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的那年夏天,当队长的满叔安排我到队上晒谷,满叔知道,我不爱做那些要弯腰的工夫,相比之下,晒谷比割禾腰子可以直一些,而且工分跟男劳力挂钩。满叔这个人没有读过几年书,自己没文化,他对我们读书人很敬重,就像他敬重土地、庄稼一样。
队上晒谷只有夏天双抢那一季最忙,因为我们全队一百三十多亩水田,三台打稻机,每天至少有一万多斤谷子要挑到队屋前面的禾场上等着晒干,要争取最快的速度晾干壳子,如果耽误了时间,堆在地坪上的湿谷子,就会发烧、生芽、发酵,那是谁都负不起责的事,要知道,在那个年月,粮食就是命根子。
和我一起晒谷的还有队上的两个老倌子,一个叫春爹,一个叫二爹。春爹耳朵有点聋,二爹是个独眼龙,有只眼睛起了萝卜花。这两个老倌子至少给队上连续晒了十年谷。他们每年都赶在双抢结束以前就把谷晒干了,只等灌仓。
那个时候队上晒谷没有水泥坪,石灰坪也只是一小块,那是专晒种谷用的地方。大片的都是泥巴禾场,需要经过浆灌之后才能晒谷的。浆禾场是双抢开始前就必须做好的工作,也是我们晒谷的几个人必须做的事。这样晒谷的时候,禾场的表面就更加坚硬,不易起泥灰,也不会生沙子。
浆禾场是有技术讲究的,主要材料是牛屎,而且要新鲜的,过时的牛屎浆禾场面上会起壳。春爹、二爹将近几天队上收集的牛屎放进牛料桶,再掺石灰水,放进明矾粉,用水搅匀,然后用脚在牛料桶里反复的搅拌,直到像粘稠的米汤了,就可以了。
因为他们知道我是读书人,不便和牛屎打交道的,春爹就吩咐我倒石灰水,二爹吩咐我拿着竹扫把扫浆。他们将牛粪制成的浆料,一瓢瓢地泼在禾场上,我再用竹扫把将它扫匀,均匀地铺满整个禾场。浆过之后的禾场,就像铺着一张墨绿色的地毯,散发着一种青草、石灰混合着的气味。
田里响桶之后,一担担金黄的稻谷就送到禾场里了。一大清早,我们就开始晒谷。三个人晒谷,两老一少,只有我是新手。我得向春爹、二爹老老实实地学。春爹告诉我,晒谷是很讲究工序的:出谷、出屑、扫屑、起杠、扫坪、倒杠,每道工序都不能简的。扫屑就是把稻谷中的草屑用扫把轻轻地扫掉,用力要轻;起干,就要把铺在地坪里的谷覆盖成一条条波浪线的形状。太阳越是中午的时候,也就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要频繁地起杠、倒杠,通过反复地翻动谷子,让它尽快晒干。晒谷很辛苦,一个人站在毒热的骄阳下,脚踩在地坪里火辣辣的,周身就像有火在烧着。因为春爹、二爹都在干,我不能偷懒。有时候,汗水沁进眼眶里了,我就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一擦,我只感觉:晒谷坪里的温度比队屋后面廊檐下的温度,要高出好几倍。
我们一直须要忙到太阳偏西才可以休息一阵。队屋后的廊檐下,有一条荫凉的走道,走道旁是一线茂密的树木,南风吹过,绿色的枝叶轻拂着,送来阵阵阴凉。忙过一阵之后,我将谷耙子一放,就坐在队屋后檐的门坎上歇气,看柳丝摆舞,听麻雀唱歌,真的好舒服!
春爹、二爹坐在出屑耙子的长把上谈笑,他们卷着一支喇叭烟,悠闲地吸着,好像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有时候,他们也半开玩笑地问我:“读书好呢,还是做工夫好呢?你看,种田多辛苦啊,还是努力读书吧!”我就知道,我这样的体力只能读书,只能考上大学。
双抢很忙,队上是没有准备茶水的,插田打禾的,都是将自家的凉茶用包壶提着,带到田垄上去。春爹每天喝的凉茶都是他外孙女送来的。上午歇凉的时候,他外孙女朵朵就把一罐子凉茶送来了。那凉茶是用甘草、白糖、金银花熬制而成的,特别的清甜可口。朵朵是春爹最大的外孙女,是株洲城里长大的漂亮妹子。她在读小学前,一直在外婆家生活,当年我们就一起上树摘桃子,到荷花塘去采菱角,在河滩上放牛,有时候也闹矛盾也打架。今年朵朵也是高中毕业,她坐在队屋后的门槛上,谈论着我们今年高考的情况,谈着我们共同的话题。朵朵毕竟是城里姑娘,人长得很美丽,说话也很文静,那声音比唱歌还好听。她穿一件荷花色的连衣裙,在我的前面飘来飘去。她每天递给我倒一碗凉茶,并且递到我的手上,然后就给我一个迷人的微笑。凉风吹着,我闻到了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特别诱人的芳香。坐过一阵之后,我还得起身去晒谷、去流汗,朵朵就坐在队屋后的门槛上,望着我微笑。
那个时候起,我就在心头发誓:即使复读,我也一定要考上大学;我将来一定要娶个像朵朵一样飘亮的女孩,做我的妻子!
队上的谷一直晒了二十多天,结束后,我整个的人都被太阳晒黑了,背上都脱了一层皮,就像从非洲部落里走出来的土著。
晒谷真的很辛苦,在那段辛苦的日子里,我幸而有朵朵天天来送凉茶,陪我每天聊上一阵子,我感谢她在那个盛夏的中午,每天坐在队屋后的门槛上向我微笑。
那年夏天,我真的很辛苦,但我也感到很满足。
本文已被编辑[箫竽]于2008-6-12 14:43:4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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