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北,有条江叫松花江,松花江有条支流叫牤牛河。丁香就生活在这条河畔上的一个小村子里,她有一儿一女,她丈夫得了脑出血,自己顾不了自己。
这一天,当天边刚有了一抹亮色,院外的一排丁香还是黝黑时,丁香就扛起铁锹去她家的稻田地了。天有些旱,河沟里的水也浅,不等流到她家地里水早没了。有男人夜里去放水,她不敢。只好等到此时贪黑里的人回去睡了,贪睡的人还没起来时她再去放水。虽是夏季,此时还是感到有些凉。她扣紧每一颗扣子迎着凌晨的微风走着。
刚在地边,她遇见了丈夫的弟弟李俊良,他也肩上扛着锹。丁香心下就有了主心骨,不害怕了。
三嫂,小叔子俊良亲切地叫着。
嗯。丁香答应一声没有看他,只顾往前走,眼睛叮着脚下的路。
你回去吧,我把我家的放完就把你家的也放上。小叔子殷勤地说着。
不用啦,反正我都来了。丁香说完就用锹把靠渠边的田埂挖开了,水哗哗地流着却不进她家的田。
丁香从后腰上拽下一个编织袋,要把刚才挖下的泥土都填进编织袋里。小叔子看出她的意图,连忙把自己的锹用力插在泥土一面伸手接过编织袋,并旦撑开它的口。丁香不好再拒绝,就一锹一锹挖着土,把土装进袋子。很快袋子就装满了,李俊良把泥袋子横放在水沟里,水沟里的水经这么一堵截,水位自然升高。就哗哗地流进丁香家的田里了。
丁香不是不需要人帮忙,而是受不了弟媳妇灵珍那张嘴。前几天小叔子帮着放了一次水,弟媳妇管那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俊良气得直咬呀,也没敢把媳妇怎么样。消停过去也就过去了,若是真的打了她,那还不全村都知道他们家打仗了。有句话叫越描越黑。于是,丁香和小叔子只好默契地都选择了忍气吞声。再说灵珍从前不这样。
地里的农活终于告一段落,人们叫做挂锄了。为了多赚些钱,丁香决定去村里的砖厂打工。人都说怕是白干要不出工钱。丁香说,不给就拉砖呗,反正自家还没有院墙,这几年很多人都是这么讨工钱的。庄稼院,砖呀石的都用得上。
在砖厂的大门口,她又遇见了小叔子,原来李俊良已来砖厂两个礼拜了。他在这里装窑出窑,那是硬磕硬的力气活,不光累,还得忍受高温的炙烤。
李俊良正跟两个外地人讲话。外地人操着山东口音,听不清在说啥,但看上去都挺高兴。那两人年纪都在四十上下。长得一黑一白。小叔子看见丁香就住了口。
你也在这,丁香抬起头,打一声招呼。
要来干活?李俊良问,这砖厂哪有好活,除了累就是埋汰的,回去吧闲着吧。
不。哪闲得起。丁香郑重地说。
那上干燥组吧,不算太累就是埋汰,李俊良说,我跟你去办公室问问。
不用了。我自己问吧,用我就行。
小叔子不再说什么。目光扫了丁香一眼,就又去和那两个人说话了。但这回她听懂了。
她是你们村的?长得很好。
她是我三嫂,长得虽好命不好。我三哥脑出血变成废人一个。不死不活的干拖累人,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她要累死了。
你可以帮她嘛。你们是自家人。
怎么帮?她比我还小一岁呢。
这有什么关系,难道担心有人讲话?
那是,现在我就得处处小心。不用别人,光我老婆那张嘴,哎,不说啦,各人猴各人要吧。瞧,你们也一样,在这干活的可别惦记这的大姑娘小媳妇的,小叔子警告道。
惦记也是白惦记,谁还能嫁我们呀。
那咋不能呢?哪批盲流不拐走两个。
这消息倒是挺鼓舞人呢。有个笑着说。
丁香听到这就忍不住笑了。再往下的话就听不真切了。
丁香就在干燥组干上了。每日里和十几个半大老头和老太太们一起在来雨前为坯垛盖草帘子盖塑料,下雨过后再把塑料和草帘子掀起来,虽说不是重体力活,但是泥呀水的磨磨叽叽的,没完没了,殃人。
二
砖厂的活要干,地里的庄稼也不能不管。于是,丁香三天两头就要起大早去地里看看,稻田里缺不缺水呀,苞米地里有没有倒伏的呀,去的次数多了,她就看出来了,稻田地里从未缺过水,苞米倒是看不出子午卯酉来,只是高过了人头,窜出了雄缨,稻田地里的水一定是小叔子看自家的地顺便捎带着她家的也管了,心下的感激之情就油然而生了。
人有时就这样矛盾着。丁香此时就是这样。心里越是感激,面上还越是冷漠了。李俊良也不再乎她的态度,只是一如既往地暗地里帮她一把。
盖坯子的塑料布实在是太脏了,组长就领着全组成员去村北的牤牛河里去洗刷了,留下丁香在砖厂象征性地留守。
丁香不是懒惰的人,就把散落的半截坯头子拣来堆成一堆。她想,这都是拌好的料呢,捡回去重新搅拌照样切成专坯。她正弯腰拾着,突然一声马的嘶鸣从耳边掠过。她惊呀地抬起头。看见两匹马就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看样子是要性交。这一片晾砖坯的场地紧接着农田,那两匹马刚好就在坯栋与田地中间的路上,丁香的心一下跳起来,脸也感到发热,她一边拣坯头子,不时地偷瞥一眼那两匹马。这时那天来时在砖厂问口遇到的那两个山东人走过来,他俩也看到了,还走了过去。
丁香这回光拣坯头不再抬头了。
看来那两匹马不太顺利,还是其中一个山东汉子帮了忙呢。他俩没看见丁香,坯垛挡住了丁香的身影。
我敢说那儿马是头一次,一个说。
那骒马也不是第二回,要不不能那么笨。你到是稳准狠,不怕马咬你,另一个说。
它俩得感激我,畜生也跟人似的。
那叫人也跟畜生似的,要不咋有劝赌不劝嫖这一说呢?丁香听出这是长的黑的那个的语音。
两个人一直看两匹马性交完毕才离开,就在转身时发现了已把坯头拣成堆的丁香。
妹子,你真是好样的,白的说。
扔了可惜,捡回去还可再用。丁香说。
我该给你加工资或是换个工种。黑的说。
谢谢,不用啦,丁香也不知怎么冒出“不用啦”这句话,她暗骂自己傻。
两个人走了,丁香忽然笑起来,一黑一白,如黑白二煞似的。看着他俩的背影忽又想起两匹马的爱情,脸又红起来。在心里叹息一声,自己连畜生都不如,自己已经整整两年没有那事啦。
她靠着坯垛坐下,用手抚着胸口,闭上双眼,泪水就肆意地流淌下来。
已近中午了,盛夏的天空蔚蓝着,一朵朵白云如棉絮般悬浮在天上,一阵风吹过来,混合了田野里庄稼和野草的清香吸进心中,使人神清气爽起来。不知何时,风早已吹干了她的泪水,她站起身往回走,看见一两块坯头便拾在手中拿着,等看到再有时就把它们放在一起。
中午天气出奇的热,三点钟大家才开始干活,这回丁香也跟着去了大河,刚把车上的塑料卸到河滩上,那个长得白的山东人也来到了河边。
太热了,大家先洗个澡吧。
于是女人们走到下游拐弯处了,男子们便就地脱光跳到了河里。
女人们也都下了河。河水凉润的,立刻使人身心俱爽嘎嘎地笑起来。
丁香的腰枝还跟大姑娘似的呢,一个胖大嫂夸奖说。
她的话引得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丁香,丁香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哟,还真跟大姑娘似的呢。抓一把紧成地,胖大嫂在丁香大腿上捏了一把。
唉,丁香长得好,身段也好。
就是命不好,丁香接口说。
头些年你俩总是吵呀,打呀,刚刚不吵不闹啦,他又不行啦,真是命,胖大嫂附合道,好人没好命!像解释又像总结。
要不找个拉帮套的吧。长得瘦瘦的一位大姐说。说完就嘿嘿地坏笑着。
放屁!丁香说完也笑起来说,那个电视剧尽扯王八犊子、你们看谁家有男人再招一个男人啦。还细掰察如何劈犊子,莫非写那剧的人就是他爹劈来的犊子。
他们可真能编,胖大嫂说,偷个汉子卖个x了备不注,谁还招家去了,扯蛋!
