生活还算上富庶,可是农民供一个大学生也实在不容易。所以,他老爸一听他的打算就火冒三丈,后来还是姜老汉帮着说和调解村长父子才算没反目,但是儿子答应十年之内一定要出人头地否则滚回城里,好像他原本是城里的似的。
如今是一棵象样的树也没有了。别说柳条通子不见了,就是柳条茬子都被沙泥淹没了,夜静下来,远远的听见河水哗哗地流就跟人哭似的那么难听。大田早就种完了,水田也都开始进水泡地。北方是“十春九旱”,这一带现在是玉米的天下。除了留下一些自流灌溉的水田够口粮以外,其余都改成了旱田种玉米。姜老汉舍不得那平展展单排单灌的方条田,可他扭不过村干部,扭不过乡亲们,扭不过老天。村干部一声令下,水泵卖了,铁管子卖了,没有抽水的泵,没有倒水的管,还种他妈什么水田,当然就只能种旱田了,图一省事旱田就都种玉米。当年,他带领乡亲们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愣是把那些三扁四不圆,高低不平的荒地变成了现在这么一马平川的方条田。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乡亲们没有一句怨言,要把家乡建设成繁荣昌盛的乐园,不吃苦不受累怎么成,老天又掉不下馅饼来,只有大干苦干加巧干。他们在牤牛河上垒起了第一座石头坝,把水引进了田,后来利用水泵有把水引上了山。柳树村种上了水稻吃上了大米。如今水田改旱田,种菜吧,就算有钱置办大棚温室的材料,那技术跟谁学去,种小杂粮产量低生产收获销售都麻烦,种香瓜种大豆禁不起老鼠祸害,学乖了变懒了的乡亲们,掂量来掂量去,只有种大苞米最简单还好卖。杂交种+化肥+阿特拉津,就等于到秋天丰收。所以,家家除了那点口粮田种水稻以外就都种玉米。这里的人习惯管杂交的玉米叫大苞米,以便与其他品种的玉米相区别。由于住在村子的尽西头,对村外的一大片玉米地可谓一目了然。下籽早的已经出苗拿上垄了,一眼望去,已经是绿意盈盈,在热烘烘的阳光下,绿油油的小苗每分钟每秒钟都在努力地生长着。
国家在抗震救灾,单干这么多年了,人们还会不会像集体那时候一样,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呢?姜老汉是准备把村上给他的补助款一千二百元捐出去,就等着儿子回来让他去银行捐给红十字会。这件事他不会听任何人的意见,无论是老伴还是儿女,妈的,爱谁谁,我就是他妈吃口饭呗,谁还不让我吃?
姜老汉之所以支持村长替他在他父亲那里讲情,就是因为他听村长说的那志向和他年轻时合拍。他当年可以说是战天斗地,不知这小子肚子里有啥花花肠子能使柳树村更上一层楼。现在国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看这小子怎么对待这件事,单干,村上工作要么不做瞎胡混好干,想好好干,比集体那时更难干。
离姜老汉家不远,一座红砖院墙的大院坐落在路旁,那是刘家小三儿开的商店。原来那是供销合作社的分销店。虽说易了主,卖的还是原来供销社经营的那些货色,不过就是把柜台换成了开架卖货。姜老汉还能用现金买得起化肥,而有很多家却只能靠赊账,等到秋后卖粮连本带利一并还。元旦一过,商店后院里就已堆了山一样的化肥垛,默默地等候着春耕开始之前的热闹场面。姜老汉每天都看电视上的新闻,和年轻人一样关心着奥运会圣火的传递,关心着西藏关心着台湾,关心着四川的地震,总之凡是国家大事他都关心。他对现在这个小舅子村长说过,光有菩萨心肠不行,你还得有孙猴子的本事。和他孙子一般大的小舅子村长连连点头说,老姐夫说的对,老姐夫说的对。听得他心里舒坦坦的。看来种他妈有机蔬菜就是他的本事?种地从上粪到上化肥,这回又上粪。妈的,一个粪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祖宗说“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庄家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还是对的嘛。但愿那小子有长劲有恒心,要是三分钟热血就他妈啥好事也干不成。
姜老汉看着眼前广袤的田野,心里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激动和欣喜。他记得自己还是十几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春脖子长,三天冷四天热的折腾,那一年家里分了地,父亲和穷哥们喝了个酩酊大醉,愁苦的母亲从此展开了笑颜,他就是那一年才上了学,懂得了“人不读书不如物”的道理。后来,他姜老汉在柳树村是响当当的人物,带领着乡亲们建设着家乡,好不快活。那时村书记曾讽刺他为“资产阶级小能人”,他则自诩为“社会主义大傻子”。现在他衷心希望这个村长是个“真能人大能人”。那时他们的口号是“远山高山成材山,近山低山花果山,身边傍着米粮川。”这一切都实现了,也改革开放了。山上的树被接他班的村长砍了,没砍的山林也被卖了好几个山头,花果山成了村长的私人花园,米粮川倒是人人有份,可是一家就那么一条,远看跟线似的,并且没法集中,就算是打金子又能怎么样。表面看一切自己做主,其实你除了跟大家保持一致根本无法真正做主。两边的人家都种玉米,中间一条你种啥能长,那阿特拉津除了玉米对啥都有药害,因为点地你跟祖祖辈辈在一处的乡亲们翻脸吵架反目成仇?
