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妻的生日。

结婚三十多年来，为庆贺妻的寿辰，我第一次下厨为她作寿宴，践行初婚时对她的承诺。当我把香喷喷的饭菜摆上餐桌，请妻入席时，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愧疚似乎才略有缓解。往事历历在目，总令我感叹不已。

我们的婚姻充满波折。妻是县城人，年轻时也是一位十分漂亮的姑娘，追她的人屈指难数。在她的家人和亲戚中，有的给她介绍局长的少爷，有的给他介绍部队军官，有的给她介绍经济条件优渥的花花公子……可她偏不中意。在所有“报考”夫婿的对象中，她竟然“录取”了我——一个一无所有的从事文秘工作、且出身农民家庭的小职员。这不仅使那些追她的人闻之吐舌惊叹，也使她的家人和亲戚诧异不解，都责备她目光短浅，处事轻浮。更气恼的是她长姨竟登门破口大骂，母亲要和她一刀两断。好在她父亲支持女儿的选择，才使她婚姻自由。

妻当时对我的见义勇为使我受宠若惊！说来脸色赧赧。此前，我也曾经人牵线搭桥先后在几位姑娘面前“报考”过，均因“家审”不合格而未被录取。所谓“家审”，只是当时在我们一些年轻人中的流行语。一是指谈爱对相互审查对方的家庭情况，尤其是经济条件；二是双方家长对子女预备对象全面审查。对我而言，也许两者兼而有之。我相貌平平，家庭条件也比不上同辈们，稍作审查，自然要名落孙山。若不是妻当时的胆大妄为，我恐怕早就进了光棍汉的队伍。

后来，我们在一片反对声中结了婚。婚后，我开玩笑地问妻：“你为什么嫁给我？”她说：“你的信写得最好，是个文化人，加上你很诚实，和你在一起过日子，心里才踏实。”看来，妻录取我是在文化和诚实的品格方面给我加了特长分。我深为感动，表示一定要善待她，珍惜这份情。她问我如何珍惜。我不知怎样回答新婚妻子的考题，就说，在你生日那天，为你下厨，给你敬酒。她望着我莞尔一笑，算是通过了，其实我当时随便怎么回答这道考题，妻都会通过的。几十年来，妻从没有为难过我一次，不管是在生活上，还是在工作上。谁知这一极其简单的承诺，我却一直没能兑现。

我的职业使我不得不经常加班，有时把需赶写的材料带回家，夜里还要在灯下爬格子。妻非常体贴我，每逢此类情况，她总是主动揽下全部家务事，不仅毫无怨言，还常嘱咐我别出差错。有时看我忙不过来，就义务给我把草稿誊正。不知怎的，她只要看到我写的那些文字变成打印的简报，变成领导的讲话稿，变成报刊上的豆腐块，心里比吃蜜还甜。

不久，我被抽调搞农村工作。在一起过日子的时间也少得可怜，更别说让我专门为她筹办生日宴。妻的生日后，我总是以“明年的生日一定补偿”来安慰她。约了两三年之后，孩子出生了。关照孩子成了我们的中心话题，我们之间的承诺就显得不足挂齿了。

孩子不到两周岁时，我出乎意料的调到离县城五六十里之遥的乡镇工作。到乡镇后，我除抓线上的工作外，还在村蹲点。在农村，凡干部蹲点的地方，几乎都是基础差，工作难度大的村。在村里，仅计划生育和上交提留就可把你累得筋疲力尽，加上四季农活与秋冬修，一年到头，连回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更说不上为妻分担家务。好在妻理解我的苦衷，没有半点怨言，也不责怪。

