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秦大妈郑若文

发表于-2008年06月13日 下午5:31评论-8条

秦大妈

秦大妈是我母亲从乡下请来的女人,五十岁左右的样子,模样倒也干净,只是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很少笑,话也很少。但凡她一说话,肯定是在暗暗地咒骂,或者上抱怨。她似乎有很多委屈要倾诉,但又不知对谁来言。于是,我常常看见她独自坐在井边,喃喃自语。

母亲是不大理会这些的,她是念佛之人,心静如水,对一切事情都看的平淡。我对她说,我顶不喜欢秦大妈,她看起来像个疯子。她说,你秦大妈干起活来干净利索,最近几年很难找到像她这样的女人了。

秦大妈也信教,但和母亲的不一样,她信基督。每到礼拜天,她就向母亲请假,要去教堂礼拜。后来母亲索性把礼拜天定为她的休息日,于是,每到礼拜六她就愈加的有劲,干起活来比往常更是认真细致。其实她也做不了什么,只是缝缝补补,洗洗刷刷之类的女人份内的事情。

有一天,她又要去礼拜,我说:“秦大妈,带我一起去吧。我想看看教堂什么样?”

她一边整理她那花白的头发,一边说:“少爷,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太太知道会生气的。”

我说:“只要你不告诉母亲,她是不会知道的。”

“不行,去教堂需要穿过几个胡同,还要过一座桥,到河的对面。很累的。教堂里没什么好玩的,都是一些老头老太太们坐在一起唱唱歌,念念经罢了。”

我看她大抵是讨厌我,不愿意带我去。既然这样我也不求她带我去了,我偷偷地跟在她后面溜去。

等秦大妈一去门,我就悄悄地跟在她后面。果真如她说的,要穿过几个胡同,曲曲折折,我差点就转迷糊了。有段时间我把秦大妈看丢了,我正在踌躇时,她又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内。她应该没有想到我会跟在她后面。于是,她向后扫了几眼,也没看见我。有一次,我几乎是和她对上了眼,我甚至很难为情地向她笑了笑,可她还是没有发现我。这让我想起了她曾经的一件事。

那时,母亲把我的一些用旧了的衣服拿了出来,让秦大妈缝补一下。然后送于别人。秦大妈说:“太太,最近天气潮湿,我的手腕疼的要命,眼睛也愈发的模糊了。少爷的衣服先放着,过几日,我好些时候再缝补。行吗?”

我跳出来说:“不行,秦大妈,你是我母亲请来的下人,你怎么能偷懒呢!你才不到50岁,怎么就老眼昏花了。我这些衣服可是要送给略有体面的亲戚的,倘若你没有缝好,丢了你的饭碗是小,丢了我们陈家的名声是大。”

秦大妈的脸涨的通红,她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她把母亲要缝制的衣服交给了母亲。我拿着衣服说:“秦大妈不是说你的手腕疼吗,不是说你老眼昏花吗?看这衣服缝的多好,昨天分明是想偷懒。好了,看在你缝的还不错的份了,少爷我不追究了。你下去休息吧。”

晚上,我背古诗。母亲命令秦大妈陪我。我不允许她进我的房间,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口。我渴了,唤她:“秦大妈,给我倒些水来。”

她迅速地跑了进来,倒了一杯水,递到我面前。她的手颤抖的厉害。

我说:“秦大妈,你冷吗?”

她说:“不冷,十月天还不算寒冷。”

“那你为什么颤的这么厉害”

她听到这话,手颤的更厉害了。水杯猛地倾倒在我的桌面上。我迅速跳了起来,正要发火,她扑通跪了下来。虽然他们都是下人,在行下跪的礼数早已不合时宜了。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跪在我面前,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我急忙把她扶起,我说:“秦大妈,你有心事?”

“没有”她说。

我把她扶到灯下,把她的手掌摊开。我的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她的手粗糙的很,老茧形成了好几层的园晕。指尖略有些嫩肉,可上面布满了针眼。

我看着针眼说:“秦大妈,这是你昨天给我缝补衣服时针伤的吗?”

