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四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情。父亲靠在床背上要我给他拿一个杯子。我看到了桌上有六七个不同颜色的杯子，而父亲只是随意伸手指了指，于是我问：“哪个？”父亲说：“那个。”我问：“哪个？”父亲说：“那个。”就这样一句哪个一句那个，一来一往了十几次，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响，手却没有再动过，而我一样还在问，父亲火了，猛地跳到了桌子旁，抄起一只蓝色的杯子，冲着我大吼：“这个呀！”然后又补充一句：“这小孩反应哪能这么慢呀！”

我委屈地说：“你和我说是哪个颜色的杯子不就好了吗？”父亲说：“你还犟！你不可以一起捧过来呀？我操你妈！”

我从小运气就很差，这当然也都是我父母和家里亲戚的理解，因为我有一次连续两天在外踩到香蕉皮摔了一身灰。他们也说我很胆小，原因就是我害怕那些有很多脚的小动物。人人都害怕蜈蚣，那是因为它身上有巨毒，而我甚至连蟑螂和老鼠也怕。

还没到习武年龄，父母就经常感叹：“这小孩反应这么慢，胆子这么小，而且运气又差，以后到武林中去怎么生存呀！”

（二）

我长到七岁的年龄，父母就把我送到一家小型的武术学校去习武。在我们那里，习武成　风，人们嘴里说的是要发扬武术或者强身健体，所以尤其注重对小孩习武的训练，为此还设置了学武的级别，称为：“武历”。刚学武的经过五年的苦练毕业了可以拿到“武者“的武历，然后再学四年毕业了就是“武徒”，“武徒”再学三年是“武师”，“武师”再学三年是“武大王”，一般学武努力的都学到“武大王”的级别然后到武林上找家武馆加入，学武懒惰的，也只能拿到“武师”或者“武徒”的级别，不过武徒级别是保证的，因为武者和武徒的九年是义务教育。不过如果若有人想继续申造的，自然也可以，他达到“武大王”的级别后再继续努力习武三年毕业可以拿到“武尊”的武历，而“武尊”再上去就是顶级了，顶级不愧是顶级，名字也完全变了，称为：“绝世高手”。

在武术学校里习武很累，回家了父母还要盯着我，并非是教我习武，而是叫我习武，并且是强行逼迫的。其实一开始我对在武术学校习武是很感兴趣的，一来是有新鲜感，但最主要的是我觉得一开始学的东西的确挺有用处的，就是教你踢腿出拳，我觉得这些基本功是相当有必要的，但是学了几年后，我觉得越来越没意思，虽然级别不断往上升，但是改变的只是出拳踢腿的程度而已，比方说，踢右腿的时候，一开始要保持和地面成九十度垂直的脚，练了一段时间就要练到与地面保持一百度的钝角。我发现，这样练到最后很多人却连一个八字开也撇不下去，因为练右腿的人不练左腿，练左腿的人又不练右腿，偶尔有一两个全面发展，又练左腿又练右腿，勉强可以撇出个像样的八字开，若要再撇个一字开，在远处看，简直觉得和他原来的身高没什么区别。寒窗苦学九年，拿到武徒学历之后，就要开始学习招式，而我的观点是，这些招式虽然巧妙，但实在太过死板，比方说规定第一招出左拳，第二招出右腿，你就必须第一招出左拳，第二招出右腿，所以，有时候我们会与其它地方的人比武，我们出一招左拳，对方闪身而过，然后对方再右拳一拳往我们眼睛上打，而我们一样出右腿，结果两招之后就败给了对方，后来对方把我们看透了，也懒得躲，直接冲上去就是一拳，我们便立刻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我无法忍受武术学校的无聊和死板，所以武徒武历拿好后又读了一年半，就休学在家，而我的学历是“武师肆学”

（三）

待业在家三年时间，荒废了三年，当然，这个荒废也纯粹是我父母和亲戚邻居的理解，于是就逼我到武林中找家武馆加入凑合个温饱，临行前，母亲还对着我无限感慨：“嗨！现在连武大王毕业的人都找不到武馆加入，你一个武徒武历的人怎么办呀？”这时候我的眼前就会有两幅画面交换游走，并且长久挥散不去。一幅是武术学校里开校会课的时候广播里一位老师说要我们好好练武，今后发扬武术和强身健体；一幅是班会结束这老师来我们班级，他正是我们的班主任，他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我们说：“现在连武大王武历的人找工作都很难哪！”

