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年三十,立春已过。然而这座位于江汉平原北部的城市,却好像依然处在隆冬之中似的。这不,从昨晚起又一场大雪直下到今日拂晓才止。城内城外满世界银白,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冻雪和冰凌,连马路两旁的绿化树都被压折了腰。天阴沉沉的,朔风呼啸寒魔乱舞滴水成冰,气温仍旧赖在零下十度左右。
习惯早起锻炼的胡老师这天又破了个例,拽在被子里直到上午八点钟才起床。一来是老伴的劝阻,二来这几天他心中一直闷闷不乐,十分地不爽。不过洗漱完毕,他还是强压着满腹的郁闷,打算去阳台上活动活动。
胡老师刚一打开通往阳台的门,一股寒气陡地迎面扑来,只觉得透骨冰凉,逼他浑身一哆嗦禁不住打了个冷噤。可当他看到阳台上的积雪已被早起的老伴打扫得干干净净,尽管寒风刺骨朔气逼人,还是顶着刺骨的寒气打起了太极拳。直到老伴喊他吃早点,才收手返回了室内。
胡老师一边吃着早点一边就打开了电视。近一个月来,他每天都通过电视关注着南方的雪灾,关注着抗灾的进程。
是呀,眼看春节就到了,但这场延续了将近一个来月的雪灾却还没有消停的迹象。天寒地冻路断车阻,该延误了多少归心似箭的游子啊!殊不知他们早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中,与亲人团聚欢度春节哩。可就在前两天,家乡的胡腊生来家时还对他说,村里在外打工的村民没回几个,留守在家的亲人们早盼晚盼却再也不见人回,好多人打电话回来说还被冰雪阻隔在路上,怕是赶不上家里的团年饭了。弄得大家过年的心情一点都没有。不过胡腊生说:“这年总是要过的。只是眼下村里连个写春联的人也找不着。这不,只好来找你了。”
胡腊生是胡老师儿时的伙伴,也是他在家乡最好的朋友,六十来岁的人了,现如今还在村里代理着村民小组长哩。
其实胡老师这几天不爽的心情,也源于这场雪灾——他唯一的儿子虽然只在离家不到百公里的省城工作,前两天却打电话回来说,雪大天冷车也不好搭,孩子又小经不起风寒冷冻,不打算回家过春节了,望爸妈谅解。幸亏胡老师还有两个女儿家就在本市内。女儿女婿们听说弟弟一家不回来过年,都表示除夕这天带着孩子,回来陪同二老一块儿吃顿团年饭。他老两口心中这才有所慰籍。这不,刚吃过早点老伴就催着他和面做饺子了。
老伴在一旁一边调着馅一边对他说:
“刚才我还没告诉你哩,得亏你今天没出门锻炼,街上几滑哟。早上我去买早点,就见到好多人都摔了跤。有个小女孩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还是旁边一位铲雪的环卫工人把她扶起来的。听说小女孩摔折了胳膊,那位好心的环卫工又叫了辆出租车把她送进了医院。好在我是跟楼下大妹子一块儿上街的,两人相互搀扶着才没有摔跤哩。”
胡老师听了爱怜地埋怨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么冷的天硬要跑出去买早点,家里又不是没得吃的。往后碰到这样的天气可不许再往外跑了。”
“好了,好了——家里的面条吃腻了,我还不是为你换个口味图个新鲜。往后听你的就是了。”
老伴接着又叹了口气说:“唉,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如今这鬼天气硬是变了样。要么一把几年见不到一场象样的雪,冬天不像冬天不说,还搞得庄家害虫满天飞,农药卯起来打,连吃的鸡蛋里都带有一股农药味;要么就像眼下这样一下就卯起来下个不停,弄得好多地方电断水停,路也不好走,车也不能通,人家想回家过个团圆年都不能。叫人怎么活哟。”
老伴的感叹不禁勾起胡老师对地球生态环境深深的忧虑。他想,近几十年来社会经济迅猛发展,物质资源极大地丰富,人们生活水平也不断地提高,高新科学技术更是突飞猛进,连人都可以飞到月球上去了,可地球上的生态环境却越来越恶化。特别是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不仅在我国,整个世界范围内不是酷暑就是严寒,不是大旱就是大涝。还有山体滑坡泥石流、台风飓风沙尘暴、洪水暴雪大海啸,再加上疯牛病、禽流感、萨斯病毒等等等等,多种自然灾害频频发生。气温逐年升高,冰川不断退化,海平面也逐渐上升,地球上的植被一天天地减少,荒漠化程度越来越严重,多种动植物相继灭绝,而新的病菌病毒却不断地发生。人类的生活环境、生成条件硬是逾来逾恶劣,甚至搞的我们这个本来四季分明的地方,如今好像也只有冬夏两季了。长此以往怎么得了哇!想到这些,他忍不住也叹了口气说:
“老伴哪,你知道不?这都是我们人类自己造成的呀!人们只顾大力发展生产发展经济提高生活水平,过度开发超前利用地球资源,却不注重平衡生态、保护环境。还有的人为了牟取暴利,甚至明知故犯有意破坏,致使地球上的环境受到极度污染,生态严重失衡。这才使得整个世界气候越来越恶化的啊。大范围大气候我们难得管也管不够,可作为一个平头老百姓也是地球上的一员。今后我们也要从自己做起,力尽所能地保护环境防止污染哪!”
