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6月7日 星期日 晴
翻遍了所有的书,才知道,爱情的到来可以是猝不及防的。
她穿着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头发长长的,眼睛很大,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把她挑好的书推给我,她的声音很轻柔,像五月的风,安静地抚过你的脸,甜甜的。她问,“这书多少钱?”
“你好,十块八毛。”
她打开一条粉红色的手帕,拿出钱,仔细地一角一块地数着,她的脸一下子很红,她喃喃地说,等一下,等一下……
我点点头,不急。
她抬起头,红着的脸像朝霞,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谢谢你。
我的心微微一动,我想我的脸也红了。
晚上,翻遍了所有的书,才知道,爱情的到来是猝不及防的。
2004年6月14日 星期日 晴
她又来了,站在角落里,捧着一本书,天窗里射下的斜阳动人地在她身上闪动着,她白色的皮肤云一样的纯洁。
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天使的样子,原来就是在这个普通的清晨,偏僻的小书店,天使降临人间。
我不能总是看她,我得安心工作,老板很严厉,他肥胖的身体转来转去,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警惕。
小兰神神秘秘地推推我,塞给我一张鸡蛋饼,小声说:“没吃早饭吧?”
老板转头看看我们,声音洪亮,“干活!”
她也转身看我们,眸子亮亮地,她微微地咧开嘴角,笑了。我的心跟着那笑容也快乐起来了。
晚上,我想着她的笑脸,明白了,天使的笑容,能量是无穷的。
2004年6月20日 星期六 晴
这个星期我坐立不安,我疯狂地想见到她,但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只能站在收银台前,四处张望着寻找她的影子,却总找不到那个穿白色衬衫的女孩,长长的头发或直直地坠下,或松松地垂成一道,眼睛水汪汪的,像古井一样清澈。
我开始想象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如此善良可爱,如此青涩纯朴,她一定是附近大学的大学生,一个虽然家境窘迫但品学优异的好学生,也许,她像广勇一样,是个班干部,积极能干的那种,也许,她很喜欢文艺,爱唱歌跳舞,喜欢写关于爱情的小说,也许,她……还没有男朋友。
想到这里,我的心跳一下子加速,我不停搓着手,不知道应该把手摆在哪里,我被这个想法激发着,或许我该做点什么,我还可以做点什么。
“想什么呢?”小兰拽了拽我的衣角,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很温存。
我问她什么事,她指了指门口的人,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韩老师。他来城里买书,顺便看看我。他一直对我很好,当我是他的得意门生,我能找到这个工作,也是靠他的推荐。
韩老师给我捎来了娘带给我的干货,然后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广智,一定要考大学啊!
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可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考大学。
韩老师走了之后,我把干货都送给了老板,他很高兴,说我这个月干得不错。我点点头,我也想一直干下去。
因为广勇说他想考研究生。
2004年6月21日 星期日 晴
我又见到她了,她经过收银台的时候,对我笑了笑。我也笑着回应她,但我很快低下头,我怕我过重的心跳声会被她听到。
我偷偷地视线放在可以看到她的地方,我愿意一直那么看着她,看她翘着手指把头发绕到耳后,看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书页,看她皱着眉头轻轻拍打站得发酸的腿,每一刻,她都放佛身在画中,不真实,却又贴近你,随时都可以走进你的心,你的生命里。
当她带着选好的书笑盈盈地走向我时,我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了,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从小到大,我从没有见过哪个女孩可以这么好看地笑,可以这么好看地走路,我抖瑟的手接过她给我的书,我突然不记得该怎么结账了,我愣在原地,她拍拍我的手臂,指了指碟机,肯定地说:“这歌很好听。”
整个书店里回荡着一首歌,“想把我唱给你听……”
2004年6月26日 星期五 阴
早上起床的时候,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家乡的老人说,六月天孩子脸,很快天就会晴的。我伸头看看窗外,总觉得这场雨会下很久。
晚上,广勇来的时候,雨还在下,小兰热情地招呼着广勇,她说,你哥也不知是咋地了,天天心不在焉,我看啊,是想你想的!