因为我武历低，在武林中只好找了一家比较小的，没什么名气的武馆加入，我发现这样的武馆貌似根本用不着什么武历，甚至也不论你是谁，只要是人都可以加入。关于武功，武林中和武术学校完全就是两码事情，武术学校是丢给你几本几百年前传下来的高手的武功招式让你一招一式照着练，绝不能有任何变化，否则就拿不到武历；武林中却完全不讲究招式，而是对着你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说穿了就是乱打。不过乱打也能打出名气，我加入这武馆两个月后，有一个武尊级别毕业的人要加入我们的武馆，这高武历人的大名我们早就如雷贯耳，他在毕业那天的武功展示会上，一个人在台上独领风骚，打了一万七千六百多招，招招都不是一个样，惊得下面观看的武林高手各各鼓掌喝彩，赞他为武林未来的希望，而他武尊毕业后没有找一家有名气的大武馆加入，而是找到了我们这家小武馆，说是要从最底层做起。我们武馆派了一个人出来和他比武，我们在旁边一起整齐地叫开始，我们的人就猛冲上去，劈头盖脸一阵乱打，那武尊级别的家伙还在那里摆架式，结果不出一招就被打得躺在地上不能动弹，这件事情一传出去，武林中人就整日高喊：“现在连武尊级别的人都找不到武馆加入。”因此还在武术学校学习的人都被父母逼得非要拿到“绝世高手”的级别不可。这样的情况下，武林中乱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一个武林高手出来发话，他说：“我要你们明白一点，不是说武尊级别的人找不到武馆加入，而是找不到有名气的大武馆加入。”

刚加入这个小武馆的时候，我管开武管的人叫师父，叫其它比我早进来的师兄，可是和我同睡一个房间的年纪大概四十多岁的姓李的师兄却不满意，他说：“你应该叫我师父。”我想，平时教我武功的都是开武馆的人，而这师兄总算还在业余时间提点我几下，于是我点头答应：“好，你总算也教过我，我也应该称你师父。”李师兄说：“所有比你早加入的人你都应该叫师父。”我说：“为什么？”另外一个同房师兄说：“没为什么，这个你不懂吗？比你早进来的都是师父，因为他们比你早，比你早就比你懂得多，比你懂得多就是你师父。”李师兄说：“我看你是一点武林经验都没有！”关于武林经验，我一开始对这四个字组成的词语很是迷茫，后来有一次我和另外一个武馆里的人比武，才有点明白什么是武林经验对方一拳向我的左眼打来的时候，我的头往右边歪了一下，但还是被拳擦破了一点皮，过后李师兄，哦，应该叫李师父，他就笑话我：“我都说你没有武林经验吧。否则不会被擦破皮。”我说：“怎么说？”李师父说：“你想知道怎样躲过那一招吗？”我听后两眼放光，想他必有高招，于是诚恳地请教：“请李师父指教怎样躲过。”李师父说：“头再歪点就行了。”然而我发现，很多时候李师父和别人比武也同样躲不过这招，甚至有时还被打得鼻血直流，在他擦鼻血擦得满手血污之余，我问：“怎么你也躲不过这招？”李师父的解释是“我的头已经歪到顶了，躲不过也是很正常的。

在武林中混了几个月，我就发现一个现象，就是武林中无论是出道不过几个月的小武馆里辈份最小的人，还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高手，比起武来貌似总是乱打一气，因此即使是一个武林高手和一个小武馆里只出道武林几个月的人比武，也总是打得难分难解，十场比武武林高手也最多能赢个五六场，而且赢的时候身上也总是伤痕累累。若是两个打一个，那武林高手多半是场场被撂倒，偶而一两次胜利，却像发了疯似得欣喜若狂。我很纳闷那些武林高手究竟为什么会成为武林高手，我很清楚武林中有一条领薪水的规矩，叫做“强有所得，按实分配”，但一个武林高手的月薪要比一个小武馆里刚加入没几个月的人月薪高出几亿倍，因此一次入睡前，我问李师父：“师父，你说那些武林高手和我们之间有什么区别？”李师父怔了一下，貌似没听明白：“啥？”我说：“就是说那些人为什么会成为武林高手？而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武林高手？”旁边一个师兄，哦也应该叫师父，因为都比我早嘛，他说：“那要问你自己呀。”李师父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说：“要想成为武林高手就要有魄力和有机遇，有魄力没机遇成为不了武林高手，有机遇没魄力也成为不了武林高手。”我觉得他这句话言简意赅，其中必有深意，于是睡觉之后一直揣摩，思来想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是“他说了等于没说。”这当然是我那个时候的理解，而我现在才发现，他的这句话还是比较正确的，但还不够准确，准确的说，之所以某些人可以成为武林高手，其实靠的就是胆子大，忍耐力强外加运气好。我就举个例子，比如说，你和一个人比武，对方拼命打你的时候你不能有所胆怯，你要比他更拼命，这样就有机会打赢对方；比如说，对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你一阵猛打，你要抱住头忍着他打，要忍到他打得体力不支，手脚发软，你再使劲全身力气对他一阵乱打；再比如说，你不小心踩到香蕉皮往左边倾斜了一下，而这时候对方正好一拳往你右方打来，那么你是正好躲过这拳。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从小父母总是感叹“这小孩反应这么慢，胆子这么小，而且运气又差，以后到武林中去怎么生存呀！”因为他们也有相当多的武林经验。

