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野!一眼望不到尽头……
当稻谷的尖芒连接成一串丰收的喜悦之歌,母亲就把我浸入了收获之海,还有金黄的阳光之海。在我啼哭的身边,扭动的是奶奶那三寸小脚和沉重的叹息声。
(那时的母亲,眼睛里装下的不只是我,还有整个秋天,让我像甘草一样湮没在父亲那坛老酒里)
被风吹折的稻杆!和枯黄的稻叶
苍老中的温柔……!于是黑黑的泥土
泛着干涩枯燥的气味,和着这浓浓的稻香,迷醉了那些昆虫低飞的翅膀,落在你的肩头。
希望就落在你的肩头,指间弹不走那踉跄的细脚尖;天空希望更深邃。
父亲肩膀被长扁担剥起的糙皮,一层层地折叠在天边那片耀眼的光亮下。
我却在襁褓里做着梦:装满箩筐的谷粒变成了我,双手紧扣那绷紧的筐绳,在田埂上荡着秋千……
整个秋天都被我摇晃在父亲赤luo的双脚下。
于是悠长
雄浑的敲响在队屋(大锅饭时,集体财务保管室)檐角的铃声,像老水牛身后扬起的长鞭。
于是口哨声以最光亮的姿势塑出完美的丰功伟绩,创出一片共产的“自由王国”。
晚上,我们还会光着脚丫追逐在晒谷场上叠起的谷堆的缝隙里。那白色的石灰章印盖下的却是一颗颗饥饿的灵魂。没有月光的夜晚,母亲领着风一样的无影身体偷渡到此处……
第二天,晒谷场上就有了爆裂的声音,像母亲锅里跳动的谷花撞击锅盖的声音。于是,这样的声音点亮了再也没有月光的夜晚,我很喜欢伸着小手,却永远也够不到的长杆上,打捞那盏夜里永不疲惫的星星,却模糊了母亲海一样的眼睛和嗷嗷哭叫的我。
我做梦了:我取下了那盏灯,藏在我那瘦小的怀里,背后又是一团漆黑,母亲又有了像风一样的影子……
二
奶奶的拐杖戳醒了我虚幻的眼皮……啊!
强光!是稻谷的尖芒,扎进了肉里,刺痛。
奶奶的三寸小脚终于追着那三两片秋风走了,从来没有这么迅速。
漫天的飞雪
吞食我金黄色的海
贪婪的花朵,在父亲的烟锅里开花,燃烧后的烟灰敲落在父亲高高挽起的裤管边,肥沃了属于父亲的那块黑色的土地。队屋檐角那个被挂起的废弃的铁犁头,再也听不到它破着嗓门喊出悠长沉闷的声音了;那刺耳的哨声却在我鼓起的腮帮里脱口而出。
我梦见了:夜晚的晒谷场上很空旷,再也看不到提着马灯的手,可我明明看见了金黄色的亮光,是母亲深夜的眼睛么?
三
屋角的葡萄架随着拆迁的断垣,像风一样的消失了,曾经用稚嫩的手拓到白墙上的画早已剥落,只剩下奶奶那絮叨的笑容挂在堂屋中央。
除了回忆,还有什么?
永远没变的就是母亲的呼唤,从她薄嘴唇喊了三十又四年的名字“满伢仔”,即使我不再像男孩,更有了一头曳地的长发,甚至我也有了我的“满伢仔”。
我的肢体在母亲的呼唤里滋长,沉甸甸的,像田野里壮实的稻谷,带着金黄色海的气息。
幻想怎么总是把金黄色的阳光安排进母亲的眼眶?
额头的皱纹像阴天上空堆积的厚集云,折叠的不仅仅是年龄,颂扬的还是一个童年悠长的梦。
四
在光的领域里,其实没有疆界!
回忆里,老水牛在泥土里笨拙的身影,父亲的长鞭抽碎了一片黄昏。那轮落日就被母亲收藏在陈年的泡菜缸里,第二天摆上四方餐桌,甜丝丝的、酸溜溜的,咂巴着嘴唇……
我的肢体在母亲的泡菜里滋长,沉甸甸的。
天空在悠远的目光里,燃烧……
柔软的手心里只有苍老的脸和燃烧的天空。
抽泣,像钢锯般咬断了我童年的梦境。于是母亲深邃的眼眶和我的太阳帽一起在风中摇曳,充满了我的睡眠。
父亲长长的扁担被搁在墙角,屹立成历史的纪念碑。
阳光的箭矢在上面雕刻成另一个时代的气息。
我却还在记忆里,还在记忆里颂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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