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师傅外传(散文)
贾师傅的真实姓名是贾大明,莲花村人。由于他从事缝纫业四十多年,人们一直叫他贾师傅,把他的真名给忘了。
贾师傅从事缝纫业是由一段小风波开始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二十多岁的大明身强力壮,干农活样样在行,手脚勤快。生产队老队长把他作队委会后备干部培养,经常给他加工作担子。春插季节,任命他为插秧组组长,双抢季节,又任命他为割稻组组长。总之,什么农活重要,大明就任什么组长。那年夏,棉花地里长了红蜘蛛——一种繁殖很快,能毁灭棉苗的小害虫。老队长理所当然地任命大明为治虫小组组长,还给他配了五六个青年男女,要求他两三天内彻底杀灭红蜘蛛。贾组长不负厚望,身先士卒带领一班子人早出晚归,背着喷雾器在棉地喷洒农药。第三天下午,就剩下最后几垅没有发生红蜘蛛迹象的棉地,但还是要预防性地喷一次药水。贾组长看到几个伙伴实在累了,当然,他也更累,就下令休息一会儿再集中喷完地就收工。他们将装好药水的喷雾器放在地头路边,随手抓一把草垫在地上坐下歇息。有个小伙子走路时不小心脚绊着翠花身后的喷雾器背带,“嘭”的一声,喷雾器倒地。贾组长一看,大吃一惊,当时的农药是“1059”,剧毒,沾上皮肤也有中毒危险。一时顾不得男女接触之嫌,冲着坐在地上的翠花吼道:“快起来,药水会流进裤裆里。”并赶紧跑过去,拉翠花的手,翠花被他拉了起来,药水流到她坐的地方,避免了一场事故。不料,这些被路过的民兵排长看到,说贾大明调戏富农子女翠花,还在老队长面前告了刁状。老队长问明缘由,虽然通情达理地支持贾组长见义勇为,可在那个阶级斗争喊得震天响的年代,也不敢说公道话。批评民兵排长吧,他怕影响队委会的团结,又怕排长闹到大队扬了生产队的家丑;违心地批评大明吧,又于心不忍。为了息事宁人,老队长只好两边做善后工作。他找大队支部书记,将大明送到大队企业,说是为大队输送优秀劳动力;对民兵排长说是让那小子到大队去改造。平息了一场风波。
贾大明虽满腹委屈,但也因祸得福,因为大队企业的活儿毕竟比生产队轻松得多。到大队后,书记要他到缝纫组学缝纫技术。由于他肯学,勤问,不到三个月就学会了剪裁,踩缝纫机,钉扣,绞边等。年把时间,组里十来个缝纫工中,他的技术可说是出类拔萃了。第二年,大队任命他为缝纫组组长(相当于生产队副队长级别)。在当时,由于组长职务多如牛毛,生产队的各种专业组、副业组、劳动组,少说也有七八个,五六个劳力中,就有一个组长,副组长,有的组还一正两副。加上在职务的称谓前,老百姓总习惯于省掉“副”字,所以组长几乎到了普及的程度。这些组是生产队的二层机构,组长的级别比贾组长还低半格呢,副组长低了整整一格!大明的徒弟与同事,还有找他做衣服的群众,叫他组长怕给他的职务降格,又怕亵渎了手艺人,就都称他为“师傅”。
那时,衣服别说是花色品种,就是式样也不多。中老年人一色的中山装,年轻人以国防服为主,也有穿中山装的,且不分男女。两种款式的区别不大,中山装四个口袋缝在外边, 封口布有扣子扣着,国防服的四个口袋缝在里面,封口布处不钉扣子。裤子分男女式样。也许是衣服款式单调,贾师傅的缝纫技术很快就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远近几个大队的群众都到他组里做衣服——抑或是别的大队没有缝纫企业。到了阴历年底的日子里,到缝纫组做衣服的络绎不绝,缝纫组日夜加班都有做不完的衣服。贾师傅和他的缝纫组红得不得了。大队的大会小会上,支部书记和革委会主任总是表扬缝纫组,表扬贾师傅,还发奖状,以资鼓励。有几年公社还为贾组长和缝纫组发过奖状和锦旗,公社的党委书记到大队检查工作时,专门视察了缝纫组,并与贾组长握手,鼓励他加油干!贾师傅成了真正的红人,忙人,名人!
贾师傅回到生产队也好像比别人高了几分,再不是过去刚到大队时走路也低着头的贾大明了。与民兵排长相遇,更是昂首挺胸!
七十年代末,大队开始搞联产责任承包制,缝纫组的业务渐渐冷淡。往后,大队对企业
整顿改革,贾师傅和其他员工各折价分了一部缝纫机回家。贾师傅的同行们耐不住清贫,先后“转业”干其他门路。只有贾师傅对缝纫业情有独钟,硬是坚持下去。先是等客上门,看到顾客实在太少——一个月也只有两三趟业务,就边务农边缝纫。到了九十年代,各式各样的成衣在乡镇也可买到,贾师傅的业务更加萧条,一年也只有几趟业务了,找他逢衣服的都是些不出门的老哥老姐们。贾师傅常常望着缝纫机叹息。
有一天,贾师傅看到上小学的孙儿孙女各种书籍、作业本有几十本,除语文数学常用外,什么音乐、生物、美术、体育等,一周也难用一次,混放在一起不便找,也不好拿,上课就更麻烦了。不到一周,新课本就让孩子们翻得皱巴巴的,真可惜!贾师傅也够聪明,当天就为两个孩子各做了一个新式多层书包。书包表面用花布缝出图案,两边缝了放文具盒的小袋子,最大的现代化是总开口处缝了拉链。这是贾师傅从事缝纫业以来将缝纫技术发扬光大的闪光点。小孙子使用这种书包可以分层次放课本,方便多了,加上样子好看,高兴得欢呼雀跃起来。没想到这两个书包背到学校后,起到轰动效应,很多小孩回家后,缠着父母要这种新式书包。一些年轻父母把子女当小皇帝,当然对孩子是有求必应。一时间,找贾师傅做新式书包的又拥到贾师傅家——这大大出乎贾师傅的预料!贾师傅又忙碌了几天。虽然小生意赚不了几个钱,但贾师傅乐意!