大家还在有说有笑地在河水里撒野,远处传来一声喊声。回来吧,干活啦。可能是因为被水气润湿或是被岸上的庄稼和野草吸走些,那喊声听起来圆润缥缈……
几个女人开始穿衣服,由于身上湿漉漉的,穿时就感到有些涩滞,丁香第一个穿好衣服,就站在一边催着。
催啥,又不是大姑娘忙嫁人。瘦大姐说。电视上尽是卖减肥药的,怎么没有卖增肥的呢,有卖的我一定买点。
瘦多好呀,苗条。胖大嫂说,我胖,俺家你大哥不总说我跟猪似的。我自己也觉得像,干点啥就上喘,呼哧呼哧的。
你得了吧。你家大哥在我家喝酒,在酒桌上他说就稀罕你那身胖肉!瘦子说。
胖大嫂说是吗,哈哈大笑起来。
俺家那鬼说我,瘦子已穿好衣服继续说,可不是胖点好,哪像我,抓一把跟柴火似的。
走吧,一会儿那边的人着急了。丁香说急啥?急就找一个山东棒子吧。
这下所有人都笑起来。笑声在河边岸上升起,直高过远外的大顶子山。
三
丁香家的木板杖子被一个技术不熟练的汽车司机开着车撞倒了。板杖齐刷刷地从贴地处断了匍匐在地上,身下压倒了丁香家园子里的西红柿。丁香花首当其冲也被压倒两墩。汽车就是砖厂的,开车的司机是那个白脸山东人的侄子。
因为是正午,丁香正在家一口一口地喂丈夫吃饭呢,真是吓了一跳呢。
丁香喂完丈夫走出来,这里已围了一群人在看热闹,见丁香来了,大家让开路,准备看她和司机理论。
丁姨,是你家的呀,不好意思,司机操着山东口音说,两手窘迫地互相搓着。
丁香看看木板杖说,扶起来也没用了从根哪折了。可惜这花,开了一春天竞是这下场。你送砖去吧,回来再说。
那谢谢丁姨,司机说完跳上卡车一踩油门把车往后倒了倒开走了。
众人失望极了,本想这下有热闹看啦,不想啥也没看着,就这么蔫不啦叽地结束了。
下午,刚到砖厂她就被通知去了办公室。大家一通猜测,有的说她要高升了吧?有的说那两个一黑一白的山东人指不定哪个看上她了吧?要不就是她家杖子被撞倒的事?说不定扣她钱呢,她又迟到了。
丁香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去办公室的路上,丁香自我解嘲道:反正现在自己都到这份上啦,还怕什么呢?大不了回家。
妹子,你坐。白脸的山东汉子说。
此时丁香已知道白脸的山东汉子叫齐东旭,黑脸的叫李福德。
丁香在沙发上侧身坐下来干等问话。
你怎么总是迟到呢?刘东旭问,态度很和霜。
我。丁香犹豫了一下说,我家有事情,可是我没少干活吧?要不我可以晚走一会儿,把时间补上。
那倒不必。活是没少干,这我知道,可是厂子不是你自家的棉花地呀,早去晚去没人管,厂子有纪律呀,白脸汉子态度仍和蔼着。
那就扣钱吧。丁香果断地说。
妹子说哪去了。下不为例吧。刘东旭这时有些严肃起来。
丁香刚要起身走,突然想起自家的杖子被撞倒的事,刚要张口,觉得好像不妥就闭了口,起身走了。
整个下午丁香都闷闷不乐的。回到家里一看水缸已是底朝天。连忙压水,可那井扑哧扑哧的上不来多点水,无奈,丁香连忙在仓房里翻出块胶皮,比照井抽子上原来的大小重新剪了一块安上,水哗哗地上来了。真是没病不死人。这么叹了一句后就想到瘫在床上的丈夫。说实话,这十多年来夫妻俩的感情并不好。因为他嫖两人打,因为他赌两人打,因为婆婆大姑姐两个更打。全家除了小叔子她认为很好以外,都是与她为仇做对的。
丈夫的懒惰在全村也排得上号,每天早出晚归可不是忙地里的活,而是到他的情妇家驻在。在人家他勤快着呢,帮人家劈柴压水起猪圈粪,背着人家的女儿玩耍。
算啦。又想这些给自己添堵的事干嘛。丁香及时打住了自己对往事的回忆,开始忙着做饭做菜。儿子和女儿都在上初中,儿子初三女儿初二。兄妹俩在一个学校所以她很放心地让他俩住校。这样大人孩子都省心。
家里除了两口人再有喘气的就是耗子,所以,丁香的家务还不算索碎。
她端着饭菜进屋来。
晌午外面闹嚷嚷的,咋地啦,丈夫问。
自从丈夫患病,丁香下地总是把大门锁上。现在上砖厂干活更得如此。你让一个瘫子如何看家护院呢。所以,没人上丁香家来。丈夫自然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无从知道,除非丁香对她讲。
咱家靠大道那边的杖子让汽车撞倒了。丁香用汤匙舀一口汤递到丈夫嘴边。
那你没让他赔?丈夫喝下汤说。
赔啥。丁香舀饭,等哪天有工夫扶起来不就得了。丁香不想跟他细说。
你倒好说话。大舍江东的,丈夫说完就开始咀嚼刚入口的饭。
丁香刚欲说人都舍出去了的话,觉得现在说这话已没意思就收住口不做声,只一口接一口地喂丈夫喝汤吃饭。
喂完丈夫。丁香开始喂自己。在喝完最后一口汤时只听外面轰隆一声,汽车放大箱的声音。她连忙跑出去看。
丁姨,我给你送砖来了。就算赔你的杖子吧。司机小刘走上前来说。
木板杖扶起来就完了,还要你赔干嘛,丁香心头欢喜嘴上的客气也是真的。
丁姨,当时我都看见了,那杖子连根断了,怕是扶不住了。干脆用砖砌道墙算了,小伙子笑呵呵地说。
就算让你赔,也用不上这一车砖呐。
丁姨,你就别客气谦让了。这道墙就包给我了。小伙子说完就招呼车上的人快点卸。并嘱咐别压了还尚在的翠绿着的丁香花树。
这时丁香才看明白车上好几个人呢,很快一大卡车砖就卸完了。丁香招呼小伙子及装卸工们进屋喝口水抽根烟。心想,小伙子还挺细心挺爱丁香树呢。
司机小刘说,一切就免了吧,就是太热了,一身臭汗,先开车去大河洗个澡再说。
丁香连连对司机和装卸工道谢,大家都客气着。
丁香看着远去的汽车再回头看看园子边伫立的一垛垛红砖,心里一热眼睛就湿了,月亮已经爬上车边的老柳树梢,她对着月亮长出一口气。
四
中午丁香下班快到家时,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影从自家门前的砖垛空闪出,她一眼就认出那人是丈夫的情妇,家住村东头的赵三媳妇。丁香觉得血往上涌,但只一瞬间,她的心就平静下来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过去那种一看见她就两眼冒火的感觉没有了呢。她在心里叹了一声苦笑一下,算你有情意!