老伴应道说:“是啊,难怪如今政府不许乱砍乱伐、乱排乱倒,禁止使用剧毒农药的。听说往后甚至连朔料方便袋都不许随便用了。看来这保护环境防止污染的确重要,确实人人有责啊!”
老两口正说着忽然门铃响了。老伴连忙起身去开门,原来是两家的女儿女婿相约着带着孩子一块儿回来了,都还带来不少节礼哩。
孩子们的到来使原本冷清的屋子陡然地热闹起来。胡老师也一扫郁闷的心情脸上绽开了笑容。然而这笑容没维持多会儿,一个突于其来的噩耗就把它从胡老师的脸上抹去了。
二
噩耗是胡腊生从老家伏虎台通过电话传来的。胡腊生在电话中告诉胡老师,雪生的养父老田头昨夜吃多了止痛药因抢救不及,于今日拂晓去世了。胡老师一接到电话人就痴了,手机“拍”地一声掉在了地板上。一块儿包饺子的两个女婿见了急忙问道:
“怎么了,爸?”
正在厨房忙乎的老伴和女儿们听到响动,也慌忙赶了出来。
亲人们紧张的讯问,使胡老师立马从痴呆中醒了转来。他赶紧抑制住内心的沮丧和悲痛,强装出一时失手的神态接过二女婿从地板上拾起手机说道:
“没什么。可能是昨晚赶写一篇稿子夜熬深了没休息好,头有点发晕——你们忙吧,我先去床上躺会儿。”
胡老师说着解下身上的围裙起身去了卧室。看着他那没精打采的背影,老伴禁不住当着女儿女婿的面嗔怪道:
“你们的爸呀,真是个冤先生!总是这么没日没夜地写,过年都不得消停。”
“老爸就是一根筋。”二女儿在一旁也附和道,“老有所为也要注意身体呀,毕竟年岁不饶人哪!”
胡老师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心情依然十分地不平静。不过这种不平静并不完全在于老田头的死。老田头已年过古稀,走得也不很冤。也不完全在于老田头走得不适时宜。人的生与死是自然法则,随时都可能发生。他更在于老田头的病和他的非正常死亡。
胡老师还清楚地记得,今年清明回乡给父母上坟时,看到老田头还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地牵着一条大水牛在田埂上放草,他还走过去同老田头打了一会儿趣,叙了好一会儿家常哩。怎么仅仅只过了大半年老田头就病了,就走了呢?他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老田头是十几年前,从邻县湖区他老家搬来伏虎台的。当时,雪生——也就是胡老师的堂嫂曾经失去的第三个儿子——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省城工作,同仙桃结了婚也有了孩子,便把养父养母——也是他的岳父母,一块儿接到省城颐养天年,顺便也帮着照看照看孩子。谁知老田头硬是享不起这份清福,过不惯城市老年人那种成天无所事事、悠闲自得的日子,住了不到半年就住不下去了。他说,一天到黑呆在十几层高的楼房里,就好像悬在半天云里似的,接不到地气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不舒服。硬吵着要回老家种田去。雪生和仙桃怎么劝也不行。没办法,他俩只好答应送二老回乡,另请保姆照看孩子。可养母又丢不下孙子。说把她唯一的亲孙子交给外人看管实在不放心,不愿同老田头一块儿回乡下。然而乡下老家又没个嫡亲的人,让老田头孤身一人回去没个人照顾都也不放心。想来想去,最后雪生只好打电话给伏虎台的嫡亲哥嫂玄生夫妻和合生夫妻,看能不能让老田头到他们那儿去住。谁知他一说哥嫂们都满口答应,还说一定把他的养父当作亲爹一样照顾好。过了三天,合生夫妻就亲自开车来省城把老田头接了回去,安顿在他们母亲留下的楼房里住下了。
老田头是个秉性耿直、爽朗而又诙谐的老人。他的善良更是伏虎台人所共知的——他是雪生的救命恩人哪。
那还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最末一年,大灾荒几乎笼罩了整个年轻的共和国,到处缺粮断顿,国人差不多全都处于饥寒交迫之中。胡老师的家乡伏虎台更有甚之。由于村干部的浮夸虚报和超买,整个村子一入冬就断了粮,全靠谷糠野菜甚至树皮草根度日子。当时,胡老师的堂嫂怀着雪生已近临盆了。为了娘儿俩逃个活命,在一个阴郁沉云大雪即至的早晨,他堂嫂不顾自己怀身大肚,把几个孩子丢在家里交给婆母,就背着村里其他人,拄着棍子顶着呼啸的寒风冒着纷扬的冻雨踏着油光凌,赶了七八十里路,去到了当时三县合办的水利工地,指望在那儿能讨口汤水米饭,好顺利地将孩子生下来。哪知工地上的粮食也紧张了,而且由于缺粮工程很快就要下马。工地上的乡亲们见堂嫂腆着个大肚子可怜兮兮的,又见天已黄昏还下起了雪,只好留她吃了餐饭,让她在工棚里住上一宿。但大伙儿还是劝她第二天赶回家去另谋生路。哪知当天午夜堂嫂就临盆了,生下了雪生。慌乱中,还是一位乡亲,请来当时在工地担任卫生员的老田头的妻子,帮忙接生的——老田头夫妻虽然是邻县人,他们和伏虎台人住的工棚却恰好相邻。
怀中抱着瘦骨嶙峋刚刚落地的婴儿,看着工棚外漫天的大雪,想想眼前的处境,堂嫂茫然了。她心中惊怵了,慌乱了,只觉得眼前黑天无路——眼看着如今连大人都难逃活命,又怎么能养活这襁褓中的孩子呢?