她急忙把手缩回,笑着说:“少爷,那是我本应该做的。”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她开始恨我了。我一直这样认为,因为从此以后她几乎没有主动和我说过话。若是我问,她也会懦懦地答着。

她在胡同内绕了好几圈,我都几乎转晕了,我在心里暗骂:“怎么还不过桥,桥在哪里?”

这时她在一家小门面前停了下来。这一带小胡同的房门一样,矮矮的黑色小门,只能容两人并排行进。门开了个小缝。里面的人说:“来了。”她说:“恩”。然后她挤了进去。

两扇门走了形,之间的缝隙很大。我把眼睛放在缝隙之间。我看见秦大妈和一个年轻男子站在院子中间。秦大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包,打开,里面是些三岁银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说:“铁,这些钱是我给太太家买菜时剩下来的,还有一些是太太赏的。你拿回去给娃好好治病。这些补品是太太少爷们吃剩的碎渣,我收拾了收拾就存了起来。拿回去也让娃尝尝鲜”

年轻男子把东西包好,放在了怀里。

秦大妈说:“铁,以后你一个月来一次吧,现在太太家手头也不宽绰,兵荒马乱的。太太赏的越来越少,我一个礼拜存不起来啥东西的。你也免得来回跑。大老远的路,跑一趟怪不容易。”

男子点了点头。

我欲冲进去,狠狠地骂她一顿,竟然偷我家的东西。可那个年轻男子肯定不会饶过我的。于是,我决定回家在收拾这个老太婆。

那天,她回家特早。好像是从年轻男子那里直接回了家。母亲问她:“秦大妈,今儿个,怎么回来这么早。”

她说:“今天想起太太要念两个时辰的经,怕误了太太的事儿。就早早回来了。”

我说:“秦大妈,你怎么能这样说啊!是不是会男人没去教堂有意思啊!”

她的脸涨的鼓鼓的红,头发几乎都要竖起来了。双身体颤抖的厉害,嘴唇不停地哆嗦。她说:“少,少爷,你,你说什么?我不懂?”

母亲责备我。小小年纪,懂得什么,胡言乱语。倘若以后再这样出言不逊,对长者没大没小,就要狠狠地责打于我。

我看到秦大妈已经吓的不知所措了。我的目的也达到了,我笑嘻嘻地说:“秦大妈,给你开个玩笑,看把你吓的。”

她听到这些话,才渐渐地缓和了过来,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太太,少爷,我先退下了。”

母亲点了点头。

秦大妈退下去之后。我对母亲说了今天看到的一切。

母亲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手中的念珠说:“这些我都知道的。那个男子应该是秦大妈的大儿子,他是个挑夫,常常来城里。挑夫的儿子生了痨病,无钱医治。秦大妈来的时候,她就告诉了我这一切。我常常赏她银钱,也正是如此。”

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秦大妈也不是那么可恶了。我甚至开始为自己的某些行为感到羞耻了。尽管,我只是想看看她紧张时的憨态模样,可我在有意无意中已经伤害到了她。

正像她和男子说的那样,下个礼拜天,她没有出去,直到约莫一个月的时间,她又打扮了干净出去了。我没有跟出去,我想大抵和上次一样,就由她去吧。

回来的时候,她的神情暗淡,懒洋洋地坐在井边,对着井口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我看她痴痴地样子,就走了过去。我轻轻地叫了:“秦大妈,秦大妈”。她没有反映,我又叫几声,她才恍惚地转过了头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的出神。突然她猛地从井沿上站了起来,冲到我面前,紧紧地抱着我,嘴里不停地喊着:“娃儿,娃儿,我的娃儿啊!”她把我搂的很紧,弄的我呼吸困难。我使劲把她推倒,她的头撞到了井沿上,流出血来。我顾不得这些,急忙转身逃开了。

我对母亲说:“秦大妈疯了,她疯了,她紧紧地抱着我叫娃儿”

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命啊!”