在两地分居的日子里，妻一人又上班又拉扯孩子——凭我们的经济条件，根本请不起保姆，妻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随着孩子的日渐长大，妻的家务事也愈加繁重。妻是电信话务员，那时全县还是“摇把子”电话，话务员需全天轮流值机上班。妻便把自己所有白班换成同事们的晚班，以便白天带孩子，一天仅休息6—7个小时，在防汛期间，休息得更少，有几年发特大洪水，县防汛指挥部要求城区作好安全防范，居民日用品特别是贵重物品，有条件的要转移到三楼以上。我们当时住二楼，按要求须转移到四楼。我处在防汛第一线，不能回家，妻只好在晚上趁孩子睡觉后将物品一件一件搬到四楼，水退后，又从四楼一件一件搬回二楼。在转移中，由于妻过度劳累，加上楼梯转弯处光线较暗，不小心脚被扭伤，走路一跛一跛。妻为减少我的牵挂，对我严格保密，后来从她同事的电话中才知道。

我在乡镇应酬较多，开销大，微薄的工薪很少节余。妻家庭负担重，除赡养老母外，还要扶养年幼的弟弟。即使她急需资金，也不肯找我多要钱，还叮嘱我廉洁自律，别乱用公家的钱！而她自己却总是尽量撙节开支。早餐，在职工食堂吃馒头，中晚餐也只吃最便宜的咸菜、小菜。她的同事告诉我，在节假日她也舍不得吃荤。在穿着上，她连一件稍微时髦一点的衣服也没有。以自己省吃俭用满足孩子吃穿学用，维持家庭的正常运转。

有次防汛结束后，我上县开会，正好逢妻工休，约好在家吃午饭。我回家后发现妻靠在饭桌上睡着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实在让我心疼。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那些年她是怎样熬过来的。

春节回家，我看到妻消瘦的面容，更增添了对她的怜悯。就对妻谈了辞掉乡镇职务回县工作，共同承担家务的想法。妻听后，先是大为愕然，继而怒形于色，指责我没出息，不像男子汉。一再鼓励我努力工作，切不可为家务事影响工作，并再三表明自己年轻身体好，多做点家务事累不垮。只要我工作顺利，有上进，就是再苦再累，她也觉得很幸福、很光彩。妻滔滔不绝的谈话，像县委领导给我这个乡级干部做思想工作，使我哑口无言、心服口服。妻崇高的品格既使我感到惭愧，又使我产生无穷力量。一个普通员工，宁肯承担所有家务，扛着家庭的苦和累，也要支持丈夫的工作，其心怀是何等博大，我仿佛觉得妻的形象变得无比伟岸，我为有这样贤惠的妻子感到骄傲与自豪！贤妻呀贤妻，我实在是有负你的厚望！如今，我走到工作的终点，也仅仅是一名微不足道的科级干部，退休回家，哪敢说荣归故里？工薪不丰，离衣锦还乡的派头何啻相差十万八千里啊？!

30多年来，妻一边工作，一边操持家务。过度的操劳使她的面容比年龄更苍老，昨日的满头青丝，今日变得雪白，青春靓丽的脸庞，如今爬上了皱纹。妻对家庭的付出实在太多，而我对她的付出又实在太少。连婚后最简单的承诺也没能兑现。每每想到这些，就使我不胜愧汗，无地自容。

30多年过去了。妻退休后不久，我也退休了。今天，能将30多年前的承诺付诸现实，我心里依然感慨万千。我把妻请到餐桌前，满满地斟上两杯红葡萄酒，恭恭敬敬地捧一杯给妻，激动地对妻说：“过去，我曾多少次出于无奈地把盏陪客，也曾多少次逢场作戏地赴晏贺喜，又曾多少次言不由衷地举杯祝福。贤妻呀，这一次为你生日下厨，为你生日敬酒，是我——一个失职丈夫对你几十年辛勤付出的感谢，是心灵深处的歉意，对你的祝福是没有半点虚情假意的肺腑之言！”我举起酒杯，“贤妻，我为你生日敬酒，衷心祝愿你永远幸福、安康、吉祥！”不胜酒力的妻也举起酒杯抿了两口，望着我，两眼流露出激情与欢乐，白发下布有皱纹的脸泛起红晕，笑成一朵盛开的菊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