老田头的妻子在一旁见堂嫂抱着婴儿泪流满面,一眼就洞穿了堂嫂的心思。她对堂嫂说:“大嫂,如果你怕养不活这孩子就把他交给我吧。你放心,我们那儿是湖区,好找吃食一些。再说我们夫妻也没个孩子,一定会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来抚养的。”
万般无赖之下,为了让孩子逃个活命,堂嫂只好违心地答应了。于是,老田头的妻子立马回工棚喊来丈夫,夫妻俩便从血盆中抱养了雪生。
在那连续三年大灾荒的年景,是老田头和他的妻子每天趁工余,偷着下湖捞鱼虾、采莲藕、挖芦根,千方百计地精心喂养,才挽救了雪生的这条小命。雪生长大后,夫妻俩不仅供他吃供他穿,还省吃俭用地供他上小学读中学上大学,一直到读研究生。也许是他们的善行感动了上帝吧,抱养雪生后的第三年,夫妻俩终于生了个女儿起名仙桃。雪生参加工作后,老两口又把他们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他。
雪生高中毕业上大学那年,老田头夫妻就带着他找到伏虎台认了亲归了宗,这才使如今在伏虎台的后辈人中,有了这位在省科研单位任要职的栋梁之才。
你想,像老田头这样善良无私的人,伏虎台的村民能不敬重不钦佩不欢迎吗?所以,老田头一来伏虎台,就受到村民们热情的接待、全力的支持和帮助。他要种田,村里就近拨了几亩最好的田给他种;他缺农具,人们你家一件我家一件地给他凑;没耕牛,大家都争着无偿地借给他用。由于老田头的直爽和诙谐,来伏虎台不久就结识了不少朋友,特别是同胡腊生最对心。两人经常在一块儿干活,一块儿咵天,还时不时地一块儿喝点小酒哩。再加上玄生和合生两家无微不至的照顾,雪生夫妻又经常回来探望,他老伴也时不时地来伏虎住上十天半月。可以说,老田头在伏虎台活的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十多年过去了他硬是不见老。七十多岁的人他腰不弓背不驼眼不花耳不聋,一天到黑总是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笑口常开,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噔噔”直响。村里人夸他至少要活一百岁。他也风趣地说:“我原来在湖区喝的是清凌凌的湖水,吃的是鲜嫩嫩的鱼虾、莲藕,吸取了水乡的精华;如今又来到伏虎台饱食山珍、痛饮清泉,吐纳着这山林的灵气,才练就了这身金刚不坏之躯的啰。”
然而就是这位鹤发童颜体魄强健精神抖擞的老人,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病了,就走了,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这叫胡老师一时怎么想得通呢?
