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从挽起一小节的窗帘缝里照进来,细细的尘埃在光线里飘舞,从阴暗的角落望去,似一群忙碌的精灵。梳妆台上的大镜子发出冷冷的光,仿佛能照出人的灵魂。房间很大,放着一张两米宽的大床,更显得空落落,大床的旁边,别别扭扭地罢着个红木的神台,供着菩萨,菩萨面前的香袅袅娜娜地飘着。纤瘦的月坐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更是孤零了。
月靠着摇椅,有一针没一针地织着毛衣,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表情,枯稿的双眼看不到希望也没有透出绝望,只是暗淡了,再也起不了涟漪的两潭死水。
月很是瘦,却有一把硬骨头,极少生病。可是这几天不知怎了,小小的感冒折腾得她有气无力的,工厂也去不了。月是个闲不得的人,想到在外地读书的大女儿,那件毛衣春天就开始织了,现在秋去冬也来了,还没弄完,她想早点织好了给女儿寄去。可是她提不起兴趣来,好多年了,月对什么都没了心思,只是一味的忙碌着,家里有保姆,她还是自己做饭,自己的房间自己打扫,月有少少的洁僻。
“妈妈,抱鹏鹏!”三岁的小儿子不知何时上了楼来到她的房间。
她赶忙放好织针,怕伤着小孩。
“妈妈病了,鹏鹏乖,别吵着妈妈。”追过来的保姆想从她身上把小孩抱开。
“不用了,我带他一会吧,很久没和他玩了,你忙你的去。”她柔柔地对保姆说。
抱鹏鹏到床上,看着他在那胡乱玩闹,看着他粉嘟嘟的小脸胖呼呼的小手,如水晶瓷器般的娃儿,月又想起了两个女儿。
大女儿蕾出世时丈夫辉高兴得抱着又是亲又是舞蹈,月躺在床上幸福地笑。那时的辉还没下海,和月同一个单位。辉是个霸道的男子,结婚后月就单位家庭两点一线的过着日子,辉不让月单独外出,单位有出差的任务他也用职权之便把她顶下来,他不但担心月旅途的劳累,更不喜欢月和男同事一起出差。虽失去了些自由,但辉对月的疼爱却是无微不至,把她养成了一朵温室里的花。月是个淡泊的女子,想,过着这样的日子,守着丈夫和孩子慢慢变老,也是件幸福的事了。特别是两个女儿如花骨朵般的美丽,单位的人都说,像月的女儿这么美的女娃,生多几个都划得来。
小女儿蕊的到来辉还是高兴的,辉不是重男轻女,他的儿女他都当心肝地宝贝着,只是,他是个男权主义者,他要有儿子,他说,有了儿子才算是有了烟火。所以当小女儿出世后,辉就辞职下海了,在改革开放的浪潮里做了一个惬意的弄潮儿。辉是个精明的男子,精明得可怕。一个精明霸道深沉而且还大男人主义的男子,注定了,带给女人的除了丰富的物质外,还有刻骨的伤害!
〈二〉
“嘀……嘀……”门口响起了喇叭声。
“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鹏鹏叫了起来。辉身上有种王者气质,连小孩都以得到他的疼爱为荣。鹏鹏也是,最亲爸爸。
辉今天提早回来,亲自做饭。他知道月不喜欢吃别人做的饭菜。这个他曾经那么深爱的女子,是他的肋骨,其实,他还是疼她的。
鹏鹏下去了,月的房间又清冷起来,月没有下楼,继续一针一针地织着毛衣。偶尔听到楼下厨房传来儿子,丈夫,保姆的说话声,还有辉炒菜的声响,但都打不乱她的沉静,孤寂,与他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距离,那么遥远。
“去叫妈妈吃饭。”月听到辉这样跟鹏鹏说,只好放下手上的活儿,下楼。
辉做了一道沙箭鱼蒸橄榄,月最爱吃的菜。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她真有点儿饿了,可是,还有一个人没回来。
月有气无力的猫在沙发上,等着。
鹏鹏在打电话,三岁的他能记住家里所有人的电话号码。也许真如流言所说,中年男人和年轻的女子生出来的小孩特别聪明。
“妈咪,快点回来吃饭,鹏鹏好饿哦。”小孩对着话筒大声嚷道。
是的,月不是鹏鹏的亲妈,鹏鹏是辉和一个年轻的女子生的,鹏鹏叫月妈妈,叫那女子妈咪。
门口传来么托车声,鹏鹏跟着保姆跑去开门。
一个娇美的年轻女子抱着鹏鹏进来,保姆装饭,晚餐开始了,只听到鹏鹏的童声闹个不停,一家子人围着他转,哄他吃饭。
“月,好点了吗?”鹏鹏的妈咪静边喂儿子边问。
“好些了,明天应该可以去工厂了。”
“厂里也没有什么事,休息多两天不好吗。”辉关切地说。
“不用了。”
月吃完,又上楼回房,去给菩萨上香了,月现在对什么都不再热心,只有给菩萨上香,她从不会忘记。就像去年,当辉小心翼翼地和她说静想去看店,不想留在工厂,月就一声不响的回来看厂,让静去店里做掌管。