丁香打开大门上的锁进了家门,直接就进厨房做饭去了,而以前,她都是先进屋子把丈夫的尿罐子先倒了。
她把饭菜端上来时,她看见尿罐子还摆在那,用手推了一下,感觉出不是空的。
丈夫的脸刷的红啦。丁香惊讶地看着他,心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脸还红了。
丁香真想狠狠地挖苦他两句,可是话到舌尖又留住了。有什么用呢,陈芝麻烂谷子的。她来了,把他带走才好呢。
丁香捧起尿缺罐子倒尿去了。
丁香回来再喂他饭时,他便说咽不下了,不想吃。
她顶饭啊?丁香终于还是说了这句话。把手中的饭碗放下,并且带了声响,眼睛盯盯地看着丈夫。
丈夫抬起左手又放下,他想抚一下丁香脸。丁香以为他要什么就低头凑过去问。
丈夫终于把手放在丁香的脸上抚摸着,丁香没有躲开。看着丈夫的眼睛一点点红起来湿起来,终于流下泪来,丁香也肆泪滂沱。
多少年了,两个人没有这样脸对脸地对望过了。泪光中的丈夫有些陌生。
咱俩离婚吧,要不你就找一个相好的,丈夫擦着自己的眼泪说。
丁香把头伏在丈夫的胸前鸣鸣地哭出了声,丈夫用好使的左手在她后背上拍着像拍一个婴儿那般温文和缓。
下午上班时丁香的眼睛还肿着,又迟到了。胖大嫂和瘦大姐忙问咋了,丁香连连摇头说没咋的,沙子迷了眼揉的。
晚上下班,小叔子和司机小刘领着几个装卸工把丁香家的木板杖子拆了,还在杖子根处挖了一条足有一米深的沟。沟底黄灿灿的沙子被挖上来,在月光下闪着光,很湿。
见着沙子就行了,小叔子把铁锹扔在倒了的柿子秧上说,第一个从沟子跳出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见着沙子就行?司机小刘大声问,额头上的汗珠掉下来。
抗冻吧。这沟里也得填上沙子,要是不灌地基,砌的墙再漂亮,冬天一冻,春天一化,用不上三两年墙就倒了,小叔子解释说。
那就明天下班,两汽车足够了,小刘扔了铁锹也跳了上来。
丁香在厨房忙活做菜呢,听见汽车喇叭响了两声,知道他们去河里洗澡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桌子上摆了八个菜,当然都是园子里的家常菜。
来,来,小叔子抄起啤酒瓶子给每人倒了一杯。酒倒进去起来一层雪白的泡沫,一收手,刚好酒满杯,泡沫就浮在杯口不淌不溢的恰到好处。
看来叔叔是老手啦,司机小刘说。
什么老手,我像你这么大时当过酒店的服务生。倒白酒我能让酒满出一个凸面而又不洒,小叔子颇得意地说,练过。
大家举起杯。
丁姨,你也来。司机小刘喊。
丁香走进来,说几句客气话,就进到里屋叫丈夫吃饭去了。
丁香家的院墙砌起来了,木大门也换成了铁管的。全村人都知道小叔子把老婆揍跑了。有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便说,那小蹄子是找打,准是又歪谁了。她怎么跟她老婆婆一样呢?
