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玛，这样的名字在藏族中太寻常，太多见，以至于歌里全是卓玛。可在我心里是真有一个卓玛的，经常想起，白白的牙齿，大大的眼睛见我就笑，笑得让人心疼，笑得让人虚弱。

认识卓玛是在工地上，在黄河边，最清最净的黄河边。六月的大西北，最美的季节，大片的麦地刚结穗，白杨树的叶子嫩嫩地伸展。农区没有牧区悠闲，更没有牧区舒坦，只是不管在农区还是牧区，女人永远都扎在家务中拔不出来，那里的女人一生也许都没为自己活过一天。

卓玛的美，在西北的气候和土壤中，有一种脱离。在一群打小工的当地女人中，她单薄的身材显得孤单而清冷，虽然包裹着一样的头巾，可她的眼神很漂浮。女人的眼睛是出卖自己最彻底的地方，这是一个内心不安宁的女人。

这里的女人相对于我们是安宁的，虽然她们干活不如我们地道。我们的女人唧唧喳喳，却是一等一的干活好手，是西北男人也比不了的。他们喝酒喝软了，他们的女人却死死地听话，这是一方一俗吧，因此，能说啥。

卓玛第一次走进我房里，那是怎样一个房，临时租住当地居民一个遗弃的库房，搭了几个木板铺着我的被子。外面几间木板也没有搭，工友们把被子铺在地上。她看着我，一直在笑，牙齿很白，皮肤不够白嫩却足够健康，这是西北农村女人中脱离的肤色。推了推被子让她坐，她没坐，随手拿了我放在被子上的书翻看。

她是有话要对我说的，她在等待我开口。恰是对女人的了解，我微笑不语。翻了会书，她走了出去，临出门还有不甘，却又不能把握我会对她想说的事作何态度。因此她走出去的背影约有落寞迟疑，背影消失，她的头巾还在我眼帘。

在这样的地方，有这样一个女人，之前知道她结婚并且有孩子。虽然才19岁，却是无力否定的事实。没看见过她丈夫，却见过她婆婆，一个粗壮而健硕的女人，面孔黝黑不苟言笑，这样的女人散发一股霸气却又冰冷无助，这样的女人一生应该是辛酸而忙碌的。世事如此：往往窝囊的丈夫才能成就强悍的妻子，恰又是强悍的妻子铸造了唯唯诺诺的丈夫。一个女人嫁了一个萎靡的男人是女人的不幸也是男人的不幸，女人内心如果不能依附，若再不愿屈服，就会冰冷而强硬，最后这个女人看起来必然是强悍却可怜的。这样的女人一旦有了子女，儿子会秧弱无力，女儿会张扬泼辣，做了她的媳妇，如果是乖顺的，日子也好，至少不受丈夫和公公的气，但是若不甘心，怕是内心孤寂。

卓玛会是这样吗？希望不是，可还有其他出处吗？卓玛的眼里有不甘不屈，我看见了，她那聪明清冷的婆婆也看得见，不然在她每次干活的身后我能看到一双冷冷的眼，穿过阳光下的尘世，穿透女人的命。在这里，这方水土上，女人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她婆婆得替儿子防着一切威胁，不仅是卓玛的美，还有她骨子里对男人的鄙夷、轻视。

卓码总会乘那双眼睛不在的时机靠近我，寻找和我说话的机会。她不是因为我，而是她心里的秘密，她的眼神仍然漂浮却有了光芒。这样的光芒对于一个有家庭的女人来说是危险的。在某一日，我微笑不语地注视中，她试探着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这个男人在我来工地的第一天也嗅过我，只是他把手下在了卓玛身上。不是她有多浅薄，而是他比她老道，长得很清瘦，忧郁的眼中藏着欲的贪婪。也不是我有多清高，只是这样的男人征服不了我。他的贪婪，卓玛的不甘，在阳光下的工地很快燃烧起来，男人只有欲，卓玛却动了情。所以卓玛找我，她不确定，她需要倾诉，她需要肯定，她忐忑，她害怕，她在游离，也在承受着情的、欲的、家庭的、利益的不可知的纠缠折磨着的内心。可是男女之间一旦燃烧起来，总是要两败俱伤才收得了手才止得了情，尤其是女人。

你想知道什么？需要我告诉你什么？对于这个女人，她若想和我交谈，也许需要很长时间，可她没有足够的时间，背后有一双眼睛，她还是畏惧的，至少她问的这个男人还给不了她胆量和勇气。这说明一点，她还是知晓轻重的。“他有老婆没？他说让我带着孩子和他一起走。”

“他没告诉你有没有女人？想和他走吗？”对于女人的询问，不需要正面教导她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而是要知道她想怎么做才能顺势而引。尤其陷入逆情的女子是火，不能拔，越拔越旺，只有让她怕和迷茫才能渐渐恢复理性。“他说没有，可是我总感觉他有老婆。”我再次笑。“女人的感觉永远不会出错，尤其对男人。”卓玛的眼里有一丝绝望，迅速又被侥幸淹没。女人若不是亲自撞到、抓住、碰见，永远是不相信真实的，哪怕她早知道真实如此，也愿意骗着自己，这就是女人。

