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放假一天。

是第一个用法律的形式让人闲下来寄托思念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里该有细细碎碎的雨飘着。有雨的清明节才像个清明节，有雨作媒的思念才像思念。

可惜，今年的清明节朗日当空，好艳的一轮骄阳，好蓝的一方晴空。车水马龙喧嚣甚，这样无遮蔽无媒介的时刻，怎么样凝了神静了气落落地思念？

一口气灌了一大杯水，翻了半页书，打了半场乒乓球，拨了半阙吉它，舞也是半支，脚步也是蔫蔫的没了尺寸，估摸着也是半步一迈吧？有鲜花，也有纸花。有香烛，也有冥钞。鲜花太娇，坟地太远，恐怕带了去也是断肢残躯了吧？纸花倒是善于长途跋涉，可他一辈子真实，哪里又会喜欢这些个假惺惺的纸花？香烛很粗，烧个把时辰没问题，可烧它做什么呢？他最爱干净了，见不得这乌烟瘴气的样子，白白的污了空气又讨不得好，何苦来哉？冥钞面额真够大，以“亿”为单位，烧了给他，是不是也得顺带着建几家银行一并烧了？要不他怎么花呢？难不成瘦棱棱地背着几大麻袋的零钞在阴冥路上孑孓？还不如烧几张金穗卡灵通卡什么的，好带好花。印制冥钞的人怎么没想到呢？想来是只顾了拿冥钞换真钞，没功夫考虑罢。

对镜梳妆，往常清汤挂面的脸上，涂了腮红，染了眼影，描了柳眉，点了绛红。那个人渐渐美丽起来，几丝儿妖娆，几丝儿冷冽。妆台上的灯光有些苍白，一张脸就在这苍白里定定浮起，像我，又像他，在笑。他在笑什么呢？在笑我如此盛妆去赴一场死人的约会？我在笑什么呢？是在笑自己比武则天幸运多了？镜中的人儿不是来索命的，凶杀之气半点也无，倒是多了在世时所没有的温柔宁和。

他在笑，我知道是他。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沾湿衣背，他的日子里是百般辛苦。每一次见，我也是一袭旧衣，长发包进灰蒙蒙的头巾里，甩开手臂，和了他的节拍，重复着田间地头的劳苦。脸上是土，手上是泥，人灰灰的溶进了苍茫的黄土高原黄土色里。二十七年的陪伴，二十七年的眷恋，一朝又一夕，都走过了。临去的那一年夏天，我守在他的身边，细细洗尽专程托人从哈密带回的甜瓜，一点一点削给他吃。骨疼，冷汗在脸上流，他的嘴角却抽出一缕儿笑容，他说，“琴穿裙子的样子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真是好后悔。那一袭雪色的长裙，最应该穿给他看的。亲手设计亲手缝制的那一袭裙，让我成为了最美丽的新娘，风靡全城。那一刻，他却不在，五千里之外，他干净的长指甲如菩萨的净瓶柳，他正拈起细细长长的银针，针到处，奈何桥畔又少了一个亡魂。他说我是他一生最完美的作品。依了他的说法，那一袭雪色长裙该是完美杰作的一个上好封面吧？真是好可惜，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我的裙却正站在五千里之外的衣橱最里层，飘散着清冷的幽雅。

十年，真够长。十年，弹指一挥间。

他走了，他走了竟然已经整整十年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十年里，他再也没有出现。庸常的思念里，没有他。即使梦里，他也只是一个淡淡薄薄的影子。他走的真够干脆，他走的真够绝决。十年，十个清明节，十个寒衣节，十个春节，十个亡辰，十个生日，十个……可以聊解思念的日子真多呢，我却竟然未曾占有任何一个这样名正言顺的日子。烧冥钞，送寒衣，供献花，或者洒酒于黄土，或者敬香于坟茔，可以聊解思念的方式真多呢，我却从来未曾用过任何一种。就连此刻这回忆，都让艳阳千万缕切割成万千个碎片，明晃晃的。

“子欲养而亲不待”，何等的凄惶！何等的情伤！我还不怎么懂得“孝”的时候，他就走了。现如今，我倒是懂了，他却不在了。他去的那一刻，我长跪于冷雨里，有痛，有伤，有悲，却没有怨。如今，十年生死两茫茫，伤痛渐渐愈了，却有怨慢慢滋生。这一辈子，也经了些事，也遇过些人，事也罢，人也罢，从来都是人负我，从来未曾负过人，他却不同，他是这辈子我唯一亏欠了太多却无法偿还的那个人。这样的感觉真不好受，日日夜夜，时时处处，亏欠永存。

他走之后，我来这人世走一遭的根便跟着断了。没了他，我就是秋风里无助旋舞的那截儿断枝了。他真够狠，辞别尘世，华丽转身，赴了他的黄泉路，徒留我，孤单如无系之舟在湖面和影成双。

是第一个用法律的形式让人闲下来寄托思念的日子。

我向来有清丽的文字，我向来有清丽的柔情。

这样的我缘遇这样的日子，该是有一场思念的美丽吧？可是，老天不成全。

但凡是纯粹的思念，或者奠祭，是需要些陪衬的，比如一场雨，比如几团儿乌黑的云，比如几丝阴冷的风，或者，有一场六月飞雪腊月梨花开也叫够味。至不济，也得有一个漆黑的夜作幕布，有一豆灯光作媒子，这思念才来得情真，来得意切，来得摄心夺魂，来得惊天地泣鬼神。

抬眼，艳阳依然高挂，天还是那样蓝，一场预谋中的祭奠一场预谋中的思念就这样夭折了。镜中的人正满脸灿烂，是他在笑？还是我在笑？两张相似的脸，就这样重叠在十年间隔的异时空里。

我其实是应当哭的，不能号啕一场，好歹也该有泪湿了眼才像话。

无雨的清明节哪！那么，有夜为媒也好，让这一场预谋中的祭奠预谋中的思念得以继续吧。他飘过冰凉的窗玻璃，回眸再望，有笑滋生。我傻看着，也笑了——我是在等待一场淋漓尽致抑郁久矣的思念吗？倒不如说是在等待一灯如豆的温暖罢，一如等待他那从来都不曾停歇的注视着我的眼，干净着，真实着，温暖着，生生世世。

低眉，柔了声气斂了气息，等。

2008年4月4日，清明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