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妖
我是一把剑。
我的名字唤作倾城。
“三尺七寸,青色玄铁打造。剑柄古朴,缠绕千年开不败的火似的曼珠沙华。剑身常闪绯红光芒,杀人不留痕。如此干净,如此灵性。”以上出自((神兵谱))关于我叱咤江湖的描写。居然没有毫无客气地骂我是刃中败类,剑中之妖,为此我感动得三天三夜不出鞘。
对,我是妖,剑妖。
一百四十年前,我默默流浪江湖,本华丽外表饱经凡尘浑浊秽气污染而逐渐剥落,灰暗。谁知一双充满正义与豪迈的手掌牢牢握紧我,用温和慈爱溶解我太多暴力跟委屈,心甘情愿被他驽驾,替天行道。
好汉不提当时勇。
我最后一名主人乃邪派高手,暴眼赤腮,鼻直口方,全身散发让我恶心让我讨厌的浓烈杀气。我之所以会成为他的杀人工具,完全因了自己心软。
那夜,雷雨滂沱,他抱着最爱女人彻底僵硬的玉尸,像孩子般疯狂恸哭。我想我感动了。
我承认我比其他兵器要特殊,至少我有思维有情愫有脾气有憎恶……但我毕竟不是人,终究难理解他们做人处事的逻辑。
譬如,在我最后主人生死存亡,千钧一发之际,我决定努力倒转我锋利的剑锋,迅雷急星的洞穿他肥厚心脏,结束他早应该结束的生命。
不得不说,我已经厌烦这种每日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的杀戮追逐日子。原思忖三生三世沉睡腐枝枯叶间,埋葬恩怨情仇纠葛往昔。然,命运车轮鬼使神差从我脆弱娇躯碾过,烙印我前世今生都无法痊愈的伤痛疮疤。
绯月,如血。
竹林深处,满地伏尸骸横,断戟折刃,触目惊心的殷红血幕笼罩漆黑夜晚,万物狰狞,号叫,求救,绝望……宛若放闸洪水排山倒海吞噬眼前这位青葱少年。
他血浸白衣,宁死不屈蜷曲在同伴尸体旁,仍保持缄口状态。面对绝世的我和怒不可遏的主人,碧瞳精光夺目,足够焚烧三界红莲。
我刚目睹了一场武林屠宰,所谓正派剑客联手偷袭风雨阁,主人拿我遇佛杀佛,遇神斩神,一直抵到风雨阁萧阁主咽喉。那刻,陈尸累积如山,血流成河,血火交融,阴云密布,噩梦永无休止上演。
终于,六月飞雪。
主人失去耐性逼问他们宝藏,开始一剑一头,热血洒红尘。
看者无辜人群如草莽如泥土无价值牺牲在我凌厉剑招下去,半星血腥沫慢慢濡湿我薄如蝉翼的青锋,另我呕吐。突然,剑光霍霍,金铁相击,十二忠仆拼命护送风雨阁阁主夺路逃逸,杀出一条血道。
真好……我由衷祝福,希冀他平安。
绯月,如血。
任凭道貌岸然的主人怎样残忍抽打他,折磨他,辱骂他……风雨阁阁主提铁石般顽强坚定,几乎野兽困斗般咆哮。
主人无计可施,把一腔愤懑宣泄于我,粗鲁蹂躏使我歪扭变形痛不欲生。
“去死—”
我察觉他来势极汹涌的杀机,并应和划凄美弧线,优雅弹进他苍白俊削手掌。指节修长,消瘦,冰冷,稳固,充塞霸气,支配力,欲望,电光火石刹那,我的新主人从容捏我引个剑决,刺破前任主人胸口
“当啷”
我知道他精疲力竭,死死拥我虚脱摔跤,敲碎一地如水月光。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不能死呀!——我反复念叨,不顾惩罚快速汲收天地精华,聚集毕生妖术,挽留他通向鬼门关的步伐。
翌日。
东方既白,花海狼籍。“嗒嗒”马蹄声空阔响亮踏黎明的幽静,缓缓行走在花样年华里。
“小姐,这有一个死人。”丫鬟慌忙掩嘴尖叫。
车帘一挑,身着绫罗绸缎,玉翠珠花的美艳小姐款款轻挪,盈盈眼神方触及晕厥公子丰肌秀骨登时同情泛滥,温柔照拂他。
“……”他翕动干涸的嘴唇,懵懂感激的牵小姐纤手,目光灼灼,谢道:“在下萧若寒,请问姑娘闺名,今生必报姑娘大恩大德。”
富家小姐小心翼翼取嫣红相思结,害羞的递给萧若寒,低首红脸道:“我……我叫华曼沙”携丫鬟欢乐奔远,泠泠嗓音仿佛苍穹缥缈的云:“我在英雄帮等你。”