其实我也不能确定那个男人有没有老婆，但是直觉告诉我他是有老婆的。有老婆的男人才会在外面逮着机会就抓，见着女人就想，而且这样的男人在家往往是怕老婆的“好丈夫”，至少在他老婆眼里是。卓玛还想问啥，外间进来几个当地女人，她看了我一眼，把要说的话吞进喉咙跑了出去，我记得她出去时眼睛是红的。这个女人让人心疼又无奈，她动情的这个男人是不值得托付的，第一次第一眼，我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卑弱。

黄河的水依然清幽，阳光更热的下午，民工们累了会去黄河边踩水，看似轻柔的水刺骨的凉，我喜欢把脚伸直在水中踩黄河石，水刺得骨头疼痛再跑出来，依次这样，直到冷到心底，凉到心底。有一双眼睛随着我动，那是卓玛的眼睛，她在等我给她关于他的消息。那些消息也许比这水更冷更冰，她的心可比这水更清更悠。那刻我不知道该歌颂爱情还是谴责出轨，在这块土地上或许没有爱情，诗人笔下的爱情此刻是一种讽刺。在这块土地我不知道对于出轨她们会怎样看待。说它封建，那些劳动的女人可以集体脱下男民工的裤子揉搓，说它开放，我们的衣服和男人放在一起她们也要谩骂。

这也是一块矛盾的土地，如矛盾的卓玛，她有比平常女人多的美丽，最重要的是她还上过学。她的男人我没见过，我见了她的婆婆，那个强悍的女人，冰冷的眼神穿透女人的身体，让你为自然的情爱感到羞辱和惭愧。读过书的、美丽的卓玛还不懂爱情已经做了她的儿媳并且生下了孩子，在这个夏天遇到一批外来民工，尤其那个男人还是东北人，给老板管材料，长得匀称细长，一双大眼睛早把卓玛脱得干干净净。单纯的卓玛、不甘心的卓玛、充满了欲的卓玛……唉！我长长叹息。

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雨，那个男人的老板开着车到我住的地方找那个男人，老板说：“他说来你这里。”对于男人，无论他真找和假找，都是要严正拒绝的，男人的欲望有时起于女人的不干脆，来于女人的隐含挑逗，女人若没有出轨的心一定要有果断的拒绝。“对不起，我这里没有你的材料员，更不会有男人，也不欢迎男人。”男人的老板悻悻走开。荒唐的卓码，不会在今夜吧，那刻，到希望雨更大一些，可以掩盖一切声音。

当阳光再次照在黄河边，抱着石头的卓玛面容红润，精神饱满，眼里全是那种欲望沟壑被填满的兴奋。　一切都发生了，男人女人偷情，有了开头就没个结束。关于男人的一切我已经知道，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已经发生了。男人长期吃喝嫖赌，后来遇到一个小姐，干脆辞了工作天天厮混在一起，最近那个女人好象傍了一个款，他无处可去，刚好这个老板和他女人有一腿。老板买他女人的帐于是带了他出来管材料。他对卓玛只是为解决一时饥渴，说带卓玛走也只是男人惯玩的伎俩。那夜得到卓玛以后，又和另外一个女人黏糊起来。

卓玛心里只有那个男人，看他眼神都是直的，那天卓玛进来告诉我，她已经收拾好东西，这个男人要带她离开。卓玛哪里知道，男人离开不是想带她走，而是吃材料回扣被老板发现要给赶走。现在想带她走，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卓玛是他以后可以用作生存的“材料”。真相的确很残忍，可又不能不给她知道。给卓玛讲明白一切时，她抱头倒在我床上哭泣。我走出去，轻轻带上了木板门。

男人走了，卓玛没跟着走，眼神黯淡如抽了魂。她婆婆也许觉察到一些异常，那个男人走后就没再让她来工地。后来的某一天，我看到卓玛和一个男人坐在农用车里，卓玛说是她男人，给他介绍我时，他羞涩一笑又低头擦车。卓玛坐在旁边一副贤淑之态，对我笑时脸上尽是羞涩。工地快要完工时，我去了卓玛的家，陪她做饭。她说婆婆要她去打胎安环，说孩子还小，不适合这么快再要一个。

如果她婆婆知晓一切却不点破，这个外表强悍的女人心底定有属于她的情感和疼痛，她也是女人。如果她不知晓，说明她的确会计划会持家，不然这个男性积弱的家在当地也不至于如此富有。卓玛后来又想和我们工程队一起离开，离开那个西北的“小江南”。我摇了摇头拒绝，那刻我心底闪过她婆婆强悍外表下隐匿的某种气息，让我难受，因她，因女人。

几年过去，我会时常想起黄河、想麦浪、想那片土地、想卓玛，那个脱离的女人，她在找寻爱情还是找寻压抑的出口？这世界到底有多少不该的情欲，还有多少如卓玛的女人，戴着头巾，眼神漂浮，灵魂飘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