对于单干他心里着实别扭难过好长时间。大儿子对他说,你那理想没个实现,他就恨恨地说,都你爹这个干法,就能实现。看到儿子面露不屑,就补充道,早晚说话。直到夏天,当他走在自己分得的田里,看着茁壮成长的庄稼时,他满心的怨恨才消解了。庄户人家嘛,只要把庄稼种好,管他集体单干,不还是共[chan*]党天下吗,别扭个啥呢?不过,看着乡亲们越来越懒惰,因为用水有时发生冲突他的心里就不舒服。现在他老了,只有叹息的份。一听说,现在的村长说要领大家致富他的心又活了。不过,四川地震,村上如何对待救灾又是他在心里考察这个毛头小子的一道难题,此时,姜老汉颇有点拭目以待的意思,因为他坚信一句话“只有落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
姜老汉的大孙子大学毕业在云南的一家旅行社工作,地震那里没受什么影响,大孙子正在做救灾志愿者,他虽然心疼孙子但是他表示坚决支持,人一辈子总要做点有意义的事。外孙子今年大学毕业,小孙子正在念高二。乡亲们都说他没私心所以家里才出了圣贤,孩子们都读书。姜老汉的心里也感到自豪,可是同时也感到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毕竟村子里上高中上大学的屈指可数,他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得起大学,他恨透了“富读书,穷放猪”的旧社会,恨透了狗汉奸。满洲国倒台那阵子就有反动的会道门出来散布谣言说什么“中国有三灾八难”,三就是“三民主义”,八就是“八路军”,不知这次地震还有没有坏人出来散步谣言。以他七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每当遇到困难时,就总有人在那里妖言惑众或者说风凉话。姜老汉年轻时在党校的青干班学习过,知道那些人有的是出于糊涂,有的则是别有用心。
姜老汉怎么也想不明白集体有什么不好,单干又有什么好,除了干部们变坏变懒没啥变化。姜老汉不喜欢各干各的不是没理由,这些年乡亲们因为水没少打仗,这家农药没用好连累邻家跟着受害。这要是集体统一管理哪会有这么多麻烦,那院王家老大也不会去蹲笆篱子。
姜老汉抬起古铜色的脸,转过头看着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天气和几十年前是一样的而这世界却是彻底的变了。人们生活好了自不必细说,可是单干使人自私了,四川遭了这么大的灾,除了政府和解放军,老百姓会像集体那会儿那么齐心吗?