辉辞职后开了一个家具厂,凭着他的精明能干,很快就风生水起,接着又开了个专买自己工厂产品的家具店,生意也是红红火火。因为产品都经过店面买出去的,工厂就不用经手财务了。以前还没有静时,是月在店里掌管一切。静刚进家门也只是在工厂做事,随着鹏鹏的一天天成长,一天比一天可爱,静的要求也越来越多。当月从店铺回到工厂,月的娘家人还有工厂的工人都在月面前唠叨好久,说月太软弱了,让人骑到头上去。月只是柔弱地笑笑,她只是想,一个大活人都可以让给人家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放开的呢?!她只是越来越安静了,一天到晚做事,话越来越少。
〈三〉
其实静对月也算尊敬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再说了,月是这样娴静淡泊,相处久了总能一点点的把你的怨气怒气消磨了去,你无法不怜惜这样一个温婉的人。
在物质上,辉对两个女人从不偏心,无论买什么,都一式两份。辉很疼小儿子,两个女儿却也是他的宝贝儿。辉是一个精力过剩的人,可以同时爱很多人,而且对每个人的爱都是浓烈积热的,不会因为同时付出多份的爱心而淡了薄了弱了,这样的男人天生是女人的克星,谁遇着是谁的劫数。可是偏偏,女人见着这样的男子就如飞蛾扑火般的义无反顾,其实,很多时候女人的薄命,都是自找的!
本来月以为,得到辉的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一直到辉领着静进门的那一日。
那天,月如往常那样做好饭等辉回来,两个女儿去了寄宿学校,很安静的夜。
九点多,响起辉的车声,来来往往的车子经过她家门口,但月总能感应到辉的车子回家的声响,她能准确地从声音里认出辉的归来。
走去开门,这次回来的不止辉一个人,后面跟着的,是一个娇艳的孕妇,月好生奇怪,但还是把他们迎进了家。辉关了大门,走到迷惘的月面前,有点艰难。
“……”
“她叫静。”
月无语!
“有……七八个月了,在外面一个人……危险……。”
月依然无语!
“她人挺好相处的,哎!也像你一样温顺。”
月还是无语!
“我想……让她住三楼,反正有空房间。”
月只能无语了!
辉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蹲到月的跟前,轻轻的抚着她的手背。女子不敢出声,低着头站一边。
过了好久。
“我想要个儿子!”辉最后说。
月一直在等丈夫回来一起吃饭,现在,饭菜早凉了,冷冰冰地摆在桌上,没人去动。辉和那个女人应该在外面吃过了。月还没吃,也吃不下了!世界一下子就塌了下来,什么都没了!月就那么失了魂似的坐着,曾经那么顾盼生辉的晶莹的眸子一点点的暗淡下去,暗淡下去……
辉带那女人上去收拾房间。
月不知自己这样死人似的坐了多久,直到辉下楼来。辉把她抱上楼,轻轻放到床上,紧紧的搂着她,“我还是爱你的,你知道,我还是爱你的,可是,我要有个儿子,我不能断了孙家的后呀。你是个明理的好妻子,你应该支持我的,不是吗?我需要你的支持!我不能没有你的支持!”
月无力挣脱辉的怀抱,泪慢慢的终于落下来,然后就不可收拾的泛滥成灾,湿透了辉的衣裳。
〈四〉
月病了,不肯去看医生,发着低烧,也不吃东西。辉怎么哄着关心着,她只是不声不响。好几天了。
终于,大着肚子的静端着一碗小米粥轻轻走进了她的房间,
“月姐,吃点东西吧。”怯怯的声音。
“你为什么这么作贱自己?”月看也不想看这个人,扭开头无力地问。
静在月的床前跪了下来,泪也流了出来。
“月姐,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爱他,控制不了自己,我知道他想有个儿子,我只要为他生个儿子,什么都不想和你争,月姐,你相信我。”
月又何尝不是自己作贱自己?这几天她不吃不喝不睡的想呀想呀,想为什么静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子还要来纠缠她的丈夫;想她为什么生来生去都是女儿,命中无子;想自己的命为什么就这样薄福。但怎么想,她也不会想到辉的坏,辉的薄情,辉的自私。反而是越想越觉出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命该如此。
女人就是这么不讲理的动物。当她死心塌地的爱着一个男人的时候,在她眼里,那个男人就不会有半点的瑕疵,哪怕明明是他的错,她也能用想象把这个错拉到别的人的身上去,一切的不好不对不应该都与他无关。在她心里,他是神圣的。
而看着眼前这个也一样可怜巴巴的女人,月那颗温厚的心,怎也狠不下来再去和她闹腾。所以她只能怪命,她在命运面前,软弱地低下了头。在爱里,只要还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女人可以活得很卑微的,再说,月无法想像没有辉的日子她还怎么过下去,这么多年了,她简直就是他身边的一个木偶,她的一切都操纵在他手里。她还能怎样?