秦大妈没有疯,她收拾了收拾行李,来到母亲身边,低着头说:“太太,我要走了,回乡下去,伺候不了你了。”

母亲说:“去吧,闲的时候,来看看。”

秦大妈点了点头,母亲拿出一些散碎银子交与她,她接过来,看了看,又递给了母亲。她说:“太太,不用了,晚了。”

秦大妈当天就离开了。

母亲告诉我她的唯一的孙子夭折了。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秦大妈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她忘记了。只是在晚上背书至深夜口渴时,偶尔还会想起她。

秦大妈离开后,母亲又请来了几个大妈,什么魏大妈,刘大妈等,要么太老,要么太懒,要么就是不停地偷东西。后来索性,母亲就不再请任何人了。

次年春天,秦大妈又来了。

她和上次来时,没什么区别,依旧穿着带补丁的干净衣服,天蓝色外套,黑色粗布裤子,绣花针刺棉鞋。可是这次头发更加的苍白了。

秦大妈的到来使母亲很高兴,她依旧做她以前的工作。她还是喜欢坐在井边,骂骂咧咧的,只是这次她不停地诅咒,辱骂,在我看来也不那么让人讨厌了。母亲说:“秦大妈其实是个不错的女人,只是性格古怪了点罢了。”

这次比上次话多了点,偶尔会和别的下人在一起聊天,但聊不了多大时间就骂了起来。她会因为很琐碎的小事骂上一个下午。有次,她和看门的王大爷骂了起来,说王大爷故意刁难她,晚上不给她开门,每次买菜回来都要让她在门外等很长时间之类的。把王大爷骂的好几天抬不起头来。

她照旧每礼拜去教堂礼拜。背地里人们嘲笑她说:“去什么去,耶稣是不喜欢骂人的教徒的。”

刚来一个月,母亲就开始厌烦她了。她不停的大声诅骂,周围住的人都知道我家有这样一个下人,下人之间也没人理她,甚至卖菜的人都不愿意卖菜给她了。

母亲忍无可忍了。一天,母亲把她叫到房里。母亲说:“秦大妈,你前后两次来我家时间也不算短了。你干的很好,我很满意。可眼下我家内也没什么事。我想,你还是先回农村家里吧。”

她很吃惊地看着母亲,然后扑通跪了下来。她嚷求到:“求求你了,太太,让我留下吧。我二儿子马上要结婚了,对方要很多的钱,我只有你这能挣到钱,你就让我留下吧。我任劳任怨。”

母亲脸上露出了勉强的意思。我说:“母亲,既然这样就把秦大妈留下吧。”

母亲答应让秦大妈继续留了下来。

自此以后,她又不和任何人说话,和第一次来时一样,除了工作,什么也不说。唯一的兴趣就是坐在井边安静地看着井里的水,时不时是骂上几句。母亲生怕有一天她会跳进去,给我家带来晦气。于是,母亲禁止她再去井边,只允许她在厨房和院子内活动。她亦接受。

大约又待了两个月,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时。她说:“太太,我儿子要结婚了,我给你商量件事儿,行吗?”

母亲说:“说吧。”

“女方要太多的钱,我是拿不出来的。他爹早就死去了。我一个女人家干到死也挣不够。你看,您能不能先支付我后几年的钱,我把我这一生都托到您家了。太太,你行行好。我儿子再不娶媳妇可就再也娶不到媳妇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母亲不停地转动手中的佛珠,最终,她还是答应了。

秦大妈带着属于后半辈子的所有积蓄回了农村老家。

万万没想到,她这一去,再也没回来过。

看门的王大爷安慰母亲说:“太太,你放心,她还有一个儿子,她三儿子结婚,她是弄不出来一个子的,她还得来求您。”

母亲说:“倒不是那几个钱,只是可怜这个女人了。”

后来,秦大妈同村来了一个女人,她在我家留下了,做秦大妈以前的事情。她说:“太太,你还不知道吧。秦老婆子又混了一个男人,嫁过去了。啧啧啧,黄土埋半截身的女人了,为了给三儿子弄钱娶媳妇,活生生地把自己给卖了。”

再后来,关于秦大妈的所有消息都是从那个女人那里得来的。

她说:“那个老男人不要秦老婆子了。她又嫁了一个男人。”

她说:“秦老婆子半夜醒来,非要向和她躺一个被窝的老头要钱,老头当即给她了几个耳光,把她踢了出去。”

她说:“她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真心待她好的男人,可那个男人短命,和秦老婆子结合不到一个月就暴毙了。不过留下了些几间房子还有一头牛和几件首饰。秦老婆子用这些钱给小儿子把婚结了。取了个二婚的,女人来时还带来了一男一女。”