“英雄帮,华曼沙”他喃喃自言,怜悯拾起我残缺躯壳,一遍又一遍爱抚,一遍又一遍重复“我爱你华曼沙,我爱你华曼沙。”
其实,我灵魂早已升天,游荡三界。
菩提树,明镜台。
我在佛前垂眸跪拜,苦苦煎熬了三千年。
超然七情六欲的佛祖能望透我玄妙莫测的俗世结局,眉宇间弥漫烟遮雾锁的悲凉神情,淡淡点题道:“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注定爱你不得,你们无缘无份。”
咏唱般预言萦绕,我的世界混混沌沌。
“我爱他”我短促铿锵答道,妖媚微笑。
“嗨”山水悠闲的佛祖第一次喟叹2爱情的无奈,执拗。随手拈一束花种植我若玻璃的心坎。是颓靡盛绽的灿烂彼岸花。
彼岸花,开彼岸,只见叶,不见花。
“你的期限是一年。”泪干银蜡已成灰,佛祖明眸阑珊,“他不爱你,你会化身蝴蝶,用不轮回。”
我恍惚瞥见,一颗晶莹泪珠顺佛祖雕塑般脸庞泻落,凝结为琥珀。
天上三千年,人间三年。
花街,柳巷,芙蓉楼。
我乌发盘髻,鼻齿朱唇,身量苗条,雪肌生香。我嘲弄摩挲我完美躯体,尽情摧毁我断肠噬骨的相思。
二十,我做了六院第一名姬,胭脂头牌。
“倾城姑娘接客了,萧公子有请佳人。”老鸨拍肩谄笑,奉承不暇。擦盛装打扮的绯衣花魁时,老鸨忐忑咕囔“风雨阁风头正劲,萧公子顶厉害。千万服侍妥帖。”
风雨阁,萧若寒……
我泰然自如,颔首“妈妈放心。”
厅外,夕阳依稀,霞光似锦。我习惯赤玉足袅袅徘徊玉阶,习惯披轻衫薄纱。偶坠黄叶旋舞周遭,踩得支离散乱。
站在宿命的大门口,我花容惨白如死。
仅三年光景,风雨阁在萧若寒率领下凭借铁血怀柔等计策拓地展势,铁腕治理半壁江湖,大存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
厅中,风灯摇曳,烛火辉煌。
当我停止脚步,隔着帷幕看你。你虽沉迷歌舞欣赏,可视线还是纠结住我。
“我来抚琴,你来跳舞。”萧若寒长身伫立,置古筝于双膝,十指挥洒,婉转悠扬。
我遂灵动摆臂招肢,红袖甩,青丝散,身轻似燕,人影若鬼魅。
蓦地,你野蛮按我躺暖床,目光清澈而燥热,仿佛压抑三千年爱恋突然爆炸,机械亲吻我唇。
“曼沙,曼沙。”你梦呓说道,藐视我决堤粉泪。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缸照,有恐相逢是梦中。
碧的瞳,邪的笑,寒的手。
一切依旧。
我陪你整整经年,无关江湖。
我们的屋坐落在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桃源村,那儿杨柳岑寂,杏花含露,古陌荒阡肆虐蔓延各种奇花异卉,斑斓锦绣。
你总饮风戴月,打山隐水迢的彼端匆匆赶来,棱角分明的五官因岁月沧桑变得深邃孤艳,眉梢眼角是熟悉的疲惫。但他仍是萧若寒。
你总形容憔悴,抢过青纱灯笼,慵懒捧我芳心,浅眸低语“风大,莫等我。”
你总在曙色蒙胧之际,惆怅搂紧我,嘴角喜欢牵扯绒细长发。须臾,毅然决然的策马决尘离去,沉重背影消失的无影无踪。
遗下如痴如醉的我,继续单人梦境。
十日,你走了十日,音讯渺茫。
十日,我天天望断归路,泪倾十丈软红。
十日前,你颠覆英雄帮,铲除逆你意的大障碍。
十日后,你风光迎娶英雄帮帮主之女—华曼沙。
你的大婚,我的永别。
红烛高照,新房璀璨。
你金冠束发,拖地衣服,清秀眉眼流转迷离的女气,一片氤氲。你迟疑犹豫着什么,呆怔掀新娘千金凤冠。
她彤云嫁衣,媚眼如丝,顾盼风骚。
“相公”她脆生生唤一代年轻枭雄名字,洗净幼稚扭捏,妖娆入骨。
“曼沙敬你一杯。”
萧若寒执杯踌躇,利眉拧蹙—他侵略她的故乡,战祸烽火,生灵涂炭,她有理由爱杀人凶手?
