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菜做饭，同绣花织布纳鞋补衣大概是最不适合于男人的事业了。虽然时至今日，无数家庭衍生了壮肚或瘪肚的被围巾包装的家庭勤劳型男人（有人戏之曰“妇男”或“男妇”），但操劳此等事情，恐怕也是迫不得已，甘心情愿当厨下大师和菜市场上菜脸菜色砍价高人的男人，我看并不算多。

我不得不成为经常往返于菜市场和厨房这条线路上运粮队伍中之一员的主要原因是：下馆子，价钱贵又不大卫生，人的一张嘴可以昭示爱情，也能接纳和繁衍病菌，惹不得；二是经常光顾肯德基、麦当劳等西式快餐店，价贵不论，单是苏丹红就足以把人吓个半身衰竭，我真还不相信这世上有不怕癌症不怕死的人；三是口味极少得到真正的维护和调剂，况且远在异乡，若因饮食而使身体受损，那多不划算。于是摆出一个居家过日子的成熟男人的架势，到商场买来厨房必备之物，油油光光地做起自己的饭菜来。

但买菜是整个做饭过程中最让人伤感的事，比洗碗涮锅打扫厨房还令人烦躁（肯定不是幸福的烦恼）。

首先，你得考虑今天吃什么，是肉丝炒芹菜，还是蒜苗回锅肉，是吃活水鱼，还是啃大龙虾，是红烧乌骨鸡，还是清蒸海螃蟹，是做地道川菜，还是来个杂味相糅。等考虑好了荤菜，还得考虑素菜，广告里不是在嗲嗲地叫么？“要多吃蔬菜，营养才均衡哦！”可我技艺最差的就是素菜，至今未炒出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素菜，不是味淡了，就是盐巴和味精放多了，一股苦味。最恼人的还是在菜摊前的窥探，眼见那些颜色不一的菜蔬，总疑心那是由于农药的作用才使它们如此鲜活欲滴，拿了来，细细审视，像在把玩一件艺术品，但就是不敢买，常让摊主脸拉得快触到乳峰了。有时好歹买下了，却在别家摊上看到更好的同类品种，便气恼，不就多花几个银子么？怎么不耐心些，多走走，多瞅瞅，有个比较？更着恼的是，几个妇人或几个年龄并不大的女子那游刃有余、冷煞着脸在菜摊上挑挑拣拣，一个劲地数落菜蔬的“劣迹”，把摊主唬得一脸麻笑，赔着小心还嫌不够的情形，便长叹一声：还是女人强！她们生来就是做这些营生的超人！单是那份稳沉的丹田之气、把菜棵搅得一团糟、无中生有地、夸大菜蔬的“缺点”如夸大她们并不美丽的相貌一样的功力、砍价砍得訇訇作响的气势、还常常摆出转身欲走的架势，就是男人无法修来的本领。男人大抵懒惰，且怕丢失面子身份，极不情愿讨价还价，觉得那般没白没黑地讲价不是男人所为，便没女人那耐心。实则进入菜市场，就没什么身份地位之别了，若硬要装，那就只有被人宰或者干脆不来这嘈杂之地了。这地方官们是不会踏上他们的肥足的，有钱人一般也不来的，装绅士装淑女装高雅的人，大抵也不来的，来的，是普通的人，包括在精神世界里翻跟斗、在物质世界里羞羞答答的知识分子等。知识分子清高，儒雅，腼腆，但久被拮据的生活所压，或被内人支使，也就没了眼镜里的清光，架子也放下了，也不讲求什么品位，也不敢在香的臭的黄的白的红的绿的菜蔬间进行什么学术研讨，也不跟菜农们竞争职称和年终奖金，他们专意为柴米油盐酱醋而来，在菜市场潮湿的地面上成为“引车卖浆者”之一了。生活可真的比教科书厉害多了。

买菜是男人的不幸，更是不幸的男人不幸的负担。如果看到哪个男人兴高采烈地在菜场上如在烟柳场上那般快乐和惬意，我真想对准他们的腮帮一记狠拳。不过，我所看到的菜场上男人的气色和我差不多，我心啊，就平衡了。

倘若你历经的地方多，你就会从买卖场上琢磨出不同地方上人不同的秉性。在此我不妨来谈谈。

在四川，你若拐到农贸市场，在某摊位前，摊主立即会从你的年龄和气韵上判断出你的身份和收入，便舌尖滴蜜地呼上了：“小妹，今天想吃点啥子？”“大哥，大哥，来，来，抽根烟。你到我这儿来买牛肉，嘿，来对了！哪个龟儿子才说白（说谎之意），我这牛肉，不新鲜随时拿来换！”“是张大婶唆？哎呀，你老气色啷个那么好哦？保养也好哦，再多吃点胡萝卜素，街面上的那些女娃娃怕也没得你年青撒！你看看，我这红萝卜，连泥巴都还是新的，你再看看。。。。。。”“哟，是古老师啊！当老师就是好啊，收入稳定，人人尊重，哪个挨刀砍脑壳的不尊重老师，他生个儿子没屁眼儿。古老师笑话我王三了，我是粗人，不会说话，老师莫怪哈。今天，古老师是炖排骨呢，还是做啤酒鸭呢？”云云，让人欲罢不能，常常上钓，完毕，还得在你影子的尾巴上粘上一句：“大婶慢走哈！”“小妹走好，如果东西好吃，下回再来！”

在上海，你一落脚在某摊位前，眼下是一张平平常常平平淡淡的脸，一尊保养得很好或被海风吹得有些枯萎的身子，一双眼睛像两根平行的铁丝直直地望着他们的物什，你不问价，他们也不会先自搭理你。你的眼光若盯紧了某样东西或你的唇齿刚要嘣出几个字，他们便蚊子扑人般地嗡嗡道：“买吗？你买不买？”“你看看，买吗？阿拉价格便宜的啦！”最后你决定不买，准备走了，他们的声音还像尘灰一样追逐着你：“买不买啊？买吗？”