她说:“秦老婆子老了,背都佝偻了。在街上不知被谁家的狗撞翻了,摔了个骨折,整天躺在床上,动都动不得。”

她说:“秦老婆子的嘴烂的不成样子,一口饭都吃不下去。只能靠喝水维持。眼看着就活不成了。这都要怪她太好骂人了。信主的人是不该骂人的,这是主对她的惩罚。”

她说:“秦老婆子死了,死之前,三个儿子没一个大身边,都嫌她恶心。你想想,嘴唇都烂掉了,牙齿在外边露着。我去看她时,呀!差点把我吓死。死了也好,倒也清静。三个儿子都把婚事办了,老婆子也该安心去了。只是她死之前眼泪巴巴地看着我,紧紧抓着我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可她最终只是努力地挤出来一个字——‘太’”

“太”什么,没有人知道。太惨,太难,太苦还是别的?

女人疑惑地问母亲:“太太,你说,她想要说‘太’什么了”?

母亲没有说话,手中的念珠依旧保持均匀的速度旋转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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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墨佰毅然点评:

秦大妈,
操劳一生,任劳一世,
最终却换回来无人送终的场面。
从作者的笔下,可以想像她内心该是个多么慈祥多么令人尊敬的老人,但由于孤僻的生活和无奈的命运,她不得不肩负起家庭重担,但也由于家庭贫困,光靠一双粗糙的手早已经不能再支撑着这个家。她于是想方设法……
本文在作者的笔下可说是一个绝大的讽刺,以第三者的对白进行描述,情节描写的相当融洽,亦能给人以反思,不错。长病之下无孝子,看来千百年来依然还是不变的道理。好文字,推出共赏。

文章评论共[8]个
墨佰毅然-评论

郑兄小说越写越出色了,恭喜恭喜,小弟坐个沙发先!
  【郑若文 回复】:谢谢。 [2008-6-14 7:13:30]at:2008年06月13日 晚上9:27

奔月-评论

小说的语言很朴实,通过细节的描述把人物的形象刻画得很逼真。
不错的小说,祝贺若文佳作不断哦!
  【郑若文 回复】:谢谢月姐。你的评价是我最关注的。 [2008-6-14 7:14:00]
  【奔月 回复】:写小说切忌浮躁,人物的行为和对话决定着人物形象的刻画,而小说就是写人的,这篇小说对人物的塑造比较成功,所以可以说是篇不错的小说。期盼更多佳作! [2008-6-14 8:14:47]at:2008年06月13日 晚上9:31

饥渴的骆驼-评论

又一个悲苦的中国女性!千百年来,中国有多少个“祥林嫂”呀。她们不仅累于身,也累于心。
  【郑若文 回复】:是啊!我写完也觉得怎么有点像祥林嫂的感觉了。但其实相差很远,只是感觉在罢了。谢谢骆驼。 [2008-6-14 7:14:59]at:2008年06月13日 晚上9:43

一湾清泉-评论

又看到你的好文章了。
  【郑若文 回复】:谢谢你了。我记住你了。呵呵。 [2008-6-14 7:15:16]at:2008年06月13日 晚上9:44

龛影-评论

呵呵,郑兄每日必有佳作!恭喜!又给影子来个收藏品,谢了!呵呵
  【郑若文 回复】:谢谢收藏、最近是写了挺多的文字,因为在转型,所以想努力把这样的文字写好。上一篇的孽缘写失败了,这一篇看起来还算成功点吧。 [2008-6-14 7:16:16]at:2008年06月13日 晚上9:45

沙漠驼影-评论

钥匙找回,直冲精品屋,家家门口踢一脚,重一点,留下印。快跑,别让秦大妈跟上^
  【郑若文 回复】:呵呵。谢谢。 [2008-6-14 7:16:33]at:2008年06月14日 凌晨0:37

狂舞-评论

人物刻画不够深入,“我“对秦大[已过滤**]态度转型太快,象小学生作文。故事也不够新鲜。语言和结构还是比较好的at:2008年06月14日 晚上8:36

一泓清水-评论

欣赏了,问好!at:2008年06月14日 晚上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