五
秋分已过,要开始秋收了,丁香去到办公室请假,她已打好主意,若是不给假干脆就辞了工。
一白一黑两个山东汉听明白她的意思后各自沉思了一会儿。
黑脸的李福德说,丁香,你不用请假,也不用辞工,今天下午小刘就不出车,让他和那几个装卸工去割地。就你家那点地都用不上一天,你当监工就行。玉米不还得等些天嘛,到时候再说。
那怎么行。丁香嚅嚅地说。
就这么办,你下午回去,给你半天假。不用管饭,他们算出勤,李福德说。
那谢谢厂长。还是我管饭吧,不然我担不起。丁香认真地说。
好,随你的便吧,刘东旭说。
丁香走出办公室,说不出是喜是忧,村里已有人说闲话了,说她丁香仗着脸子长得好看,在砖厂如何如何吃香。不然,你看和丈夫过了十多年都没砌起院套,她才上砖厂干了几天活,院墙就起来了。这回割地又有人帮。她想来想去感到脑袋有些发木,就对自己说了一句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子斜,一跺脚就奔每天干燥组集合碰头的地点走去了。今儿个她没迟到。
水稻就这么快速地割完了。丁香看着一堆堆码好的稻子,心里充满了喜悦,她数着,正好是二十五码,一码二十捆。她大略估算了一下,五百捆稻子怎么也能打三千五百斤大米。去了留口粮怎么也能卖一千多斤大米。按一块五一斤算差不多能卖两千块钱。丁香笑了,由衷地笑了,还有一垧地的苞米呢,自己在砖厂还干了四个多月呢。出了地,司机小刘就领着那几个装卸工回砖厂了,他们都吃住在那里。
丁香无奈,只好扑打扑打身上的灰尘,迈着欢快的步子回家了,夕阳正红着呢。
砖厂停产了,只剩下小叔子一伙装窑出窑的男工。丁香也回家了。
坐在家里无事时,丁香竟怀念起在砖厂上班时的日子了,大地已严严实实地封冻了。李福德家有老婆孩子回山东老家了。刘东旭和侄子俩都是王老五,就在这里看堆守铺。小刘叔侄俩棉衣可以买羽绒服,小刘年轻对棉裤不屑穿,刘旭东可就有所不同了,他得穿棉裤。小刘来求丁香给他叔做一条。
丁香心扑扑跳着答应了。虽说她和刘东旭没有单独接触过,但是女人的敏感早就告诉她了,他喜欢她。
在砖厂他时不时地找碴说她,数落她,起初她想为了钱忍了,谁让咱穷呢,谁让咱孩子小呢,不能跟钱过不去呀!后来她一点点开窍了,如果他真是那么江北胡子—不开面,他侄子如何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呢。李福德也如何那般敞量呢。他刘旭东是大老板呀。唉,恨不相逢未嫁时。丁香这么一想心就不那么跳了,唉。
六
弟媳妇被娘家人送回来了,第二天就又和邻家的媳妇骂起来,还被那媳妇打了两个大嘴巴。小叔子下班回家时,她还在恨声地咒骂着。
丁香让小叔子把刘东旭的棉裤给捎去顺便说,他婶恐怕是有病吧,要不怎么能得谁就说你跟谁呢。刚过门那几年不这样啊。
要是有病也都是跟妈和大姐她们惹气气的。小叔子埋怨道。
她俩呀。丁香叹口气,算了,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干嘛,去领她看看吧,我表姐夫就在精神病院当门诊大夫。
谢谢三嫂,小叔子说,这两年你受她多少委屈,你就多担待吧。
一家人别说两家话,给老刘捎去吧。他若给钱千万别要。咱们欠人家的。
三嫂,小叔子欲言又止,那我走了。
望着小叔子的背影,丁香叹了口气。
快到春节时丁香接到一个邮单,到邮局去取,原来是一块瑞士产的梅花表。这是她结婚时就梦寐以求的,可是没舍得钱买。她的心砰砰地跳着,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好。她仔细看着单子上的地址,竟是本市寄出的。没有什么好到可以寄这么贵重礼物给她的朋友啊。再说谁能叫这样的名字呢。签名外写着,卜约文。
丁香把卜约文把复念了几遍,突然她把约的yue音改念成yao。她笑了,她猜到这个卜约文就是不要问。当然,不要问是谁她猜到了。
她突然想起《红楼梦》里的尤二姐,就是收了贾链的九龙珮才使自己落得那个悲惨的下场。老刘虽没有老婆,可自己有丈夫啊。她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等看见他再说吧。丁香在心里宽囿着自己,走出了邮局。
过年了,大人孩子总该沾点新啊。
商场就不必进了,进去也买不起,看着还怪眼馋的。再说,自己长得再好看,也就是在乡里那么认为。被太阳无限眷顾的皮肤,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还是到大棚里去吧,那也有卖衣服鞋帽的摊床,不是名牌但未必货色不好,乡下人是讲究不起那些虚名的。
他为儿子女儿各买了一套衣裳。丈夫本命年啦,她为他买了内衣裤,袜子和腰带,当然都是红色的,袜子底上还有好几个小人呢,踩死他。丁香想到这里就有些泄气,他每日里只能躺在炕上根本就踩不着那小人。俊良对俺不错,比亲兄弟还借力呢,她为俊良买了件羊毛衫,花了一百多呢,这是今天花钱最多的一件。她又想起他的儿子,那个整日长在她家不回家的淘气包。也为他买了一套衣服,这套衣服的特点就是兜多,她知道淘气包喜欢。给自己买什么呢?不缺啥算啦。她准备回家了。她拎着大提包走出了大棚。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如刀子般刮到她脸上,她打了个哆嗦。为什么对自己这么不好呢。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外面的地摊也一字排开,把平日的人行道变成一条买卖胡同。她挑了一双袜子,忽想起一句老话,落下一屯别落下一人。今天俊良去精神病院接他媳妇去了,就又拿了一双一模一样的袜子。和一个病人不该计较什么。何况都是李家外拉来的。前些年她俩也挺好来着,弟媳妇还帮她骂过那个娼妇呢。
丁香心满意足地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车里挤得水泄不通。有人嫌太挤打车走了。丁香可决不会那么做,有打车那二十多块能买多少盐和火柴呢。反正就是到家就行呗,又累不着。挤点还暖和些呢。
汽车开动了,车上的人好像约好了似的一齐打开了话匣子,丁香不说但也不烦就听旁边的人瞎扯谈。
本村东头的老赵问一个中年朝族人,你家是南韩还是北韩呢?那朝族人说,我家是大官地的。大官地离丁香家不到十里地。丁香笑了,暗赞他答的妙答的有趣。这时又听老赵和人讨论起吃过的肉到底哪一种最香。这回的答案了是百花齐放。老赵问一个人,那人是谁丁香看不见,看见了也不认识。只听老赵问,你吃过天鹅肉没有?突然周围静下来,好像都要听听那人怎样回答似的。有人回答了,语调是缓慢的诙谐的。赖蛤蟆才吃天鹅肉呢,谁吃那玩艺。静默,短暂的静默。丁香的周围突然爆发出震耳的喧笑,当然笑声中也含了丁香的笑声在内。