“绝世倾城,无双依旧。
朝青暮雪,缘起三生。”我状容惨淡,落括疯癫且歌且行,抄手扫酒杯,琼浆甘霖浸渍她漂亮风裙,反衬英雄帮小姐骄傲跋扈的性情。
“你是谁,想干什么?”她叉腰嗔怪我,举止昂扬,似修罗。
我抿嘴冷漠,玉手拿倾城剑,姿势端庄,无声笑道:“倾城今夜再为公子一舞。”
皓腕抖亮铮铮的剑,剑气如虹,剑风呼啸,万朵剑花点燃俗世。刹那光芒迸射,旋踵即逝。
美人如玉剑如虹。
三千年期待守护,一年幸福经营,多少甜言蜜语多少痴心妄想多少艰难荆棘……今夜统统瓦解于消魂独舞。
华曼沙明晃晃的匕首准确敏捷捅在我心口,碎玉夹杂血液不绝如缕喷溅。
我的倾城剑剖离她血肉,剑尖鲜活的心脏犹颤跳。
我踉踉跄跄。
你选择扶我。
我像冰原久不见阳光的小猫,越来越依赖你坚实的胸膛。倘若你的爱是坟墓,我宁愿就此埋葬。
你珍藏般加嫣红相思结,瞳仁波涛不惊地平静,冷酷盯自己新娘,道:“世上没有绝对的绝对,你我亦没有谁背叛谁。“手指用力,化作齑粉。
“我以为爱一个人要天长地久,不管时间,不管仇恨……有些人是你恋的,有些人是你念的,有些人是值得你一辈子缅怀留恋的……“华曼沙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说,我眺到大簇大簇曼珠沙华怒放,滋生,曲曲折折纠缠她。
“倾城“你果断格挡我拔匕首的手,泫然欲泣,呢喃”倾城……倾城……倾城……”
你说,我们想改写缘分,缘分安排我们戏弄红尘。
你说,你不要我们相濡以沫,也不要我们相望于江湖。你要创建一座岛屿,永生永世锁住我们。
你说,你的天空阴霾,寻不到属于我的彩虹。
我知道。
玲珑剔透的心斑驳破败,乳白色温暖黏稠液体一滴一滴流淌,漂洗我百褶如花的裙衫一尘不染。
瞳孔涣散,你帝王般丰神俊逸外貌宛若张张剪影,恍惚着光和影绚住我的眼。
肉体怕蜕成扑火的飞蛾,灵魂跌宕六道之外。地狱,恶鬼,牲畜,修罗,人,天。我拒绝投胎,身心俱毁,灰飞烟灭。
“记住,我叫倾城。”
你一夜苍老,白发三千丈。
尾声
五年,江湖盛世。
惊才绝艳的风雨阁阁主萧若寒封剑退隐,啸傲林泉。
人们传言,他住在平凡朴素的桃源村,琴剑双担,观云卷云舒,花开花谢。
人们传言,萧若寒很爱很爱他妻子。
人们传言,他的妻子是个剑妖,芳名倾城。
本文已被编辑[季锋]于2008-6-16 10:52:1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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