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血一样艳红。
发,轻易的垂在脚跟处。
裙后摆在干裂的青石上缓慢滑动。温润的江南今日竟无烟雨,取而代之的是似刺芒般冷凝的气韵。江南的人早就习惯了夕阳照耀下明媚的黄昏,今日突遇这昏昏暗暗,凄凄凉凉,愁愁郁郁的意外之景,多是觉得周身不自在,躲进巷边的阁子里轻轻吟上几曲《哀江南》。
深冬了,北国的雪该把绛色的宫瓦全覆白了吧?那剑锋般的风又削落了几片黄梅花瓣?哥哥会穿着貂皮长袍锁目远望吗?这父辈的鲜血堆沏而成的苍苍江山啊!
她,缩了缩肩膀,将手中的古铜色琵琶抱得更紧。
面无表情,似水中殷殷泛红的苍穹。
眼帘低垂,睫毛微微颤颤,激起几圈醉人的涟漪。
“吱泠······”似被凝冻住的河水被一篙刺破。
“姑娘,似要落雪了,若无去处,到我篷子里吧?一绾青丝荡在胸前,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媚淑婉。纤细的灰色短衫站在暗墨色的乌篷小舟上,手中的篙刺在水中,被水面折弯了腰肢。水墨画一般。
点头!
上舟,进乌篷。干净的床铺,古木小桌,一盏油灯,一个小巧包裹,舟尾一座炉灶,仅此而已,简单的不可思议。
“我叫裳,你呢?”“吱泠····”一篙一声浅笑。
“风!”她拨了下琵琶弦,嗡嗡作响,显得天地间如鬼魅般静谧。
“你会弹琵琶呀?”裳放下篙凑近风,脸上扬扬飒飒,溢着笑。这笑好熟悉,像谁?
“好名贵的琵琶!”
风对裳的笑着了迷,一直在脑海中搜寻这笑哪里见过,让人安心,让人依恋。是儿时吧?是梦中吧?发间常插着黄梅花簪,常揉着自己头发静静的笑,是母亲!她的笑好像母亲!现今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
风微掀了嘴角,显出若隐若现的弧度。她抱着琵琶出了篷,坐在舟沿上,双手抚弦,清澈的曲声滑出终于冲破了这江南罕觏的静。
浆声泠
惹尽女儿情
红绫袖绽梅寒蕊
琵琶弦舞蝶双翼
怎奈啼血颜
篷灯起
凝波映瘦娥
颔首低目弄轴间
银素扬尽烟袅天
一点远舟移
“落雪了!”裳上被一朵落在风黑发上的雪花惊回了神。
风站起身,真的落雪了,来到南国记不清几年了,第一次见雪舞满天。
这舟,这人,这篙,都仿似凝结不动,水墨画一般,唯有银色的雪扬扬而下,散入水中,消失不见。水墨画?自己一身红衣,倒像是莽撞闯入画中的人儿,生生坏了这诗一般的景致。
水中!是月!一弯瘦瘦的月。
“裳,有月!”
裳抬头望天,柔柔的笑:“是啊!江南的巷子太多,太深,太细,月怕行人迷了途夜夜都不敢歇呢!”
风也笑,学着裳的笑。
到底是江南的月,温润如玉,将每一朵雪花都披上柔和的外衣,落在瞳仁里暖暖的,不似北国的雪,是一把把喂了毒的暗器,不小心就刺入人心里,毒延全身,痛得彻骨。
“风,快摊开你的手心!”裳将双手摊开,满脸憧憬的望着天
“这是江南的第一场雪,如果有雪花落入你的手心,在它未融化之前许一个愿望,来世就一定能实现。”
“真的吗?”风也摊开手,一朵雪花悄然落入,像归家的孩子,安安稳稳躺在风的手心。
“快许愿呀!”
“来世我愿幻化成风,带着这只小乌篷绕着江南,一圈一圈······”
“风,你那么喜欢江南·····”
“许愿!裳!”
有雪落入裳的手心,裳笑,笑的风忘了自己是北国的人,觉得这江南就是自己的归宿。
“我不要来世,只愿死后能葬在小乌篷上,永恒。”
风情不自禁的说:“裳,你的笑,我好喜欢。”裳听了笑的更开,更亲昵。
两只雪朵渐渐消融在两个女孩手中。日日撑篙裳的手还是那么细腻,纤细,相反风的手掌有薄薄一层细茧。
“风,你为什么一直抱着琵琶?不累吗?放下吧!”