按照当地的习俗,腊月三十家里老了人是不能向外张扬的,也不能给亲友报丧,必须等三天年过完后才能办理丧事。这恐怕是为了不冲了春节的喜庆,破坏了人家过年的欢乐心情吧。只是由于胡老师与胡腊生是至交又对老田头十分地敬佩,同时也想让他给老田头写篇祭文告慰亡魂,胡腊生才提前告知胡老师的。
胡腊生在电话中还告诉胡老师:合生已给雪生电话通知了,他们一家正在往家赶;丧事定在正月初四,初五出葬;其它一切都由玄生弟兄负责安排,让胡老师放心,安心在家过好年。
为了不影响老伴和孩子们欢度春节,胡老师也没把老田头去世的事告诉他们。直到正月初四,该来的客人都来了,该拜的年都拜了,他才同老伴一块儿回了伏虎台。
三
这个春节,胡腊生可成了个大忙人。虽然只是个代理村民小组长,但自打下雪起他简直就没有消停过一天。他每天要冒着风雪,去村里哪些住在老屋危房里的人家检查,一旦发现险情好及时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对于那些被大雪压塌了的房屋、牛棚、猪圈甚至鸡埘等,他要帮助人家筹工筹料及时维修,不然人家在外打工的亲人回来看到家里墙倒壁塌,你这个当组长的怎么好向人家交待呢?临近春节了,他要帮助村里那些七老八十岁的孤寡老人以及留守家属筹办年货,让他(她)们能心满意足快快乐乐地过好年。他还要安抚那些因受雪阻,出门在外的亲人没能及时赶回的人家的老人和孩子,让他们充满希望地耐心等待。临到大年三十了,又碰上老田头突然去世。你说他消停得了吗?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有儿有女而且儿女都混得不赖,他本该推却一切凡人俗事,清闲自在地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怎么还要去当这个村民小组长,去主持村里的事务呢?何况还是个代理的哩。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要说伏虎台在这一带原本是个不小的村子。全村上百户人家五六百口人。那年同南山那边的田家村发生冲突,一下子就拉出两百多个青壮年来。可自打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村里的人口就急剧地减少了。有的上学参军后在外面参加工作安了家;有的进城经商把家搬进了城;有的出门打工发了,有了自己的产业,在外地买了房子娶了老婆落了户,或者把家里的老婆接去不回了;还有的在外混得好,把家里的兄弟姊妹甚至堂兄弟姊妹也都带了出去哩。
譬如胡老师一家弟兄三个。二弟进城经了商,三弟上大学参加了工作,都把家安在了城里。他也在学校买了房子进了城,连村里的老屋都朽毁了。再譬如他堂嫂一家。合生是早就进了工厂安了家的。前几年从工厂下岗后,又跟他妹夫合伙在城里盘下了一家酒店。玄生原本在后山办了一个养殖场,自从附近一家工厂在那里建了座煤渣库后,他家养的猪经常发病,鸡也养不起来,只好关闭了养殖场,去合生们的酒店入了股。他的女儿嫁了,儿子大学毕业在外工作。这样一来除了堂嫂留下的那栋楼房,她家也没一个后人留在村里。还有胡腊生的子女们也全都在外边。老二和女儿分别考上大学和中专,如今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广州。老大也是个聪明人,早在改革开放初期高中毕业后,只身去南方打工就发了,眼下他和他媳妇在深圳开着一家公司,搞得还蛮红火哩。两年前,胡腊生的老伴患胰腺癌去世后,要不是还代理着村民小组长,他也就跟儿女们享清福去了,他家也就在村里断了根。
据胡腊生年前对胡老师讲,眼下村里剩下的还不到五十户烟灶一两百口人,而且大都常年在外打工,留守在家的几乎全都是妇女儿童和老人。如果在外打工的回不来,家里过年的怕还不上百口人。
五年前,原任村民小组长和他的堂侄媳妇闹出了一桩风流事,遭到村里众人的唾,两人一块儿私奔了,村里就再也找不出一个哪怕是五十岁以下、又能胜任这一职务的人来接替他。于是人们就想到了年近花甲的胡腊生。
胡腊生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曾经担任过大队党支部书记。在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期间,他工作勤勉吃苦耐劳踏实肯干,而且大公无私一心为群众办实事,深受村民的敬仰和信赖。当年,他还是这个县敢于冒着被打成反革命的风险,带领群众分田到户搞承包,走发家致富路的第一人哩。
村民们刚开始推荐胡腊生时,考虑到自己年纪太大身体也不很好,怕辜负了大家的期望,他没答应。然而当他看到那一双双充满着无限信赖和热切期盼的眼睛时,最终还是同意了。但他只答应代理一段时间,等有了更合适的人选再让贤。谁知这一代理就是五年。两年前他老伴患癌症去世时,儿女们一再接他去养老他都没去。
要说这村民小组长,还不如芝麻大的一个自然村的小小头目,除了上传下达也没多少事。可要认起真来也够他忙的,甚至一天忙到黑都忙不完。
前面说过,村里几十户虽然也有一两百口人,但青壮年大都出门打工去了。留守在家的除了一些孩子丢不脱身的妇女,就剩一些老爹爹老婆婆,再就是孩子。然而村里那四百多亩田总不能荒着不种吧。计划生育总不能不管吧。老人、孩子生了病也不能不问吧。还有如今村小都联办了村里没学校,大孩上学、幼儿入园也都成了问题。再加上东家西家姑嫂扯皮、婆媳拉筋、老两口斗气以及邻里间闹矛盾等等等等,你都得出面管一管,不然人家要你这个头干嘛呀?