丁香回到家里一家人自是欢喜,就在她要把剩下的钱拿出来放进抽屉时她摸到一坏硬东西。表,梅花表,她的心慌乱起来。孩子们跑去叔叔家送礼物去了,丈夫瘫在床上,她放哪都没人知道没人看见,可她愣是没找到她认为合适的地方,直到她看到小叔子一家及孩子们回来了才草草地塞进抽屉里,结束了表对她的折磨。
妯娌俩重归于好,孩子们欢天喜地,兄弟俩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说着话等着开饭。
李俊良的电话响了,是厂司机小刘打来的,于是,俊良也没同哥嫂商量就邀请了他们叔侄俩。
正要开饭时,叔侄俩走了进来,丁香猝不及防心咚咚跳起来,刘东旭倒是大方,没事人似的跟李俊良兄弟俩说了起来。小刘则跟三个孩子在院子里挂灯笼去了。
外面的灯笼点起来了,屋里的宴席也开始了。酒酣耳热之际,大家一致讲到丁香的不容易。说得丁香心里热热的,眼睛就潮了。
老刘叔侄俩要走了,俊良已喝得腿不听使唤了,弟媳妇不认识他俩,丁香只好一个人出去送他们。
走到大门口,小刘说尿急奔了厕所,就剩刘东旭和丁香两人站在那。丁香的心又咚咚地跳起来。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似的。她低下头看红灯笼照亮自己的脚尖。猛地她感到自己被人抱住了,她下意识地反抗着,但无济于事。呼呼的热气酒气喷到她的脸上脖子上。她感到有浓密的胡茬子在她脖子上摩擦着,她感觉到火辣辣地有些疼,可分明是那么舒服。他的嘴终于压在她的嘴上了,她本能地配合着,任由那人的舌头在自己嘴里翻动直到听到小刘咳嗽。
丁香插好门又去了趟厕所,她踞在那双手捂住脸,心就那么砰砰地跳着骂自己不要脸。大家都太兴奋了,没人注意她的变化。
送走了俊良一家三口,丁香锁上了大门。她静静地站在那,回味着那一幕。她摸一下自己的脸和脖子,都是热热的,好象自己是被烈火裹着而不是被寒风吹着。
孩子在里屋睡下了,丁香关了灯。电视还开着,他把丈夫的衣服扒光,为他换上崭新的红色的内衣裤。丈夫抓住她的手脸色兴奋地看着她。他也喝了一杯酒,她的心柔软起来,把手放在他的腿间揉捏着。
她再次起来关了电视,钻进了丈夫的被窝。她枕着他有知觉的左臂,欠起身子为他掖右侧的被子。她摸到丈夫的右肩臂间有一个坑,她知道那是丈夫右臂脱舀造成的。此生是无法复原了,好在那不疼。
丈夫不吭声,她也不再说话。她闭上眼睛。她忽然想,丈夫这样也不错。至少自己还可以这样躺在他的臂弯里,听他的呼吸,被他温暖着。
丈夫没病时几乎每天都是半夜三更回家。记得有一次丈夫的衣服掉了一颗扣子。她半个月都没为他钉上。丈夫虽懒惰但不是个邋遢的人就埋怨她懒针线。
我啥时为你钉呢。丁香温柔地说,早上吃完饭忙三火四地你就走了,连那饭后一支烟都得上人家抽去,回来时我早都睡着了,钉,干自家的活你得手长疔!说到最后,丁香满肚子都是气了。
那次丈夫是生气了呢还是笑了呢?丁香想不起来了,吵架吵得太多了,都记不清哪回是哪回了,可算到婆婆和大姑姐都死了,本想没人撺掇过消停日子吧,他又得了脑出血,真是无福跑断肠。
刘东旭,这个山东汉子让她从到邮局开始,一天这心里就没平静过,丁香此时心里承认是渴望他的。他嘴里喷出的热气,硬硬的胡茬子,都使她的身心幸福地颤栗。可是此时的丁香也在心里责备着自己,此时,她枕着丈夫的胳膊就是为了驱赶老刘的影子。可是她心里挣扎来挣扎去,到底还是把丈夫的胳膊当成老刘的臂膀,甜甜美美地睡着了。
七
丁香在儿子女儿凄恐的惊叫声醒来,好一阵子她才明白自己是偎在死人的怀里睡着。她先安慰住孩子,然后才穿好衣服,把丈夫的身子摆正了。
“儿子,去喊你老叔来。记住进屋后就跪在地上。”丁香这么说着时眼泪流下来。
“妈,我就说我爸死了?”儿子问。
“不,你啥也不用说,去吧儿子。”
儿子走了又回来,大门还锁着呢,丁香拿起放在窗台上的钥匙走出去,拿着钥匙就是插不进去,还是儿子打开的锁。
小叔子俊良夫妻俩帮着把丧事办啦。此时大家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看俊良媳妇了。看来过分疑心和过分吃醋都是病,她病好还多亏丁香,丁香对人是好,就是命不好。大家一阵谈论,一阵感慨,三天过后,总算尘埃落定。出殡那天老刘叔侄俩也来了,丁香除了跟他说两句客套话以外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的话。老刘也不废话就和乡亲们讲着他所见到的各处葬礼的不同讲究和规矩。
倒是小刘忙里忙外成了俊良的喉舌与腿脚。
丁香把家里重新收拾了一遍,红灯笼早就卸了下来。没贴的对子是不能贴了。收起来吧,崭新的总不能送灶坑里烧了吧,就在放对子时,丁香碰到了那只梅花表。她拿起它,端详着,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再也不用藏着了,她再也不能发现它了,不知为什么,这几天丁香总是想丈夫对她的好。在丁香花盛开的时他俩认识了,等到丁香花再开时她就做了他的新娘。
丁香花盛开时,他真的很好。
可是后来两个人怎么就不好了呢,她已经无法回忆具体的事件了,反正就是丈夫要是帮他做一点诸如把晒在外面的衣服收回来了,帮她抱一抱柴回来的家务活,婆婆就会指鸡骂鸭子一阵狂骂,日子久了,儿子开了窍就再也不碰家里的活了。任凭丁香干完外面的活再把家里的活干利索了,就是干到三更半夜你也是活该。老太太调教媳妇的秘诀就是“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天地良心,在这上丈夫还是有分寸的,并未完全照他妈妈的意思办。所以,婆婆对这个儿子也不是能满意的,大姑姐婆家就在本村,所以,大姑姐是站着婆婆这句话就时时能落到实处,因为他们娘俩的缘故,小叔子俊良夫妻险些离了婚。直到现在良心里还感激着深明大义的老丈人一家。所以,这两年,妻子再怎么无厘头地胡说八道他全都舍不得打骂她,如今弟媳妇的病治好了,两人的好日子又继续了,可是自己呢?丁香这么想着时就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老刘。
过了年再说吧。过了……
八
丁香花的枝柯已经在春风中摇动,在春阳下吐出芽来了。丁香和乡亲们一样开始备耕了。丁香骑着自行车准备到河对岸的种子商店去买种子。过桥时,丁香把车停在一边,伏在桥栏上看着桥下的流水,泛着绿意的水流过桥下的石坝哗哗地响着,唉,还真是春来江水绿如蓝!这还是她做学生时学过的呢。她不知道今天怎就对着这河水把这句诗想起来了。她又乘兴眺望起来,河岸边的柳树被春风摇的如汹涌的大海。丁香不知道柳树也有乔木灌木之分,反正河边的柳树不是一颗而是一大墩一大墩的,齐刷刷的都是一人多高。那里就是此时河面上浮着的成群野鸭的家。丁香花一开,在那里就能拣到成窝的野鸭蛋了,老人们管那大片的柳树不是叫柳树林,而是叫柳条通子。远处一条条田埂把田野划成整齐的一块块长方形。丁香正看得入神,她在寻找她家稻田的位置,耳畔听得一声喊。
“丁香,等谁呢?”