为什么一直抱着琵琶?突然勾起了风的回忆:许多年前的一晚,头戴皇冠的哥哥将琵琶交给风,告诉她:“这只琵琶会啼血,在无人的夜,总会啼出几口鲜血,你要抱着它,不要让它孤单。”
风对裳说:“哥哥说琵琶会孤单的。”
裳笑,伸手去拿风的琵琶,风就这么望着她的笑莫名其妙的给了她。来到江南几年了,琵琶一刻不停的躺在风的怀里,一口一口的啼血,直到把风的白衣啼成红衣。
怀中没了琵琶的风,忽感寒意袭袭,通体冰凉,缩身进了篷。
风随意将琵琶放在篷边,进篷,挑了挑昏黄的小油灯:“风,你是北方的人对吗?”
“你怎么知道?”
“江南的女子,除了出嫁是不会穿这么艳红的衣衫的。北方美吗?”
风低下头没了琵琶,风的双手竟一时不知往哪里放:“北国的雪我不喜欢,总会折断我的黄梅枝,江南多好不会天灰地暗,苍凉的使人窒息,可·····我终究要回北国。”细细的叹息哀的灯焰左右摇晃。
“为什么?为什么来江南又一定要回去呢?”
为什么?风昂起头,多年前的一幕,那么清晰逼真:手握军印的父亲拍着满脸哥哥说:“你要杀了胳膊上刺有龙飞刺青的男子,只有这样你才是真正的王。”然后抱起风,用胡茬挠挠她娇嫩的小脸:“你要亲手杀了胳膊上刺有凤舞刺青的女子,只有这样你才是独一无二的公主。”
“为什么?”裳急急的问。
“因为哥哥告诉我,你要找的女子流落在江南撑篙。”
“那为什么·····”
“裳,不要问我问题了,好吗?我只想看你的笑。”
裳裂开嘴,天真的让人嫉妒。
“裳,我很累了,可以把头埋在你怀里吗?”
“呃!”
风躺下,头贴着裳的胸口,有一种甜甜的,干净的味道,是儿是记忆中母亲的味道。好长时间了,自己上过多少乌篷,见过多少撑篙女子,唯独裳让自己温暖舒服,仿佛千年前就已相识相遇。正因如此风竟没有掀开裳衣袖的欲望。
风轻轻问:“裳,一人撑篙不寂寞吗?”
“恩,你来陪我吧!”
“我好喜欢江南,好喜欢·······”
殷红的天,润泽的月,暖暖的雪,凝滞的水,耗尽的油灯,融入夜的乌篷。
一夜无梦眠,像回到了婴孩时代。
睁开惺忪的双眼,天已在昏暗中挣扎着渐亮了。
第一眼!凤舞!模糊到清晰。距肩头三寸。胳臂上金色的凤舞刺青。金色。皇室的色!
她,裳,就是末代公主!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刻伸臂穿衣?为什么在这一刻睁开双眼?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在你怀中沉睡。
人生,无非含泪的笑话一场。
风出了篷,站在舟头。江南终究留不住雪,水依旧碧青,舟湿了,重了墨色,只有篷顶有几笔白痕。有人说雪是贼,常偷离人的泪,偷了一夜,偷尽了,离人也无泪可流了。北方常落雪,所以离人无泪,南国雪极少,所以点点离人累。
风轻轻抚着琵琶:“裳,你知道琵琶为什么啼血吗?”
“昨晚我问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就睡着了。”裳在舟尾扇着炉灶,几缕炊烟的影子在水中冉冉飘远。
“因为琵琶胸中插着一把剑。”
“你愿意在乌篷上陪我吗?”
“你的笑像我的母亲,因为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哥哥曾声声叫着你父亲:皇舅,皇舅·······”
裳穿过乌篷走到风的身后:“你说什么?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风无语。
“风,以后我们就相········”
银光乍闪,拔剑,琵琶胸中剑!
红衫腾起,转身,瞬间曼妙!
时空凝滞,刺入,剑锋呕哑!
血,染红了昨夜倚睡的胸口。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唇,不再受心的支配。
风望着裳还带笑意却渐渐闭上的双眼:“以后我们就相伴在乌篷上,永恒!”
“秋--------”一阵雁鸣刺破长空。
下过雪了,雁儿该南归了吧。
江南亘古不变的烟袅比碧水中,一阵来自前世的风萦绕过裳陵,用身体灌满乌篷,兑现千年的承诺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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