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节,仅以此文纪念父亲
我的父亲1941年毕业于西北农学院林学系,同年就职于陕西省林业厅。
抗日战争初期,父亲被派往陇县固关镇,去筹建关山林场。
虽然关山林场是省属的林场,但除了父亲以外,只有一名林警。林场初建时也没有房屋,俩人只好暂时租住在固关街东头的一家私人的大四合院里,作为办公住宿之用。
父亲到了关山以后,首先对百里关山林区进行了全面的科学考察。他带领仅有的一名林警,背着干粮,爬上一座座三千米高的山峰,下到那五月还冰雪不化的深谷,进入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饿了吃些锅盔、渴了喝点泉水,与野狼为伍,和豺狗相伴、足踏毒蛇惊,脸受野蜂蜇,历尽艰险。经过一年多的实地考察,终于摸清林区的情况。制定出了关山林场保护发展规划。这是自西周有历史记载以来,关山林区制定的第一个有关保护和发展林业的科学规划。
经父亲调查后,得知关山有150万亩森林,物产丰富。其中有八万亩水草茂盛的草场,六万亩沙棘林,有数万亩的竹林。是秦非子(秦非子,是帝颛顼后裔,祖先大骆,系世祖大费即伯翳、伯益之后)。时的养马场,山上的林木有松柏、榆木、椴木、白桦、清杠、漆木、橡木、白杨树、槐树、拴树、核桃树、山杏等。更有名贵的黄杨木,玉兰花树,还有大片的樱桃。山上还出产五味子、草莓、蕨菜、野百合、刺玫瑰花及党归、黄芪、大黄等名贵药材。每到春季,满山开遍了五颜六色的花朵,非常的好看。山中有金钱豹、狼、豺狗、野猪、獾猪,最名贵的是麝;有成群的锦鸡、野鸡、百灵鸟。农民们靠山吃山,每到冬季,靠打猎为生,一只金钱豹的皮可以买到12块银元,一两麝香可以卖到10块银元,猎到野猪、獾猪、锦鸡、野鸡、兔子皮毛都可以卖钱。伐倒的椴木可锯成板,榆木、胡桃木可做家具,笼屉。毛竹可以打扫把,编筐等等。
父亲调查后发现,这些宝贵的森林资源却长期无人管理,乱砍乱伐、乱捕乱猎,破坏严重。原有的虎豹几近绝迹,麝的数量大量减少,宝贵的黄杨木林被砍伐后难以再生,橡树被成批砍下做电线杆,大量的百年以上的核桃树被砍伐后作了军用步枪的枪托,大片毛竹林被剃头式的砍掉了做竹编。有些硬杂木被大量砍来烧成木炭。看到这些情况,父亲十分痛心。他还了解到关山有的山头、山坡被私人占有。为此父亲做出了几条“禁令”并公布于众:
一,林区全部的才产收归国有,由林场统一管理。
二,禁止乱砍乱伐。
三,农民烧柴只能砍折树枝。
四,毛竹不能剃头式的成片砍光,而只能间隔式的砍伐。
五,禁止猎杀虎豹和母麝、禁止捕杀锦鸡。
六,允许捕杀危害人畜的野猪、獾猪、豺狼。
七,大力栽种核桃树、花椒树、山楂树,推广优良品种的梨、桃、杏。
八,对沙棘林只能採果,不能割枝条;对樱桃、五味之、野生葡萄、草莓等禁止割掉当柴烧。
九,对漆树、五倍子树等只能割漆,採果,不能砍伐。
接着又把镇东边的四十亩连片的厷寿山庙产收购为国有,建立了关山林场的第一个育苗基地,并且用土坯盖了一座二层草顶楼房,作为育种和试验室。在四十亩育苗地里广种了梨、桃等许多优良品种,第一次引种了当地人从未见过的“洋桃”——西红柿。农民从未吃过“洋桃”,说有毒,小孩看到很圆,很红,很好看,摘来玩,都说有毒,不敢吃,就扔了。为了使农民真正相信西红柿能吃,父亲专门请了许多农民到育种试验基地的楼前看自己吃西红柿,通过事实取得农民的信任。