（四）

我们这小武馆里有一个高手，他叫王意，虽然来了不过两年时间，但是武馆里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连馆主也不例外，而且十场比赛十场赢，甚至以一人之力可以打倒二十个人，我相当欣赏他，一心想让他指点迷津，只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我问李师父：“王意武功这么高，为什么还要窝在这个小武馆里？”李师父说：“看来你还是缺乏武林经验。”过后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大失所望，我们这里新来的一个别人都称他为大傻，王意总是有事没事欺负他，结果把大傻逼急了，打了王意一顿离开了武馆，而在打斗过程中，王意简直就是手无缚鸡之力。我又问李师父：“王意武功这么高，为什么会被大傻这样打？难道大傻比他更厉害？”李师父说：“大傻怎么可能比王意更厉害？”我说：“那王意怎么会被这样打？”李师父说：“你看，说你缺乏武林经验就是缺乏武林经验。”后来我才知道，之前之所以人人都败给王意，甚至人人连手也败给他，是因为每次在比武前，王意总是塞钱给对方，求对方故意输给他。

（五）

近一段时间，武林中人的思想觉悟日渐提高，反对武术学校那种死板的招式训练，于是武林中行起了兵器，称为：“兵器热”，这行的并非是造兵器，而是找兵器，更而且不是什么兵器好，杀伤力强而找兵器，是武林中行什么兵器，就找什么兵器，比如说这个月行长剑，大家就一窝蜂去找长剑，下个月行斧头，大家就一窝蜂去找斧头，再下个月行大刀，大家就一窝蜂去找大刀。虽然这些事情在别人眼里都是那些武林主流人士做的事情，我们这个形同与世隔绝的小武馆毕竟也在天地之间，多少也有点与时俱进，虽然找不了什么大兵器，但是也经常会找些小兵器在别人面前显示，比如匕首，小刀之类的。一次一位在武馆混了十年的师父找了个塑料匕首过来显示，过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年轻人呀，快出去找兵器吧，年纪轻轻，在这里混能有什么出息。”我个人认为，这些兵器虽然厉害，当然不包括那师父找的那把塑料刀，但是并不能显示出自己，因为即使是一个刚踏入武林的人拿一把普通的长剑，也可以轻松打败一个两手空空的武林高手，而且我总觉得造兵器的是英雄，找兵器算什么能耐？哪里找不到？

不过我们武馆里的人并没有我这样的想法，他们认为能在垃圾箱或者臭水沟能找到一把兵器也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事情了，所以那段时间我被冷落在了一旁，没人和我说话，我显得格外孤独，并且受人指点嘲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好也去找兵器，一次一个人裤子口袋里装了一把西瓜刀，我就一路尾随，盼望着他的刀能从口袋里掉出来，我好拾了去。后来跟了一天一夜，西瓜刀还是没掉下来，我只好作罢，见到李师父，我和他说：“昨天气死我了，我跟了那人一天一夜，他口袋里的西瓜刀还没掉下来。”李师父问我：“你说的是那人的衣服口袋还是裤子口袋？”我说：“是裤子口袋。”李师父又问：“那裤子口袋深不深？”我说：“挺深的。”李师父说：“我就说你缺乏武林经验吧，这么深的口袋，刀怎么掉得下来呢？别说一天一夜，就是一辈子跟着他，也掉不下来呀。”我想想也是，可是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情，说：“可是上次一个人裤子口袋很浅，我跟了一天一夜，他的小刀一样没掉下来。”李师父说：“要我告诉你经验吗？”我说：“请李师父说。”李师父说：“你再跟他一天一夜。”我说：“可是上次你跟了一个人三天三夜，那个人裤子里的刀还不是一样没掉下来？”李师父说：“我已经跟了三天三夜，我不要睡觉吗？你要我死呀！”