就在姜老汉南朝北国地遐想的时候,村里的高音喇叭响了,集上的人们也立刻停止喧哗,一下,整个村子就如同进入了静夜一般。这样的状况大约持续了一分钟,集市就又开始热闹起来。即使这样,姜老汉还是听清了高音喇叭里讲的事情。具体地说就是村长要召开村民大会,讲讲关于四川地震的事情。姜老汉迅速把晾晒的玉米芯用耙子搂翻了一遍,然后把耙子就扔在那上面就朝村委会走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稀稀拉拉的来了二十几个人,人们站在院子里说着从电视上看来的有关地震的消息。村长出来看看说“我知道现在正是农忙”就进屋去了,这一回他直接在广播里说,请赶集的乡亲们都到院子里来一会儿,就占用大家十分钟,如果他十分钟说不完,您就可以自动走人,他绝不拦着也不生气。另外,他强调跟他一起试验种有机蔬菜的农户务必要来。
又过了十分钟,院子里终于有百十来人了,新村长就从人群里走到村委会房门前的台阶上。新村长虽说才只有二十六岁,但人家毕竟是大学生,知道的事情比电视里演的多多了,所以乡亲们对他还是另眼相看的,并且他正领着一部分村民种有机蔬菜,这可是他回来之前绝对没听说过的新名词。这些年绿色蔬菜,无公害蔬菜偶尔听过,但也不是很了解,知道少用或不用化肥农药就是了,至于啥是有机,啥是无机,谁搞的清,什么是有机蔬菜就更不知道了。现在这个村子里的人是知道了,但是头一年跟着村长种的农户还不到十分之一,现在是第二年也就三分之一吧。勤快的人家在等在观望,庄稼人嘛,一切都得等到秋后算账。懒惰的和不指着种地赚钱的在等着看热闹看笑话。
新村长终于说话了,首先把电视里新闻讲的汶川大地震简要说了一遍。然后他说到:
旧社会讲究人各有命,富贵在天。现在是选对项目朝那个方向努力就一定能行。我们这里欢歌笑语,汶川的同胞们正遭受着苦难。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小日本侵略咱们东北的时候,全国的同胞都在为我们呼吁呐喊积极参加抗日斗争,有的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赵一曼大家都知道吧,东北抗联的女英雄,她就是四川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少花一点,向把生命献给我们的女英雄的家乡伸出援助之手。
好,我们应该给英雄面子。有人大声说道。如果在平时这样的话一定会引来大笑,可是在今天没有人觉着这句话有什么可笑的。
那要怎么援助,这么老远。有人感叹。显然,人们对村长说的四川是赵一曼的家乡产生了作用。
志愿者我们是不行的,我们没有医护常识和经验,去了只能添乱。但是我们可以捐款。年轻的村长显得很激动。
那要一家捐多少呢?
随便,不限数。五元十元,都是我们的心意。村长说,我们不富,但是我们生活无忧我们平安,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想想赵一曼,她从西南来到东北,把生命献给了这里,我们只是伸出手而已,自己少花一点,想想电视里那些孩子,那些老人,他们都是赵一曼的父老乡亲,我们的同胞……
村长说不下去了,站在院子里的乡亲们也都沉默了。院外的集市也静悄悄的,浩荡的西南风把村委会大门垛子上的黄色防火旗刮得呼啦啦直响。大学生村长把话扯到赵一曼身上,这就点燃了人们心里的火星,再一说她就是四川人,人们的心一下就热血沸腾了。柳树村这地方旱涝保收,没有过大灾害。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全国连续三年自然灾害,那么苦这里也没有饿死谁。但是不能因为自己饱暖就丢了良心。赵一曼虽然牺牲多年,可是作为东北人有谁不知道她呢?就算你只读过小学,《一个粗瓷大碗》这一课你总学过吧,《赵一曼》电影你总看过吧。荒芜的庙总归是庙,推倒的圣像依然是神。何况,赵一曼英灵永在,在人民心中永远不会死,尤其是在东北人民的心中。
村长在这个时候提到赵一曼在乡亲们心里产生的反应显然超出了预料的效果,这番话的潜台词就是:赵一曼,四川人,把命献给了东北,我们献出有限的钱款还心疼吗?那不太不是人了吗?
年轻的村长镇静了一下,抹了一下眼睛大声说,村上将挨家走访,把捐的钱款向写礼帐似的当着您的面写清楚,然后统一捐赠给地震灾区。
行动起来吧乡亲们,英雄的父老乡亲遭了难,我们不伸出援助之手,心里怎么过得去呢?散会,该赶集的赶集去吧。我们下午就开始行动。
姜老汉简直对这个远房的与他孙子一般大的小舅子佩服至极,书没白念,真他妈“好人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
回到家里冲老伴要出钱就送到了村上。再回家搂翻玉米芯时姜老汉就觉着心里安生了许多,搂玉米芯的动作就觉得从容不迫。十二点了,他放下耙子,午间新闻是要看的,那里传送着灾区的最新情况呢。
村上的募捐极其顺利,数额也比村委会预计的超出了好几倍。
姜老汉过后赞叹说,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村民们百分之百捐了款,连平日里大家公认的铁公鸡人家也捐出了五元钱。
不管怎么说,姜老汉这颗已然老去的心在2008年是被这浩荡的春风吹出新芽来了。
本文已被编辑[夏莫]于2008-6-17 8:52:24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焱姜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