不久,有人从县里、小镇上买来比贾师傅更好看、更适用的书包,而且是双背带的,据说两肩背更利于孩子健康。于是,贾师傅门庭又冷落了。
贾师傅在大队缝纫组时,工分比别人多,除参加生产队分配外,企业还分了些红利,经济上比种田强得多。贾师傅很有远见,把钱花在教育上,送一对儿女读书,且都上了高中。那时,全村绝无仅有。读过书的儿女见识广,最先察觉农村经济改革的实质,也最先选择转移农村劳动力,走出家门,在外闯荡。几年下来,果然赚了些钱,他们要在家修房子。
风水先生说,贾师傅家的屋场风水好,门前有一口荷塘,荷生玉珠,水映日月,昭示家庭兴旺;塘边有两棵大柳树,夏季树下一片阴凉,有福阴后代之意,又象征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贾师傅虽然不迷信风水,但觉得这老屋场就是好,舍不得搬开。于是,掀掉原来的茅舍,在老屋基地上盖起了一栋砖混结构的三层楼房——是当时十分气派的住房。
房屋竣工后,贾师傅老两口住底层,楼上住儿女们。贾师傅住进新房,自然非常高兴,常常笑得合不拢嘴。贾师傅老两口手脚勤快,常帮儿女做些家务事,加上从不与小字辈计较得失,所以与儿女媳婿关系十分融洽,家庭非常和睦。
贾师傅的为人赢得了儿女们的孝顺,儿女们从不让他干重活农活。孙子们上学后,老两口闲得慌。贾师傅又操起了传统的缝纫业,他把缝纫机摆在客厅,还居然在门前挂起了“莲花村缝纫部”的招牌。招牌很大,白底红字,字虽不是铁划银勾,但在村里也不算难看。贾师傅做招牌的指导思想也挺有意思,他看到“莲花村理发厅”的红梅姑娘,才二十出头,别人一口一个厅长叫得响当当;那开南杂店的二毛子,别人还叫他经理呢。他想,我搞个缝纫部,别人不叫我部长才怪呢!可贾师傅想走了调,这“厅长”呀,“经理”呀,是年轻人的专利。年轻人是贾师傅的晚辈,叫贾部长不是讨骂么?而年老的又不像贾师傅那样童心不老,所以全村人对他称呼依旧——贾师傅。
说来也怪,这招牌没挂上几天,就有两三个老伙伴先后上门请他做褂子、罩衣什么的。贾师傅热情得不得了,又是请坐,又是泡芝麻姜茶。然后才慢慢量体裁衣。隔壁的大伯大妈们一看贾师傅家有生意,也赶来凑热闹聊天。贾师傅同样热情接待。渐渐地,这缝纫部就成了老年休闲中心。热天,老年朋友们在柳树下边喝茶边聊天,有的还玩起了一种叫跑和子的纸牌。冷天,贾师傅还准备了煤灶烧煤取暖。老伙伴们干脆拥入贾师父的缝纫部烤火、喝茶、聊天、玩纸牌。伙伴们这才发现,贾师傅把在大队担任缝纫组长期间获得的奖状、锦旗,个人的、集体的,全用镜框装好,锦旗还包了一层透明塑料,挂在墙上。有人就笑贾师傅怀旧,也有人夸贾师傅当年英雄,贾师傅也时常对老伙伴唠叨当年任大队缝纫组长时的事迹,那神态,充满激情,真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红红火火的年代,逗得老伙伴们捧腹不已。不知是谁从电视里学了几句时髦话:“贾师傅,这公社革委会、大队革委会发的奖状锦旗,具有收藏价值,说不定过些时日,这些东西每一件都值几十万,甚至几百万!那时,你贾师傅可就成富翁了啊!”伙伴们一片附和声、欢笑声,好一派欢乐气氛难以言表。
这话真管用。没几天,贾师傅真的把他的那些宝贝从墙上取下收藏起来了。于是,雪白平坦的墙上剩下一些不规则的钉子眼。
别看贾师傅为老伙伴们做几件衣服的手工钱还不能开销茶水煤,可贾师傅真的乐意!
又要过年了。贾师傅的儿女要为父母买几件时尚的衣服穿穿。贾师傅死活不肯,说什么买的不合身呀,针钱不紧呀,绷着脸逼子女买布料自已做。儿女没法,只好买来上好的布料,交给顽固的老爸。贾师傅三下五去二把衣样裁好,拿手的中山装罩衣不到一天就做好了,第二天,又为老伴做了一件腋部开扣的罩衣。做的裤子当然是老式样。
腊月二十四,农历小年。贾师傅吃过早饭,穿着自已做的新衣服到镇上买年货。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精神。你看他,戴着旧黄军帽,中山装整洁笔挺,连风纪扣也扣得严严实实,裤子也是新的,中缝褶痕还保持完好,只是棉皮鞋旧了一点。走在小镇上像将军检阅士兵一样。
不知为什么,贾师父出现在小镇上时,人们都对他望一望,像行注目礼一样,回头率还挺高的——绝不亚于袒胸露臂的时尚女郎过街。有的望着他笑,他也报以回笑。
-全文完-
▷ 进入尘世祥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