白露时节,核桃成熟时,父亲带领民工上山逐棵察看各家的核桃树,从中选择优良的品种,然后大量收购还带着绿皮的成熟核桃作种子。因为农民相信父亲能为他们办好事,都积极交售好核桃。那四合院就成了临时收购站。主人一家总动员,主动帮忙收核头。很快核桃种子就收齐了。父亲把核桃运回林场进行挑拣,然后挖窖用湿泥土埋好,进行育苗。春天,当核桃芽长出一寸多时,父亲带着群众上山去栽苗。一个春天下来,栽遍了山里的林地坡地和沟沟坎坎。夏天,再带领经过培训的民工上山一一培土、浇水、养护、割掉苗木四周的野草。年复一年。多年后这些核桃树长成结果。再后来,关山区成了陇县的核桃生产基地,产出的核桃仁是出口免检产品,年出口换汇近百万美元。
1946年四合院的主人的女儿成了我的母亲
1948年,老家咸阳建成了周陵林场,父亲被调回老家任林场主任。当时有一位地下党员为躲避国民党的追捕住在林场。他就是陈吾愚,(解放后陈担任了当时的中共咸阳县委第一任书记。)父亲和陈吾愚一见如故,并很快结为至交好友。父亲由此接触并进而认识和了解中国共[chan*]党。解放后,陈吾愚邀请父亲担任省立咸阳兴国中学校长,父亲高兴地接受了。从聘请教师到招收学生,父亲事必躬亲,一丝不苟,把兴国中学办成了当时陕西省师资力量雄厚、教学质量很高的名校之一。兴国中学的教师全为清一色的大学毕业生,该校学生毕业后大多考取了国内有名的大学。现在,在西北大学、北京师大、人民大学任教的陕西籍老教授中不少就是从当时的兴国中学走出的。
父亲有同学留在了林业厅,他知道父亲离不开林业,坚持要父回林业厅搞专业。林业厅后来也正式调父亲回厅机关工作。那几年是父亲最忙也是最充实的日子,也正是逐步实现自己理想的日子。
1957年“反右”时,父亲赞同当时的林业厅厅长李子剑反对“重伐轻育”,力主“育林为主”和发展经济林的方针。这与苏联林业专家观点相反,为此他们受到严厉批判。李子剑被划为右派。上边要求父亲和李划清了界限,并强迫父亲登报声明。在暴力威胁下,父亲只好违心地照办了。每当体想起这件事,父亲总是心痛不已,说自己做了违心事,对不起朋友,对不起良心。后来父亲坚决要离开林业厅,到基层单位教学育人。父亲说不能育树也要育人。1958年父亲主动要求到省农林水利干部学校林训班工作,后被任命为林训班主任。办了6期林训班,为我省培养了许多的林业干部。
1962年,我国林业开始全面发展。父亲被调往地处杨陵的省林业研究所工作,任造林室主任。当时的所长黄巨海也是一个一心扑在林业上的人,在他的支持下,父亲先后担任了造林室主任、经营室主任、总工程师等职,跑遍全省了的山林,先后引进和培育了许多优良树种。那也是父亲事业发展最好的几年。只是父亲看到我国食用油紧张,一心想引进油橄榄树的建议遭到众多反对意见而未能实现,一直很不甘心。
1964年,我在外婆家遇到了来探望外婆的一位关山的朋友杨子存。他见到我十分高兴,一定要我到关山去玩。在他家里,杨子存的老父告诉了我许多父亲在关山的故事。他说当年我父亲就雇他上山栽苗、护苗,是他看着小苗长大成林的。他告诉我至今他还忘不了我父亲带给山里人的好处,山里人自那以后才逐渐增加了收入,生活得到改善。而他们家屋前屋后的核桃树、梨树、桃树等都是当年我父亲育种长成的,也是在那时他们在林场学会了育苗、嫁接等林业技术,也知道保护好山林,山里人才有长远的好日子。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被造反派打成了“漏划右派”、“反动学术权威”、“白专道路带头羊”并被不断被批斗。