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亲挂电话是在傍晚,还有点强迫自己的意味,今天是父亲节,想着无论如何是应该给父亲打个电话的。况且近些日子正是夏忙,妻在镇上照看孩子上学,家里那两亩农田就只有靠父亲操心侍弄了,我在外地工作也管顾不上,问候一下总是必须的。
电话接通,父亲问有什么事,他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我猜得到,他还是在玩麻将,他就好这个。没事,我说。接下来便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点尴尬,随口问,地种了没,麦子晒干了吧。他说都弄好了,不用我操心。那就好,只是我还不忘了提醒,要是忙完了,就到妻那去住。他一个人在家里反正没事,我有心让他去给妻帮忙照看孩子。这事夏忙前提过,他有些犹豫,前些年有时是去城里帮哥带孩子的,如今我想着哥的孩子也大了,我们刚买了房欠了不少外债,想着尽快能给人还上,妻就要找份工作,我又在外地,就只有让父亲帮着我们也带带。只是妻似乎很在意父亲玩麻将这种事,以前在一块常因此有口角与矛盾,父亲便有顾虑。而我也劝了妻,让她以后尽量少说,要不然再无其它更好的办法。
父亲嘴里顺口答应着,可我知道他什么时间会去真的不一定。像是再没什么话可说的了,猛然又听到他嘴里说了句“这么多三万”的话,我有心想笑。
“那你玩吧,我挂了。”我说。父亲说好。我突然想再强调一句让他记着尽快去的话,可刚张开嘴,手机里便已传出挂断的嘟嘟声,只好无可奈何地收了电话。
父亲一定不会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更不会猜到我为什么给他打电话,而我那句祝愿的话也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父亲按通常的标准说应该不算是个好父亲。父亲好玩,不是那种一心为儿女们过日子的人。年轻的时候好赌,而且像是从来就没赢过,一辈子输了多少钱谁也没有计算过,反正作为在外工作的他,我们家从来都过得极为寒酸,日子真正好起来是在哥大学毕业及我工作以后的事。那么多年,家里几乎可以说全靠母亲在那里苦苦支撑与维护着,而我们兄妹三人也无不是深受母亲的教育与影响。童年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母亲经常会为父亲赌博的事争吵甚至打骂的情形,可是母亲劝了一辈子努力了一辈子却像是没有任何成效。母亲也知道,人的品性是无法改变的,可是她终不愿意儿女们因此过一辈子苦日子,自然也狠不下心丢下这个家不管,所以母亲的一生都是悲剧的。刚到了该享儿女们轻福的时候却从此一病不起,直至生命的最后似乎也没有强过命运。
父亲给我较深刻与美好的记忆大概就是小时候每年的麦收时节。那时候是没有收割机的,全靠人力,四五亩地,每年的这时候都是最累的,而父亲也才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时候有钱的人家是可以雇麦客收割的,可是我们家从来都是自己动手,一则没钱,二则舍不得。父亲虽然好玩,可是在吃穿用度上却是个极节俭的人,按他的话说赌也是想赢,只是他要么是让人合伙骗,要么是运气不好,而且输了从来都不记性,还想再赢回来,永远都心存侥幸。这也许便是父亲的悲剧。
父亲也向我们说过他的血泪史,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不得不为了生计上深山里掮木头,眼看着有人被上面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他有时候也会在我们面前表一表他的光荣史。父亲十几岁就成了孤儿,寄养在舅婆家,父亲说他一辈子算算要盖了三次房,爷爷给他就留了半间瓦房,后来变作一间,再后来是两间,最后翻盖成三间。父亲年轻时经过的苦难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况且那时候都很苦,而在我们的印象里他似乎是很少顾家的,就是好赌,好玩,而且总是输钱,连上班用的自行车都是输了买、买了又输掉,债主常常上门来讨债。所以他的形象无论如何是高大不起来的,而母亲后来的患病多少也是与他有关因他而起,我们的心里自然就很难生出敬重这样的感情来。
只是他毕竟是父亲,再不好也把我们养大成人,就像他说的还供绩哥上了大学,哥那时是全校的尖子生,是很让村里人羡慕的。而且我的工作也是得他所赐,不到十七岁便顶替他成了名国企员工,让我轻易地跳出了农门。虽然这工作用现在的眼光看从某种意义上讲对我的人生与发展并非是件好事情,可当年着实让村里的同学羡慕了一把,虽然在我心里从来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可自豪的,但是却不能否认这一点,而且至今我还依附于这份工作。
要说,有时候我们会多少有些怨怪父亲,不理解他为什么就是改不了那样的毛病,就是不听母亲的劝,让母亲痛苦哀伤了一辈子,让我们的生活从来都没有安生过,甚至于因此还让班里的同学耻笑与侮辱。可是我也知道,这种事是我们做儿女的无法选择的,我们只有接受与面对,争取以后在自己身上不会再发生与重演,争取努力地使生活的现实得到改变与改观。再想想,其实无论出生于怎样一个家庭与环境,也都有值得我们珍视与庆幸的成份。父亲好玩好赌,却恰恰铸就了我们无比地痛恨与摈弃这样的事情,而这正是父亲母亲用一生教谕我们所知的。
在电话里,在这个每年一度父亲节的日子,祝愿的话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不是我不想说,也不是因为父亲算不得一个称职的好父亲,而是我知道父亲不需要这个,父亲给儿女们的爱不是用这个可以表达与回报的。
父亲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我们从来也没有给他庆祝过什么生日,因为他不在乎这些。父亲好玩麻将,我们也再不想多说什么,他老了,这点自由与爱好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再阻挡,只能有时候提醒他,别玩得太过份了,要多注意身体,毕竟现在年纪大了,不似年轻的时候。妻有意见,我便常劝,只要父亲身体好就行,也能让我少操份心安心在这里工作。母亲去世后,村里还有人给他介绍了个老伴,别人自然看重的是他有一份退休金,我们也不好多加阻拦,父亲要是回去一个人在家里住,总得有个吃饭的地方。
早上先是给妻挂的电话,她在给别人做工。今天是周日,她说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做作业,她已经安排好了,而我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我说,今天是父亲节。妻有些意外,“那我中午回去让孩子给你打电话。”我笑笑,无所谓的,我也是刚看到消息,起初也不知道。只是知道了,作为一个父亲,心里自然莫名地多了份激动与快乐。
午间真的有电话打过来,我能听得出来,电话那端是儿子。他却并不言语,妻在一旁提醒他,给你爸爸说节日快乐。我一声声叫他的名字,他却只是笑嘻嘻地答应着,还是不说话。妻有些无奈地接过电话说,你娃傻的不说话。我笑,不说就不说了。谁想过了一会儿,他却在那边喊,“节日快乐!”我听得清楚,虽然他并没有拿听筒。我一乐,又叫他,妻便把电话又一次交到他手里,说,“你爸没听见,再说一遍。”儿子接过电话,我说,“来,让爸爸亲一口。”儿子说好,还没等我表示,听筒里便传来儿子在那边发出咂嘴的亲吻声,我稍一愣,不觉间笑了。七岁的儿子是懂的,只是让他说这样的话总不比在母亲节时向妻说得那么自然。
父亲与母亲在我们的感觉里总是有区别的,这不是深浅的区别,而是感觉上的,父亲与母亲从来都是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总暗暗地希望自己能做一个合格的称职的好父亲,最起码给儿子一个安稳的温暖的家,不让他的记忆里有怨恨与忧虑,甚至悲伤与痛苦。我想这是一个父亲最需要做到的。
2008-6-15于父亲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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