先说生产。虽然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你爱种不种,眼下村里好多人家也不指望靠种田发财,但总不能撂荒呀。何况现如今种田不纳粮不完税国家还给补贴咧,种几亩田不花钱去买口粮也划算嘛。缺劳力还好说一些,耕田耙地抗旱排涝,可以去附近村请农机队;插秧种麦收割打场,也可以顾季节工。关键是撩秧下种防虫治病施肥打药田间管理等等。老年人没新技术,小媳妇、糙子婆啥也不懂,你就得手把手一个一个地去教去指导。水田种了旱地也不能荒,还得帮助他(她)们种些诸如芝麻绿豆黄豆等旱作物。
近几年上级指示乡镇搞农业开发,这里提倡开发西瓜产业。可人们只吃过却很少有人种过。为此,乡里专门举办了西瓜种植技术培训班。起初,胡腊生派了个年轻媳妇去参加培训。谁知那媳妇去了一天就再也不去了,说孩子丢在家里不放心。没办法,他只好亲自参加。培训结束回到村里,他便一家一户地动员落实种植面积,指导大家怎么整田下肥、怎么播种育苗、怎么整枝打杈等等,一点也不马虎。那一段,他几乎是眼睛一睁忙到熄灯,人都累瘦了一圈。有人劝他,你这大么年纪悠着点,差不多就行,莫太认真了——人家又不发你工资,把身体搞垮了划那一头?他却说,年纪大搞个事就要像个事,不然搞砸了搞赔了就是上级不批评,将来人家当家的回来也不说你荒了他的田、糟了他的钱,你见了人家也没面子吧。
再说生活,在这里吃水就是个大问题。伏虎台原本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年四季塘满堰满,水源十分充足。那水是从山里流出来的山泉水,清凉剔透喝到口里还有点甜咧。可自打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市里开凿了一条灌渠从这里绕村而过,还在后山筑起了一座台渠后,就截断了这里的山泉,改变了这里的小流域环境。再加上这些年由于缺乏劳动力,大小塘堰长年失修,淤泥沉积蒲草满塘,容积锐减蓄不了多少水。后来人家又在后山台渠旁,建起了一座大型煤渣储存库。这样一来,使这里不仅水源枯竭,水质污染也十分严重。周围堰塘里的水吃到口里又苦又涩,还有股难闻的气味。条件好的人家做饭饮用靠买瓶装水,而绝大部分人家只好多跑几里路,去北山垴里找水吃。还是胡腊生代理村民小组长后,组织发动大家联户集资打井,才基本解决了全村人吃水的问题。不过那井水也不见得有原来的泉水好,眼下不少人家饮用还是靠买。
你说胡腊生这个代理村民小组长忙不忙?
四
要说农忙解决生产、水源等问题还好一点。虽然人受忙一些,受累一些,但忙得踏实,累得舒坦,有成就感。然而一到农闲,往往会碰到一些腌臜事,让你忙让你累,但那却只会让你忙得憋气,累得无聊甚至恶心,那才叫头疼哩。
伏虎台全村四百多亩田,百分之七八十只宜种水稻。村里留守在家的劳动力又少,请工也得等人家忙得差不多了才好请。所以每年到了农忙,只好男女老幼齐上阵。那段时间,大伙儿差不多每天起早贪黑日星半夜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含着饭跑,哪有功夫想闲心事,打歪主意?然而农忙一过,一闲下来,一些烦心的事、腌臜的事就出来了,就复杂了,就让你不得安逸了。别的不说,光那些留守在家的年轻媳妇、糙子婆婆惹出的事,就够你一忙乎。
你想,村里青壮年男人全都长年累月在外打工,那些留守在家的年轻媳妇、糙子婆婆一年上头单出单进、形影相吊、独守空房,说话没个应声的,做事没个商量的,睡觉更没个相伴的,夜夜半床冰凉,岂不等于守活寡!她们能安逸吗?她们安逸得了吗?她们能不想男人不惹事吗?连古人都说,人生在世食色性也。也就是说,是人都食人间烟火,个个都有七情六欲。一个正常的男人时常会想女人,难道女人就不会想男人?除非她是石女!男人能想女人且为社会所公允,不算不道德不规矩不正经,更不算违规犯法。未必女人就不能想男人?女人想男人就是不道德不规矩不正经了?就违规犯法了?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女人一想到男人,就会去惹事,就会去行苟且,就会去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下流勾当的——男人似乎也一样。人类毕竟是高等动物,毕竟知廉耻晓善恶,更何况还有社会公德、传统观念乃至法律法规制约着。因此,她们(包括他们)大多都能遵从道德法规,用道德法规来约束自己的言行,消弭自己的期盼,努力地去克制、压抑自己内心哪怕是极度的欲求。否则,我们这个社会岂不乱了套?