丁香扭头一看,是胖大嫂,见自行车货架上也夹着编织袋,就猜到也是要买种子去,就笑了。
“等你呗,老远就看见你了,所以停下来等你。”丁香说完就爽朗地笑了,原来撒谎也并不难啊。她在心里说。
她俩买完种子刚好见到小刘的车正在商店对面卸砖呢。于是连个人就等着那车砖卸完然后坐噌车回来了。这趟噌车使丁香知道一个讯息:赵三媳妇上砖厂做饭去了。
丁香平静了几个月的心又不平静了,哼!这辈子就跟她干上了。
她想起了老刘,想起了那块梅花表,想起了丈夫死的那个前夜,令她心如潮涌的热吻!
九
赵三的媳妇叫陈香,她比丁香小两岁,瓜子脸大眼睛长的也不懒,赵三也不是一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的而只知道干活的愚汉。他也巧嘴八哥地机灵着呢,可他就是对老婆的红杏出墙不理不睬。他是村上的兽医,负责全村的牲畜家禽的防疫工作,另外阉猪骟马劁牛也都在他的业务范围以内,于是难免就有人开玩笑说,赵三甘心当王八,莫不是他吧自己也劁了?
陈香的娘家就在本村,当初嫁赵三时娘家还不怎么乐意呢,现在一看陈香跟潘金莲似的甚至比潘金莲还那啥,还真都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同时暗自庆幸呢,多亏嫁赵三了,若是嫁一个跟武松似的龙睛虎眼的家伙,还不早丢了脑袋。这些年她乱糟糟的赵三都忍了,就有一次她被丁香的丈夫指着鼻子骂她臭卖x的时,赵三竟也提出要跟她离婚,赵三的正义要求非但没能引起乡亲们的支持与同情,反倒招来一片嘲笑,其中胖大嫂的一句话在当时被全村人认为是最经典的,那就是:王八脖子起金线!赵三的念头就如死了的婴儿一般或喂猪或喂狗被弃之荒野了。从此,陈香就更加肆无忌惮地释放她的香气了。
陈香把饭菜做好后,一样一样摆到桌子上,又把筷子摆成饭店饭台上的样子。口碟旁边防着筷子,碟上放着羹匙,等黑白两个山东大汉坐下开始吃饭时,一壶烫开的水就把茶叶泡上了。
“妹子,一起吃。”李福德邀请道。
“我等一会儿,小刘就过来啦。”陈香笑盈盈地说。
小刘真的就过来了,于是陈香也坐下来,她和刘东旭坐对面。由于是晚上了,黑白二汉每人喝了一盅白酒。
陈香拿起酒瓶还要倒酒,刘东旭伸出雪白的手把杯口盖住,“不喝啦!”
李福德也说不喝啦,不喝啦。
陈香笑吟吟地站起身,“二位大哥,这又不是早上,喝酒误事,忙活累了一天了,喝点酒睡觉解乏。”说着就把李福德的酒杯斟满了。
刘东旭放下筷子起身走了,她还要到外面转一转看一看,就要开工生产了,事情多着呢,她要捋出一条头绪才好。
小刘也走了,酒桌上就剩下陈香和李德福两个人。
李德福把自己的杯放到陈香面前,拿过刘东旭用过的杯就要倒酒。
“我用这只杯吧,没事的。”陈香说着仍笑吟吟的。
“你用他的杯,那不是和他间接接吻了?”
陈香这回笑得居然出了声,虽比不上银铃也绝对比破锣强百倍。
两人竟推杯换盏起来。
酒酣耳热之际陈香说了句山东人尽是好汉,就是都心狠手辣了点。
“怎么这样说?”李福德问?
“《水浒》里的女人都被杀了……”
十
丁香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丁香家的旱田地走种完了,塑料大棚里的水稻苗也都绿茵茵的啦。
今春的农活都是和俊良家一起叉伙干的,丁香和弟媳妇灵珍又和从前一样亲如姐妹了,看着泥土被铁犁翻起来如浪花般卷起落下,丁香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随着种子下地,几个月来丈夫去世带来的阴霾仿佛也钻入了地下。
丈夫烧百日那天,丁香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好像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寡妇了。从丈夫死开始,她跟老刘还没讲过一句话,老刘似乎也把她忘了似的。
春天来了又要走了,丁香在心里叹息着,夜里一个人醒来时,就听见窗外呼呼的风声和一声比一声高的猫叫春的声音,丁香翻了个身,用力夹了一下腿,突然感到浑身一阵酥软,心也急躁地跳动起来。她赶紧把身子放平,把腿放松,胡思乱想起来。
她翻来覆去折腾一会儿,一骨碌爬起来,从柜里翻出那块表,试着戴了一下又摘了下来,她把表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那凉润润的感觉让她好幸福,她躺下来,握着梅花表渐渐地睡着了。
百天一过媒人就上门了,都被她宛然谢绝了。
细心的邻居们发现丁香有一处改变了。
丁香家的房子是东南两面临着路,大门在东面,西面是仓房猪圈与厕所一流向南。院墙外是一排丁香花。这些都还是老样子,而今年,一个人在家的丁香,把东面院墙外种了一排扁株莲。按种类分这种长着扁的长叶扁的梗的,拔箭开成串花的植物该属于兰花,可人们就叫他扁株莲。就像山上的马兰,大家就叫他马莲。地下的根也跟大蒜头似的,所以该是兰花种。乡亲们别看天天跟泥土植物打交道,都没人细掰察这些,所以就是农民不是农学家。所以不用夹杖子。今年她把一盆盆的月季都栽到了紧挨院子的地下,还是大地养分充足,原本孱弱着的盆栽花立时茁壮起来。而西边墙下的道边她种的是马舌菜花。砖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的藤。丁香家成了鲜花的庭院。
丁香是这么想的,孩子上学住在学校,自己一个人吃那点菜有点地就够用,种多了也吃不了,老在地里既费了工又费了地。要是拿它换钱又太少了。所以,干脆种上花,愉悦愉悦自己,后院子小更种不了啥。丁香干脆把山上的马兰和百合移植回来了。大门两侧则是从后院挪来的两大墩红芍药。丁香不知道,念桥边红花,年年知为谁生。但她喜欢。这么一来,原来独秀的丁香只能以绿油的叶子示人了。
有人告诉丁香,芍药花栽在房前不好,这里是有说道的。丁香则说,我都这份上了,她还能不好到哪?
听人劝吃饱饭,不听劝守寡活该。
丁香也知道春天挪花会影响开花,所以她把那坑挖得老大,那花带的土坨足有土篮那么大,可是,到了端午时节,花还是开了往年的一半。其余的花骨朵没展开就枯萎了。丁香不气馁,有耐性等,养分蓄足了,伤养好了,还怕它不灿烂吗?