在北京，摊主非常热情，像一根烧得发红的铁棒，也像一些绿林好汉般豪爽，但豪爽得很不对劲；若某某与你侃上了，你就明白了京爷的油与直，他们多半不会先跟你谈价钱，那似乎不符合皇城根下的主们的风范，而是摆出一副见识多知识丰富的神气，告给你这些菜蔬的原产地，品种，功能等等，你得饱享一番比课堂教学还丰实的教育。从面子上看，买卖双方都是相当和气的，因了字正腔圆，表达准确，用语客套，内容丰富，加上最哥们的爽朗，买不买都不紧要了，这倒真应验了那话：生意不成仁义在。

在舟山的菜市场，情形又不大一样。你还没来得及在某个摊位前立足，摊主迅疾地操起半海鲜半绿岛般的话：“新鲜的海螃蟹呢，买吗？”“好大的土豆诶，要吗？”浙江人大概都喜欢把要买的东西放在前面，后面加一个“有吗要吗买吗在吗好吗”等，即便听多了，习惯了，也每每觉得所有的语言里有一条欲断未断的狐狸尾巴拖着，让坐骨神经一阵酥痒。其次，他们会在你第一反应还未成型之前，就把你眼光扫着的东西放在秤盘上，迭迭道：“一斤半，二十五块！要吗？”这是性子急，也是生意经。如果你不搭理，他们就逮着你眼光走势，蹑出指头：“菠菜，要吗？”“芹菜，好新鲜的芹菜，买吗？”若你的目光拽着他们游移，他们即刻道：“大白萝卜，最好的啦，最好吃的啦，最便宜的啦。”一直到你离开为止。倘若你搭理了，问了价，却没买，那你得当心挨骂，当然，那些骂你的话你听不懂，你仅能从那些高高的颧骨和快速吧唧的嘴上找到答案。所以，在吃过几次亏后，每次到北门菜场的时候，我都要先说话：“莫着急，我只是问问。”不然，你目光刚一碰到螃蟹，一个愣神，几只爪子横行纵扫的螃蟹已经在塑料口袋里了。那时，若你不买，即使不被骂，也会被白眼球击中。

买菜的主要心理是怕吃亏，能占点便宜最好。这世上不喜欢占便宜的人大约不多。但能否占到便宜可不受你的左右，没哪个菜农会笨得让自己没利润可赚，你不挨宰已经是幸运之极了。所有大小买卖，大概都是这种心理，最好的结果就是讨个和气。倘若伤了和气，自然是对摊主不利，至少往后他们很难再得到你的“眷顾”了。生意场上最可恶的就是先讲好了价，在即将成交时，摊主却把价格提升。有一次，我看中了一种海虾，便问价，摊主说十元一斤，我想那虾不错，以前买也是十五块一斤，而今便宜了，不买白不买，便要一斤。岂料那女摊主在称好后说：“一斤的啦，十八块。”噫，不是说好了十元一斤的吗？难怪摊主在报价时就像叛徒见到自己以前的同志那样支支吾吾。我便说不买了。那妇人立即将一口袋的虾哗地掼到摊上，海啸般地叫骂开了，她用的是方言，我仔细听去，多壮观的海啸啊！可惜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只得赶紧走开，不然我真的将被席卷到东海里去，要向龙王爷作“检讨”了。有了这次经历，以后凡是在对方方言谋略下感觉不妙时，便伸出咱捏拿粉笔和钢笔的手，比划着手势，讲死了价钱，才肯完成买卖。好在这地方上的菜农多还是做正经买卖的，彼此熟悉了，小小交易，倒还是相当顺利的。

有个女人对我说，买菜如同购买衣服，是一种享受，一种奠定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审美活动。我差点晕倒在地。更让我惊佩的是，她还说，每当买回一大篓子的菜蔬，大包小包的衣服，真像是整个世界都被自己买回来了（女人就爱将她们所看见和从事的某项事业称为整个人生的世界）！那自得自足的神气若让学者官儿们撞见，怕也是要自愧弗如的。

还有人说，买菜是一种心境，买卖的成功与否直接影响做饭的质量、吃饭的胃口和对生活的享受。我想，那些做了厨师的人，大概已经进入这种境界了，甚至远远超越了这种境界，而普通的人们若有此等心境，即使生活不完全充满阳光，也该是遍布维生素的。

而我是愁着眉脸进入菜市场的，出来依旧是阴云密布。一路还得在海产品的腥臊中晕乎眩乎，可本地人喜滋滋地说，只要一闻到那股腥味，他们就神清气爽起来，活蹦乱跳起来了。没法子，我将购买菜蔬的一日一次更改为两日一次，后来又改为三日一次。但那还是得经常性地在菜场里转悠，挑选，彳亍，以至于每次在砍价时，真还疑心自己是不是有些女人化了。这可不好，我肯定是不希望自己达到那快活女人所说的成就感和至高境界的。

但买菜所得的经验教训，乃至某时为自己厨艺的提高而获得的快感真还是那么一回事的。

顺便道一声，所有恋爱中的男子和已婚的男人，别轻易和女人一起上街逛商店游菜市场，那不是你们的专业，你们不是被累死，就是被撑死。那份成就感和境界就全部归于女人吧，你只管在外面挣钱，让女人收管，或窝身在沙发上享受一场足球赛，或者不洗脚不脱衣服地死睡一觉。如果你是一个乐意于商店和菜场的男人，那我首先得恭喜你的女人有福了，再恭喜你，呵，你这家庭教授的级别可真是不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