据有关人士调查,这些年来在我国,特别是在农村,麻将之风盛行。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庄,差不多就有三五个牌场上十场麻将。而成天拽在牌场乐此不疲的、博彩也不大的,又绝大多数是那些丈夫在外打工,单身一人留守在家的年轻媳妇和糙子婆婆。于是我就想,这是不是她们企图借助这种排列组合变幻无穷,极具刺激性吸引力,而又无碍大局、无伤大雅,也违禁不违法的博彩娱乐活动,来消磨时间,排解内心的孤独、郁闷,转移她们对男人的思念、欲求呢?仔细想来,似乎很有那么个意思在内。不过也有少数的、极个别的女人,即使天天打麻将,不分昼夜地日夜五更地打麻将,也难以排解她心中的郁闷,转移她对男人的思念,熄灭她内心那疯狂燃烧着的yu火。于是乎,她便会置道德伦理礼义廉耻为人基准以及村规民约法律法规于不顾,终于做出为人所不齿的恶浊勾当来。伏虎台村原任村民小组长的堂侄媳妇就是这么个女人。
这个留守女人名叫杏儿,三十出头四十不到,既非刚过门的小媳妇,也非徐娘半老。个不很高,但人面白净长得丰满宁馨,还很有些乖巧。她丈夫原来在东北搞装潢,后来又去了俄罗斯,当时大概已有三年多没回家了。家里有公公婆婆,有个女儿在镇中学住读。前些年丈夫赚了几个钱回家建了一栋半截楼——计划两层每层三间,却不知为什么只建了一层半。丈夫不在家,杏儿有些嫉妒公婆俩双出双进,便和女儿一块儿从老屋搬出来住进了这栋半截楼里。
那是开春不久的一个阴雨天,女儿去学校了。杏儿连续打了好几天麻将,虽然输赢不大也有些厌烦了。这天吃过早饭便独自一人呆在家里看电视。可她看了一会儿心里总觉得忐忑不安,还是想约几个人来家打麻将。谁知她起心迟了一步,满村约了半天还只约来两个人,三差一开不了场。恰好这时,她堂叔公也就是村民小组长,来她家发放粮食购销合同书。她一见就乐了,连忙说道:“花子叔呃刚好三差一咧,您留下来凑一个吧!”
这胡花子四十刚刚出头,也曾出外打过工。自打三年前儿子患白血病死了,不久老伴也跟着去了,女儿又出了嫁,他就再也不想出门去受那份罪了,便一个人在家种了几亩田,还时不时地去城里贩点酱菜卖,赚点零花钱这么胡乱地对付着。村里人见他年纪不是很大,又清闲自在没个负担,况且还是个党员,曾经在村委会当过副主任,就选他当了这个村民小组长。平时他也爱抹点小牌,所以堂侄媳妇一留就留下了。
这场麻将从半上午开始直打到傍黑,结果其他两人打了个平手,就胡花子一人输了差不多一两百,而这钱又都到了他堂侄媳妇的兜里。散场后那两人庆幸地走了,胡花子却还在那儿磨蹭着。杏儿见了很有些过意不去——是自己硬拉她堂叔公凑场的,又是自己赢了堂叔公输了,便对胡花子说:
“花子叔留下来吃饭吧。您屋里烟熄火熄的,免得一个人回去忙不迭打不迭的也吃不了多少——我这儿还有瓶好酒呃,陪您一块儿喝?”