俊良还在砖厂装窑出窑。丁香却不想去了,她把地里园子侍弄得好好的,就帮灵珍织网。灵珍从小生活在松花湖边上,织网打鱼都不在话下,从前灵珍没整天疑神疑鬼时,她妯娌俩就织网。当然丁香的技术是跟灵珍学的。
听俊良回来说陈香那骚货跟李德福绑上了,丁香的心里就跳了以下然后安心了。
可是为什么老刘不再回来找她呐,自己断不能主动去找人家。人家是老板是王老五,自己是带着一儿一女的寡妇呢。
这么想着,丁香一颗心渐渐地就沉下去了。可是,每到晚上仍不免拿出表妄想一翻……
到了农历六月六大家都上山才椴树叶回来,用它包粘饽饽时丁香的两肋就开始时隐时现地痛了,并且开始失眠。
每当夜晚来临,她就盼着天亮,可那天就是那么如一个吝啬鬼似的不肯施舍它的光一下亮起来。找医生看了,吃了数不清的谷维素片,就是不见好转。又吃汤药仍然无济于事。医生说是由于思虑过度引起的植物神经紊乱造成的肋间神经痛。思虑过度是她所承认的,她哪一天不想她的日子呢,哪一天不想老刘呢。偶尔看见他坐在汽车里奔驰而去,心里那份欢喜与愁怨啊,犹如牤牛河的水流也流不尽。
她特别喜欢张雨生的《大海》,每天在心里吟唱几遍。
十一
砖厂打架了,丁香和灵珍正在织网就听见屋后大道上一片喧嚷。
大家都往卫生所跑去看热闹,丁香和灵珍也放下手里的梭子向卫生所走去。
等她俩走到那时,只见卫生所是铁将军把门,兽医站的门倒是敞开着,里外站得都是人。架在树上的高音喇叭还是在反复呼唤着村医生让他回来就诊。
赵三为那两个脑袋出卤子的小伙子处置了伤口,每人头上缝了七八针。
站在外面的仁议论纷纷,兽医给包扎还不得给他俩每人嘴里叼块骨头。
不打麻药可能用上了保定法喽。
保定法是养殖场给牲畜打针钉掌手术时把牲畜固定在那使其动不了的土办法。丁香听到这些难免忍俊不禁。
两人一先一后走出兽医站,走在前面的就是老刘的侄子小刘。丁香不由自主地上前。小刘也站住了,看着头上纱布渗出的殷殷血迹,丁香的眼睛湿润了。
“丁姨,我没事。那个狗卵子。”小刘愤怒地说。
后面的是本村的小伙子宪文,他在砖厂做操作工,他叫了一声三婶。
“唉,你们俩这是为的啥呢,都是好孩子呀。”丁香说这话时大家都围上来。
人群里也有很多砖厂的工人。砖厂的工人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本地的村民,一部分是刘旭东的乡亲。
中间就有多事的人,就在人们即将散去的时候,当地的一伙年轻人和山东的小伙子们对峙上了。
丁香的话是没人听得下去了。情急之下她说:“你们再不听话,我就打110了。”
还真管用,紧绷的弦松了松。丁香也松了口气,可是还有在那煽风点火,那人正是陈香的父亲,快七十岁的瘦老头。丁香的气也上来了,心想难怪陈香那德行,这下可找着根了。
“大叔,您这可不对。孩子们年轻气盛不懂事,您一把年纪了不压事还起事,您到底是卖呆的不怕注大,还是能捞到啥好处呢?”丁香心里带气脸上嘴上不敢带出来。她倒不是怕陈老头,她是怕自己压不火先急躁了,年轻人趁势再打起来岂不是帮倒忙了。
“古语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陈老头振振有词地说,那小山东棒子抢了宪文的对象,能怪宪文揍他吗?揍死他都不多。
小刘刚要上前说话,被丁香拦下来了。
“大叔,你和他有仇吗?”丁香问。
“没有。”陈老头说,“我是气不过。一个盲流还扎乎起来。
“大叔,就算你说的是真事,跟谁处对象嫁给谁那是那个姑娘的自由。她有选择的权利。宪文和小刘都不能强迫她。”
“她自由了,这俩小子不就打起来了。奸出人命赌出贼呦,要出人命喽。”
丁香听他这么嚷嚷实在气不过就赌气说了句:“我家那死鬼是让人打死的吗?”“不是,他是脑出血死的!”
丁香这句话一出口,众人都一愣,待回过神来想明白意思时大家都哄笑起来。
趁着这空当。丁香一手拦着小刘一手拉着宪文回到了自己的家。
众人见当事人都走啦,就又胡乱议论一阵就散去了。陈老头是啥时走的没人管。
陈老头是最后走的,他心里先是气恼,后来竟乐了。“哼!那是我姑娘打人儿!”
十二
小刘回到砖厂被老刘狠狠骂了一顿,晚上吃饭时,小刘就把丁香如何力挽狂澜,如何驳得那瘦老头哑口无言的经过学说了一遍。小刘不知道陈香与瘦老头的关系,年纪又轻心思也不在陈香身上,所以陈香脸上的不自在小刘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吃完饭,李德福借口说送陈乡回家,两个人一起走了。老刘叔侄俩则上窑上察看去了。老刘会烧窑。关里早就不让烧粘土砖了。他想趁着东北这边还没限制,自己也不算老再好好干几年,才和李德福结伴来到这里。李德福的姑姑就在离这不到十公里的城里住,不然老刘也不会找他回来。
“他说今天的事多亏你丁姨?”老刘问。
“嗯。”小刘答,想到挨过的骂小刘不想跟老刘说话。
站在这窑顶,砖厂就可尽收眼底。天上的星星也开始眨眼了,浓重的露水已把夜色浸了个透。
“女人是抢不来的。”老刘缓慢地说。
“那也不是等来的。”小刘气吭吭地说。
“老刘也年轻过,也碰到过你现在碰到的事情,她跟我都领了结婚证,最后还是跟那人走了。”老刘看着天上的星星说,仿佛星星也想知道他的心事似的。
“小雪不能,她说过她爱我的,她和宪文是她家的意思。”小刘着急说。
“女人不用抢。抢也抢不来。是你的就跑不了。”老刘自顾自地说。
“小雪又不是陈香,不会自己送上门的。”
“人说男人坚持到最后的是用情深的。但你的情深不深,不是每个女人都愿意去体味去领略去受用的。深情要为愿意接收这份情意的好女人去用,就象丁香。”
“可你并不理人家,丁姨比你好!”
“她也没理我呀,等到明年丁香花盛开如云的时候,如果还是现在这个样子,你就可以叫她婶娘了,老刘的眼睛亮起来,如天上闪烁的星星。”
“现在这样子?谁也不搭理谁的,能做我的婶娘,照你的说法,你俩若是拿刀互砍起来,她还成了我祖奶奶了呢?”