广勇摸摸脑袋,他尴尬地说,哥,以后周末我就不来了。
我没有说话,很久以前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和广勇说话了,那个时候家里穷,凑来凑去只有一个人上大学的钱,娘天天想办法筹钱,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大半,我拉着娘说,娘,别愁了,我不上了。
娘拍了我个耳光,很疼。
我哭了,我说,娘,你别打我了,我早就把录取通知书撕了。爹死得早,长兄如父,这个家我得撑着。
娘听完了,就抱着膝盖跪在地上哭,还让广勇给我跪下,她说,广勇,你记着,你一辈子都欠你哥的。
外面的雨很大,我抓起锄头冲进雨里,我想这样就没有人看到我哭了……
广勇说,他要考试了,他得抽时间好好复习……我点点头,领他去我住的地方,我在路上买了半只烤鸭,因为广勇上次说他尝过寝友买的烤鸭,很好吃。
那天晚上,广勇让我吃烤鸭,我摇摇头,这几天拉肚子不能吃油腻的东西。等广勇睡着了,我偷偷起来,舔了舔装烤鸭的盘子,很香。
2004年6月28日 星期日 阴
雨下了两天了,看来今天也没有晴的兆头,我看着店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担心她会不来。
关门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出现,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店里始终回荡着那首歌,想把我唱给你听,可却找不到听歌的人,歌声也显得愈加惆怅。我无精打采地看着店里游荡的人们,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阴霾。
还是到了关门的时候,我故意磨蹭着,眼睛不时看着外面,希望那个白色的身影会穿过雨做的帘走向我,然后带着选好的书笑盈盈地走向我。
但我还是失望了,小兰拉着我的手,把头贴在我的胳膊上,声音很柔软,“广智,我等你到现在,我想……”
我慌忙推开她,跑开了。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我想,我是该沉下这颗漂浮着的心了,我没有勇气继续爱下去了,或者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人这么爱着她,而我也有很多应该做的事,我得照顾娘,照顾弟弟,照顾我还没有完全泯灭的大学梦。
因为韩老师说,广智,一定要考大学啊!
2004年7月5日 星期日 晴
整整两个星期没有看到她了,虽然每晚都斩钉截铁地决定不想她,可一切都在第二天的清晨颠覆,我每天都搜寻着她的影子,我不敢再有非份之想,我只是想在看看那瀑布一样柔顺的头发,那阳光一样灿烂的笑脸,能够再一次降临在我面前,让我可以再看着她,祝福她。
她还是没有来,我的心一刻刻地灰暗,开始狂躁不安。我第一次向老板请了假,我想去找她。
快去快回!老板很不高兴,但还是同意了。
我在迷茫中闯荡,我没有我的方向,我走在一个未知的世界,我来到了附近的那所大学,那是我梦里最圣洁的地方,我从不敢涉步其中,我怕打扰了我的梦。可是当我走进去,漫步其中寻找一个人的时候,那感觉像是漫步云端,我无法想象当我真正置身其中时,那感觉该有多美妙,如果一生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也不算白活啊。
可我不能亵渎我的梦,在我匆匆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了广勇。
他在建筑工地上推着装满了砖的车,费劲地走着,脸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我冲上去,把他拖出来,拉着他就往学校走。
“哥,哥,”广勇蹲下来,拖住我,“我还有一个多小时就下班了,在这里我一天能挣80块钱呢,80块钱呢!”
我把他拉起来,一字一字地吐出来,这个活不该你干。
他躺在地上,哭得很伤心,他说,娘生病了,我得赚钱凑钱!
我很快地抹了把脸,推起了砖车。
现实是残酷的,爱情也是。
2004年10月5日 星期日 晴
很久没有写日记了,我开始在倒班的时候去工地打打零工,广勇和我干了一个暑假,他孱弱的身体黑了也结实了,他总是兴奋地推着砖车,他说他用血汗钱承担着他该担的那份责任。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书店里的人来来往往,她却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我也习惯了在偶尔想起她的时候,听听那首《想把我唱给你听》,或者看看天窗上斜射下来的那缕光线,想象天使飞翔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会把她存在心底最甜蜜的地方,然后真心希望她可以幸福。
2004年10月24日 星期六 阴
今天,我又看到她了。
不是穿着白色衬衫,不是垂着她乌黑的长发,她的头发烫成了大卷,染成了黄色,她从包工头的车上下来,偎在那个笨拙臃肿的身体旁。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依然忧郁,却不再纯情了。
“于春!”广勇惊讶地看着她。
她听到了广勇的声音,慌忙躲进了车里。
广勇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把她从车里拉出来,“啪……”地给了她一个巴掌。
包工头一看,回头就要打广勇,我赶紧上前护住广勇,一个拳头落在我的头上,我的眼前一下子模糊了,我又看到了她,雪白的皮肤,眼睛很大,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像古井一样清澈。
我忍住痛,拉着广勇,走!