虽然输了几个钱,但又有饭吃又有酒喝,还有堂侄媳妇陪着,胡花子当然求之不得,何况堂侄媳妇说得这么贴心。于是他也不推辞,说:“那好哇,叔早就想尝尝你做的菜了,听说你手艺很不错。”
杏儿见堂叔公答应留下,又连忙去房里打开电视,让她堂叔公一个
人先看着。
杏儿手脚倒蛮麻利,不一会儿六碟菜一个汤就齐了,而且有荤有素有煎有炸有干有湿。酒是她丈夫早先留下的一瓶五粮春。她还特地把酒菜摆在了房里一张小桌上。于是,堂翁媳俩便一边看着着电视,一边喝着吃着叙着,还你推我让谈笑风生哩。
这餐饭一直吃到中央台新闻联播结束,又到了电视剧的黄金时段才完。杏儿由于陪她堂叔公多喝了几杯,当时就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心里烧得“蹦蹦”直跳,一双眼睛也迷糊了。见堂叔公吃罢饭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一部爱情电视剧,丝毫没有起身回家的意思,她连碗筷也懒得去收拾,也坐在一旁陪着看了起来。
刚刚看完一集电视剧,屋外突然“哗哗哗”地下起了大雨。杏儿看到堂叔公起身朝窗外看了看以为要走。不料堂叔公回头又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一忽儿看看电视,一忽儿又斜眯着一双火辣的眼睛直往自己脸上身上瞟。她那刚要平静下来的心又猛地一动跳得更加厉害了,嗓子眼干涸涸的喘着粗气,脸上越来越发烫,身上也直发燥,逼得她禁不住嗲声嗲气地脱口说道:
“叔呃,外面下起了大雨啰,人不留客天留客哩。看来今天赢了您几个钱陪您吃了喝了,只怕是还要陪您睡觉咧。”
哪晓得杏儿这个口一开,正中她堂叔公胡花子的下怀。只见他猛地起身饿虎扑食般地扑过去,将杏儿一把楼在怀里,一边现买现卖地学着电视剧中那个骚老头子的样子,疯狂地在他这堂侄媳妇的脸上、脖颈上胡乱地亲着吻着,一边口中还喃喃地说道:“好、好个杏、杏儿乖、乖乖!还、还是你、你知叔的心哪。你、你知、知道吗?叔早、早想、想死你了!”说着,就一把将堂侄媳妇抱起来就近往床上一丢,便慌忙去扒自己身上的衣裤。
杏儿也十分地配合。你看她急不可耐地脱光了身子趋身相迎,把她那也脱得赤条条的堂叔公公,紧紧地搂抱在了她的身上。
于是乎,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在风声雨声电视里的音乐声中,堂翁媳俩干柴烈火般地行起了好事••••••
五
其实,胡花子自从老伴去世后,就瞄上了他隔壁这个俊俏、丰满而又善解人意的侄儿媳妇。虽然他早已同村里一个留守女人有了瓜葛,但总觉得那女人不如杏儿称心。为了讨得杏儿欢心,他借着当村民小组长的便利,就曾给过杏儿不少好处。他还经常帮杏儿干农活挑吃水跑腿打杂。杏儿有个伤风感冒的,他打着村民小组长的幌子,嘘寒问暖忙前忙后地送她去看医生,帮她取药缴费,好像对待自己的婆娘样无微不至。在家里他也时常惦念着杏儿,常常隔着墙壁竖起耳朵关注着杏儿房里的动静。他甚至设法在墙上打了个洞,一想起杏儿就把眼睛贴在洞口上偷偷向那边窥探。据他后来在枕边实打实地向杏儿坦白说,近两年来他简直白天黑夜无时无刻不想着杏儿,满脑子都是杏儿,早在梦里就同杏儿亲热过好多回了。只是慑于他俩到底隔着辈分,虽不嫡亲也相差不远,担心惹出事来将来传出去为众人所不齿,自己也无颜面世。同时也怕杏儿不答应,牛不喝水强按头,弄得羊肉冇吃到反讨一身膻气。所以虽然对杏儿朝思暮想垂涎欲滴,也不得不一直强忍着把涎水往肚里吞。他哪里知道,其实杏儿耐不住孤独,耐不住寂寞,更耐不住对男人的欲求,也早就对他动了心了。这次酒后失态lu*n伦实在是杏儿对他、对男人疯狂欲求到了极顶的总暴露。因此两颗肮脏丑陋的心一碰撞,便即刻熊熊地燃起罪恶的烈焰,把礼义廉耻、伦理道德以及他俩的一切顾虑和担忧,统统都冲到九霄云外去了。
打那以后,胡花子和杏儿这堂翁媳俩就如胶似漆地粘乎上了。白天,两人经常一块儿下地干活一块儿进城逛街一块儿打麻将,眉来眼去地打情骂俏;夜晚两人隔壁到隔壁,除了星期六杏儿女儿回来度假外,几乎夜夜好似夫妻似的同床共枕颠鵉倒凤快乐逍遥。有时杏儿实在忍不住,甚至大白天的乘没人注意,也要偷偷溜进她叔公公家里亲热一会儿哩。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堂侄翁媳俩淫令智昏色胆包天,乱得那么出特,乱得那么张狂,乱得那么不管不顾。因此不到仨月,他两lu*n伦的勾当除了还瞒着杏儿女儿和她的公公婆婆外,几乎路人皆知了。时隔不久,竟然就传到了她那远在俄罗斯的丈夫的耳里。她丈夫听了气得咬牙切齿七窍生烟,当即就搭乘飞机赶回来把杏儿打了个半死,让她几乎半个月起不来床。幸亏当时胡花子躲得快,不然肯定会闹出人命来。