“放肆!你不懂,不理就是不离。一理她就是我屋里的了。”老刘大笑起来。
小刘可蒙了,他忘了老刘对他的臭骂,也暂时忘了小雪。
“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小刘不服。
“她不看对象不跟村里的爷们乱搞,但她又不把我给她的东西送回来,这就表明她在等待!明白吗小伙子?”
“不明白。”小刘说,“心在等待中会变冷的。再说你送他啥东西拉?就那车砖?不砌成墙她也送不会来,她拿不动,没法送。”
“冷也是为我冷,所以我不怕。就怕她等不及,那我也不后悔。水性杨花的女人不等也没关系,老刘又深沉起来。”
“你到行了,马上秋冬一过,就功德圆满修成正果了,那我呢?小雪是爱我的,我也爱她,小刘又着急起来。”
“孩子,别急,让小雪静心想一想,逼她昏了头,一时跟了你也未必就能长久,等她真心认准了你,棒打不散!”
十三
秋收结束了。丁香有了将梅花表还给刘东旭的念头了。可是怎么还呢?总不能自己直接去找人家吧,找个中间人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省得两个人都尴尬。可是谁能担此重任呢?既要送回表又要不为外人所知,胖大嫂,不行,她知道的事恨不得地球上的人都知道。瘦大姐,更不行,那不在她那撂下话把了,奚落也让她奚落上吊或投进牤牛河了。俊良,他通情达理心肠又热,又是自家人。也不行,我是他嫂子,这就等于告诉他,他哥没死我就与老刘有了私情。还不得把他气死。灵珍呢,按说她行。即可把事情办好,又可不为旁人所知,可她跟俊良是夫妻,两口子啥话不说呢。
掂量来掂量去,丁香在心里就泄了气。算了吧,就放在这,他若是来讨就还给他,不来讨就当个念想吧。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突然想到这句话,可是马上就被自己否认了,自己连癞蛤蟆也当不上,自己连想也不想了。
丁香心里这些天就纳了闷了。从夏天直到秋收前一直隐隐作痛的两肋,在忙碌的秋收劳动中不治而愈了。
这一天,丁香在家里收拾园子,她把被霜冻死的茄杆辣椒杆拔下堆好,把黄瓜架的枝条拔出来放在没有猪的猪圈里,预备明年再用,乱蓬蓬缠绕在一起的黄瓜秧被她扔到垃圾堆上。
“丁姨!”一声喊使他吓了一跳,她转过身子见是小刘就笑了。
“这孩子,吓了一跳。”丁香说,“进屋吧!”
小刘站在那没动,丁香走过来。
“有事吗?”丁香扑打着身上的尘土说:“把园子收拾干净,然后把它翻一遍,今年的活就光剩下打场了。”
“翻它干啥,开春再说呗。”小刘说。
“翻一下冻得深,明年地里不生虫子。”丁香走在前面进了屋。
“你有事吗?”丁香问身后的小刘。
“没事,就是来看看你。”小刘坐上炕沿。
“你叔没了,也没人抽烟。”丁香说。
“我自己有。”小刘说完拿出烟点上一只。
“丁姨,你最近看见小雪了吗?”小刘问。
“没有,她上市里上班去啦。”丁香说。
“和那小子去的吗?”小刘语气有点急了。
“不是,在昨天我看见宪文来着,她家的苞米还没扒完呢。”丁香说完就开始翻自己的电话本。
小刘吐出一口烟,看着丁香不说话了。
“给,这是小雪的电话号,她昨晚给我打电话了,说在一家快餐店当服务员,她让我把这个电话号给你,两点之前别打电话,上半时不许接电话。”丁香把电话本递到小刘面前。
小刘急切地掏出手机记下小雪的电话号,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时钟指示此时才十二点半。
“谢谢丁姨,谢谢丁姨。”小刘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连忙说着。
“谢我什么,这是小雪喜欢你,要知道情意,别辜负了她。”丁香说完想到自己就叹了一口气。
小刘看到丁香叹气,突然想起了那夜和叔叔在窑上的谈话,就笑了。
丁香疑惑的看着他,他笑得更神秘了。
“你这孩子!我去做饭,在这吃吧。”
“不了,丁姨,你坐下来,我有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你。”小刘熄灭烟头双手抓住丁香的胳膊,推着她在炕沿上坐下。
“丁姨,明年春天,你家院外的丁香花盛开的时候,我就改口叫你老婶了,你同意吗?”小刘比得到小雪的电话号还高兴似的说。
“胡扯!我们俩又没处对象。丁香花开我就嫁他了?”丁香忍俊不禁地说。
“我不信你每天戴着他给你的手表你不想他?”
丁香的脸腾地红了。
“丁姨,这是我替他办的,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我老叔都不知道。”
小刘脸上得意地笑着。
“你这孩子竟胡闹!”丁香佯装生气,“别再那乱点鸳鸯谱。”
“倒时我老叔披红戴花地来娶你你就不骂我啦。”小刘说完起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外回过头来说了句谢谢丁姨就一溜烟地不见了。
丁香把手抚在胸口,兴奋使她有点昏了头,她屋里屋外转了好几圈都不知自己究竟要干啥。
吃饭吧,吃饭是第一件头等大事,应该慰劳慰劳自己,她终于定下神来。
她为自己炒了两个鸡蛋,又熬了一碗加些黄瓜丝的鸡蛋汤。饭是早饭剩下的饭,在锅里扒拉几个来回就热了。
她一个人坐下来,慢慢地吃着,慢慢地把刚才小刘说的话在心里咀嚼了一遍。
这臭小子,表是他买的他寄的,害得我春夏都没得安生。可是,那热辣辣的吻及擦得自己脖子火辣辣疼的胡茬子可不是自己空想的呀!唉,老刘,刘旭东,你这山东棒子!
丁香美美地想着,美美地吃着,渐渐地,心便感到有些醉了。
醉过以后她变得更清醒了,她计划着,一会儿把扁株莲的地下根挖出来放到菜窑里,明年好再种并且将双倍于今年的茂密,月季花根也一样方法处理。丁香花是不费人劳神的,就像自己。明年她要养几头猪再喂些鸡鸭鹅,那才象个过日子人家,再养一条狗,狼狗,让它帮自己看住家看住老刘,防止陈香那样的女人把自家最大的物件偷了去。
有句广告语丁香是记得的,就是:心动不如行动。既已知道他的心思,自己也是满心的欢喜,为什么还要傻老婆等苶汉子呢?不过,这事也得跟俊良夫妻俩说一声,在李家这么多年了,出一家也不容易。
丁香迅速收拾好碗盘,就又到外面收拾去了。她要想贮存扁株莲和月季花一样,贮存好自己的心和感情,让它在冬天里酝酿沉淀,等到春风浩浩荡荡地吹过来时,让它和门前的丁香一起在春阳里绽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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