2004年10月25日 星期日 阴
雨,还没有停。
老人说,秋雨一下起来,天就一天冷过一天了。
广勇哭了一晚,他说于春是他的女朋友,好了两年了,没想到她居然也这么贪慕虚荣。
我告诉他,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的理由,每个人都有走错路的时候。
在我的心里,天使的翅膀折断了,掉进了地狱,那个打开粉红色手帕,仔细地一角一块地数着钱,红着脸喃喃地说,等一下,等一下的女孩子,再也不见了。
而我们哥俩在这个工地的打工生涯也结束了。
会计老汪没有给我应得的工资,他说是老板说的。他还把我拉到一边,贴着我的耳朵说,我告诉你田老板的地址,你可以晚上去找他谈谈嘛。
我不知道晚上去了那里能做什么,但我还是决定去一趟,就为了劝劝她,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因为她是个好女孩。
2008年5月5日 星期六 晴
明天广勇结婚,和小兰。
我也帮着收拾新房,我找到了很久违的日记本,纸都发黄了,有点霉味,但是我闻着很香。
我一页页地翻下去,我早已忘了以前的日子原来那么甜蜜。两年多了,我的日子过得不像日子,我失业了,只能靠收垃圾为生,我老是失眠,失眠的夜里我总会想到那张笑盈盈的脸,还有那个漆黑的夜晚。
那晚,我找到了老汪说的地址,按下门铃,是她开的门。
她认出了我,她还记得我是那个小书店的收银员。
接着我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想对她说的告诉她,让她离开这个并不适合她的男人,让她去过自己的生活,让她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那天我说了很多话,似乎一晚就透支了半辈子的话,我说的激昂亢奋,像个热情的演说家劝说误入歧途的浪子,她哭了,哭声哀怨。可突然她的瞳孔开始放大,惊恐似乎能迸发出来,我一转身,就看到了田老板凶狠的脸贴了上来。
我被关在一个小黑屋里,被暴打了一顿,田老板把一包东西塞进了我的嘴里,笑得很奸,他说,本来是给个喜欢乱说话的兄弟准备的,现在就先让你试试,记住,离我的女人远点!
我再也不能说话了,我绚烂的初恋,我美好的大学,我肩头的责任,在那一刻都变成了很遥远的风景,模糊了。
2008年5月6日 星期日 晴
小兰穿着白色的婚纱,很漂亮,很高雅,她说,广智,我等你到现在,我想……
我笑了笑,走开了。我这样的人,值不得谁等待。可能我注定就是个等人的人,等待的过程总是痛苦的,我饱受折磨后,她才走过来,镶着金边的时尚连衣裙包裹着她瘦弱的身体,酒红色的碎卷,很厚的胭脂,但却掩不了她的倦容,她走路的样子很没有底气,很颓废,这不是那个捧着书笑盈盈地走向我的她,她变了,我们都变了。
她径直走向我,哭着说,她对不起我。
我转过身,走开了。
可能每一个等人的人到后来都会如此的薄情,你等待的那个人一点点让你的心注满希望,再亲手撕成碎片,你的心从此就干涸了。
而且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对不起我,上大学的时候,广勇说他对不起我,现在,她说对不起我,其实,这都是我选择的路,我能做的只是抓起锄头冲进雨里,因为这样就没有人看到我哭了……
2008年6月3日 星期二 晴
广勇告诉我,她要死了,艾滋。
我点点头,继续做我的工作。小兰怀孕了,我想给我的小侄子做个礼物,我的手很不灵活,但我想给他做把小手枪。
小的时候,我看着隔壁的孩子有把小手枪,羡慕地不得了,但是我什么也不能要求,爹死得早,娘拉着我,对我说你爹死得早,长兄如父,这个家你得撑着。
我跟小兰说,你得给我们老刘家生个男孩。
小兰反问,如果是个女孩呢?
如果是个女孩,我希望她会穿白色的衬衫,蓝色的牛仔裤,头发长长的,眼睛很大,笑起来,像个天使一样纯洁。
我想,我还是忘不了她。
2008年6月8日 星期日 晴
我又看到她了,像个没有养分的枯枝,干朽,憔悴。
看到了我,她大而不当的眼睛闪过一丝灵动,干枯的嘴唇上下飞舞,像个残败的蝴蝶。
她说,她对不起我,是她害了我。
我转过身,看着天上的太阳,那么的耀眼,那么的光辉,普照着大地,却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冷呢?
她喃喃地说着,如果当时不是她怕广勇出事,告诉田老板我是他的男朋友,我也不会被害得那么惨,她说她一直都想找机会补偿我,她听人说,吸毒可以得艾滋病,她就往最脏最乱的地方吸毒,结果,他死了,她也要死了。
我的心很痛,那个翘着手指把头发绕到耳后,笑盈盈地走向我的女孩子,就要死了。她是我唯一爱着的人,我倒在我失败的生命里自暴自弃,她为了一个无谓的回报输了自己的一生。我们都是多情的人,冲动的人。
我还是走了,在医院的走廊上,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她的哭声一下子悲恫起来,我扶着墙,脚步开始蹒跚。
我对她说,想把我唱给你听,可惜我是个哑巴。
-全文完-
▷ 进入丁子然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