“兵器热”是大傻暴打王意之后兴起的，但是那段时间王意并没有去找兵器，可是有人说，王意家附近有很多拉圾筒和臭水沟里有那种别人用旧的长兵器，只是王意懒，不肯去捡，每次说到这，王意总是自我感叹：“我就是太懒，否则我怎么会在这小武馆里混？”

（五）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武林经验在我们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武馆里总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并且还是相当重要的一席，而在我看来，所谓武林经验不过就是心理战术而已。不然还有什么解释？至少那些整天以武林经验为能的武林人士是怎么也说不清楚的，而那些武术学校的人也渐渐受了武林经验的影响，开始整天高喊：“习万招武，走万里路。”后来我总结了一下，武林中要成为武林高手，要么就是拿到绝世高手武历的一到武林来就加入好的武馆；要么就是胆子大，忍耐力强外加运气好；要么就是和别人比武，自己手里有兵器而对方手里空空如也，照理说，武林高手与一般武林人士的区别最重要的应该是武功的高低，而且我一直觉得学武是用来发扬武术和强身健体的，现在别说是发扬武术和强身健体，就是一个人打赢两个人都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当然武林中也时常有过一个人打赢十几人甚至更多人的传奇，而那说到底都是王意之流的，就是在比武前塞对方钱，让对方故意输。

我忽然就想起了我待业荒废在家里的那三年，那个时候，我在一个光着脚摆地滩的老头那里买了一本封面是女人luo体的书，这书也就十几页张纸，几百行字，本来我是闲着无聊买本黄色书爽爽，不想里面却是记载着一种内功心法和万变的招式，当时没有多想，只气那老头耍我，在武林中混了这些年，有了这么多的武林经验，回头想想这书，觉得相当得有用，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勤学苦练，终于融会贯通。

（六）

我说过，我始终认为，学武是用来发扬武术和强身健体的。在家荒废那三年地摊上买的内功心法和万变招式的书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融会贯通，接下来和别人比武就相当的轻松，甚至几乎用不到那万变的招式。因为如今的我，只要运起内功，在十米外就可以轻送将一个武林高手当场震飞，因为那些武林高手虽然胆子比一般人大点，但总要靠近我才能发挥；虽然忍耐力比一般人强点，但被我震得从十楼摔下来，肉体都粉身碎骨，哪里还谈得上忍耐力；虽然运气好点，但我一掌发去，一万平芳米的面积内的东西都会被摧毁，运气再好也没用；即使用兵器也没有用，因为兵器再长也不过一米两米的，或者可以在造兵器的时候无限延长其长度，但是长的兵器所有武林人士，无论武林高手，还是初生牛犊都拿不动它，而且这么长也容易断。

我成为武林高手之后，我就开始我的理想，发扬武术和强身健体，不过武林中的人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厉害，想来想去，最后给我的结论是我可能是一个超人，或者是神仙下凡什么的，总之解释得神乎其乎，对于这样没有根据，并且模糊的答案，武林中人倒比什么都要相信。我解释多次这是因为我练内功的缘故，但是武林中人给我的解释一样是神啊，仙啊的。偶尔有几个关系比较好的朋友请教我怎样修炼内功，我丢给他们那本黄封面的书：“喏，努力练一个月就能够和我一样厉害了。”可是我们那里的人有个风气，就是只习武不学文，什么样的武林高手，也顶多只会写写自己的名字，而我是荒废在家三年无聊的时候每天学念三个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年就念熟了三千五百个常用字，因此对于这本书我看得懂，但是我身边的朋友看不懂，直叹太深奥，太深奥。我说：“只不过几千个字拼起来的有什么深奥的？”朋友说：“你是你，我是我，不要用自己的思想去揣度别人，三人行必有我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特长。”而在那小武馆里，我刚练成这内功的时候还没有离开那里，我展示给他们看，大家看到了我的厉害并没有表示十分的惊讶，并且也从没有向我请教过，王意甚至都没有来观看。只是李师父末了说了一句：“你现在武功是很高了，就是还缺乏武林经验。”

（七）

武林依旧如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