随着“文革”运动的加剧,一切科研工作都停止了,整天进行大批判,父亲和其他被揪出的“牛鬼蛇神”被挂牌、游街、扫马路,被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再后来,造反派开始时夺权武斗,“牛鬼蛇神”都被赶到了各种干校、试验站和农村,去劳动改造了。父亲也被造反派押送到林研所的西安南五台试验站,在监督下进行劳动改造。此时父亲已被折磨得患了严重的高血压病,可仍被强迫在30多度高温的烈日下在地里劳动。因为脚寒(过去进山时脚被冻坏过),他大热天还穿着棉鞋去劳动改造。
1969年,农科院把要把知识分子家属赶到农村去。母亲当然也在被赶之列,是要回咸阳老家的。母亲不愿去咸阳,就带着小妹回陇县娘家。后来我去陇县接母亲,父亲让我一定要看看固关林场的情况,他听说科研所里的造反派们前一段时间去那里拔过修正主义的苗……。在陇县,我听老乡们讲了造反派头头(外号八斤)“破四旧”的许多事情。八斤肩扛长枪身背炸药带领民兵炸毁了厷寿山上明朝修建的三层魁星楼,让“黑五类”把炸下的砖石背回去给贫下中农修猪圈。许多老乡还让我看了那些现在成了猪圈和茅厕的古物。四十亩林场育苗基地荒芜了,种的玉米稀稀拉拉、父亲栽的梨树果子变黑了,叶子干黄了。父亲听我讲了这些事,半天无语,潸然泪下
1975年,父亲得知李子剑回到了林业部工作的消息,十分高兴。通过熟人他给李捎去了一封信。很快李的回信就来了,信中写道:“忘记过去,尽快出来工作,搞好林业。”父亲看了很兴奋,他把信让我们看,告诉我祖国有希望,林业有希望,自己心中的石头也落地了。造反派不愿意解放父亲。年初,父亲拖着病体又被造反派赶去了南五台试验站。继续劳动改造。但父亲仍然一心扑在了育苗基地上,披星戴月,躬身陇亩,晚上郁郁伤感,笔耕不已,他写着一天天的育苗记录,写着林业发展的建议和关于引进油橄榄等树种的可行报告。但是父亲的高血压,已迅速恶化,高压常达220多,而造反派却不让父亲去就医,大哥急了,就写信求助在北大工作的舅舅。当时高血压药是进口的,舅父通过一位任教的华侨同事得到了两瓶进口药,急忙寄回武功,但已经晚了。
7月的一天,天气炎热,,烈日当空,父亲蹲在苗圃里劳动,突然暴风雨降临。就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忽然发生脑溢血,昏倒在育苗圃中。
接到哥哥的通知,我急忙赶去西安的附属二院。当我们赶到时,父亲已昏迷不醒了。我们兄妹四人守在父亲身边,一声声呼唤着父亲,但一直没有反映。一周后的一天,父亲突然开口想说话,我们只听见微弱的声音说:“资料……树苗……林业…··。一会儿父亲就停止了呼吸,丢下了没有工作的母亲和我们四个孩子走了。父亲走了,他戴着“漏划右派”“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走了。他离开了我们,走完了他爱国忧民的艰难人生,他死不瞑目!
1980年我们终于等到了为父亲平反昭雪的文件。父亲解放了,我们也解放了!安息吧,父亲,你可以闭眼了。
2000年我侄子的孩子昭雪考上了西北农林科大的林学院,2003年又考上了该院的研究生。侄子高兴得告诉我,爷爷的事业后继有人了,有人了……。
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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