自己给自己编了一大堆的理由之后,月说服了自己,原谅了丈夫,接受这个女子。
压抑着自己满心的委屈,月尽心地服侍静坐月子。辉抱着胖嘟嘟的儿子得意地笑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现在,他终于又一次成功了,他很为自己的成就骄傲,是的,他觉得这是他的成就,在别的男人的眼里,他看到了羡慕。
只是月,没有人懂得她的苦,她也不怎么流露她的苦。她只是越来越安静了,越来越少言寡语,越来越——更像个木偶。一个没有心的木偶!
〈五〉
静在月子里被月侍候得白白胖胖的,也因月的温和而越来越心安理得起来。
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像月的,儿子讨得了所有人的欢心,静惭惭觉得生活不应该是这么回事儿的。月有月的温顺,静有静的狐媚,慢慢的,辉在二楼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慢慢的,辉一点点的把他的东西拿到三楼,慢慢的,月的房间终是冷清了下来。
终于,辉在三楼自己占了一个房间,可是静的房间也在三楼,月依旧在二楼,很多事就再也无从知晓了。而月,也懒得去探索了,她从不上三楼,在辉终于搬出去的那天,抬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神台回来,摆上一个陶瓷的菩萨,没事儿就静静的对着菩萨沉思,在缭绕的沉香里寂静下去。
有了菩萨相伴,月一点一点的更不把事儿放心上了。所以,当辉终于和她说,为了儿子能入户口,他们必须得离婚时,她木木的点头答应了,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能这么平静,甚至两个女儿和静闹翻时她还帮着做女儿的思想工作。
辉和静结婚了,但辉不放开月,他不让她走,他把这座房子给了月,并且向所有的亲戚朋友表示,法律上,静是他的妻子,家族中,月才是大家一致承认的他的大太太。于是,在这座房子里,月弄不明白,到底是她是多余的人,还是他们是多余的人,房子是她的,但丈夫却是别人的,可是丈夫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丈夫也还是她的。她挺乱的,但她不计较了,她无所谓了!
她无所谓,并不等于静也无所谓。
辉又在市区弄来了一块地皮,新厂房奠基那天,辉的请柬写的是他和月的名字。静不敢出面干涉,她娘家的人却闹着嚷着说月的不该,没有谁说辉,老虎头上的毛谁都怕动。
“都离了婚了还赖着不走。”
“没名没份又没貌,还跟着人家让人不得安宁。”
“也给了她那么多钱了,怎么还想要呀,静也太大方了,这样也忍得了。”
“她肯定不走啦,聪明着呢,死都要赖在这里,走了去哪找这么一棵大树呀……”
“……”
“你们再说明天我就去和静离婚,给她个名份,嚷什么嚷!”辉不知何时出现大吼一声,一切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月在角落里看着这个她又爱又恨的男人,不知说什么好。他就是这么个男人,让人欲罢不能!月想。其实她倒情愿他对她别那么好,那么,她就可以下决心了,只是,他太懂她了,紧紧的捉住了她的软肋,制着她。这个可怕的男人,用他的冷酷无情的爱,一点点的把她往死里赶。
〈六〉
月这样的女人,她的柔弱就是她的武器,在不公平的命运的面前,柔弱的她能屈屈弯弯地在缝缝隙隙里找出一条路来,想死都死不了,就像压在石头底下的小草。
感冒还没完全好,她还是去上班了,她不想闲着。
几天没来上班,她觉得工厂的工人有点儿怪怪的。她们看她来了,神神秘秘地避开她。她也懒得去问,反正很多时候她都是人们讨论的对象,习惯了。
盘点材料,核算单据,捡头查尾的,月又忙开了。
有个多嘴的工人忍不住了,一些人这是这样,有点儿事就恨不得下天大乱。
“老板娘,听说老板在外面又有一个了。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儿子要告老板呢。”
“老板娘,这下子有人帮你出气了,整死静那个狐狸精去。”
……
那个女人后来再说什么月听不进去了,她痴痴地望着手中的笔。与上次静进家门不同,这次,她的心竟是一点儿波澜也没有了,也不是没有感觉,只空空的,仿佛离菩萨更近了,这些凡尘俗事,与她再无关系。
只是为什么?好像又有那么一点儿莫名的疼痛,飘飘渺渺地游移在心底触不到的角落。那个角落上了锁,那痛,也摸不着。
又过不久,静也知道了这事了。静闹得很凶,摔碎了家里所有能摔的东西,她摔,月就等她摔完了拿扫把去扫,她放开喉咙哭呀哭呀,月就把鹏鹏抱开去玩。月不是幸灾乐祸,她只是不知道安慰她了。
她想,用得着这样子吗?她有点儿不明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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