杏儿丈夫回来本来是要同杏儿离婚的。抵不住他父母的劝阻——杏儿是他母亲娘家的堂侄女,又想到自己常年不在家,女儿还在念初中,父母又都七老八十的要人照顾,也指望杏儿经过这一次出了大丑后会收敛些,哪怕权且把她当个保姆也行。于是便硬顶着奇耻大辱,强压着满腔的怒火,打消了离婚的念头。他在家住了将近一个月,把那栋充满淫邪之气的半截楼给炸毁了,逼着杏儿搬回老屋与二老同住,又丢下一大笔钱就走了。哪知杏儿好了伤疤即忘了痛劣性不改。待丈夫一走,她就同堂叔公一块儿私奔了,还卷走了丈夫丢下的那笔钱。
这件事当时曾在伏虎台激起极大的公愤。人们义愤填膺地谴责这两个奸夫y*妇lu*n伦的无耻行径,纷纷要求村委会派人去把那两个万恶之徒抓回来交政府法办。可是直到现在,这两个奸夫淫贼却杳如黄鹤,踪迹全无。
胡腊生代理村民小组长后,由于他的辛勤工作,村里的民风大有好转,但也时常碰到一些尴尬的事让他哭笑不得。
一天晚上时近三更,外面还颳着风下着雨。胡腊生看了一会儿电视正准备上床睡觉,突然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听,原来是村南头一个女人打来的。那女人是个寡妇。三年前,她那在深圳打工的男人在工地上一失脚,从几十层高的楼房上掉下来摔死了。家里又没公公婆婆,只有个十多岁的儿子在镇中学住读。寡妇打电话来说她家的猪病了,高烧得厉害,请他快去看看。胡腊生年轻时学过几天兽医,平时村里哪家的鸡呀猪呀牛呀有了病都找他。所以一接到电话,他连想都没想就赶紧爬起身,穿上衣服背起药箱撑开雨伞打燃手电冒着风雨出了门。一路上他高一脚低一脚一哧一滑地,好不容易才来到了那寡妇家。
胡腊生进门收起雨伞就往她家后院跑,急着要去猪圈给猪看病,不料却被那寡妇一把从身后将他死死地抱住了。
那寡妇气喘吁吁地嗫嚅着对他说:
“大哥,我骗你了。猪没病,是我有病。脑壳疼,身上也胀,心里烧得直、直发慌。想你帮、帮我揉揉哩。”
胡腊生一听就明白是么回事,知道这绝不是揉揉捏捏就能解决得了的——人家想男人了哩,你给她揉揉捏捏按摩按摩就能解决吗?于是他一边挣扎着使劲掰开那女人的的双手,一边正色地对她说道:
“大妹子,别这样!你若想男人找个合适的嫁了不行?如今寡妇改嫁又不是什么丑事,天经地义正大光明合理合法。你何苦要这样偷偷摸摸地干那种苟且之事呢?多丢人哪!”
几句话羞得那寡妇慌忙放开手,调头跑进房去关起门就嘤嘤地哭了。胡腊生站在堂屋里又隔着房门安慰了几句,才怀着同情和怜悯、后怕和庆幸,叹息着走出去带上门撑开雨伞回了家。
还有一回,那是清明前后的一天傍晚。他帮一位留守在家的女人芽好谷籽准备回家做饭。那女人对他说:
“腊生哥呃,您帮我芽谷籽忙了半天就留下来吃顿饭吧。免得一个人回去又得动锅伙,多麻烦哪!”
“不麻烦,不麻烦——家里饭菜现成的,热热就行。”
胡腊生一边说着,一边就朝门外走去。谁知那女人上前一把把他拽住了:“就吃顿饭有么客套的?平时您也没少帮我,我都没怎么谢您哩。今天您无论如何也要给我个面子,让我表表心意!”
那女人再三挽留,胡腊生盛情难却只好留了下来。女人欢天喜地地立马将早就备好的酒菜摆上了桌,还陪着他很喝了几盅。
喝过酒吃完饭天也全黑了,胡腊生起身要走,又谁知那女人抢先一步把门关了,回头又一把搂住他说:
“哥吔别走了,我身上痒痒的,帮我挠挠吧!”
胡腊生听了一惊,转念一想禁不住又笑了。他诙谐地对那女人说:
“你男人才走几天就痒了哇!实在痒得不行拿根胡萝卜挠挠试试?”
胡腊生说完推开那女人车转身打开门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丢下那女人红头赤脸地楞在那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六
自从后山建起那座煤渣库后,山那边的田家村就发了。那煤渣是用高压水通过管道从工厂直接压到库里来的,里面残留有不少没燃尽的煤末,是制砖的好原(燃)料。由于煤渣库建在田家村的地盘上,光靠从库里捞煤末卖他们就赚了大钱。可这煤渣库却让伏虎台村倒了血霉。也不知怎么搞的,自从有了它,村里患癌症的人就一年年地多了起来。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什么肺癌肝癌胃癌肠癌胰腺癌宫颈癌白血病,等等等等,这里几乎都有人患过。前面也曾说到,胡花子的儿子就是死于白血病。胡腊生的老伴也是患胃癌去世的,走得十分地痛苦。据胡腊生讲,近十多年来村里逝去的人中绝大多数都死于癌症,很少有老死善终的。
癌症像魔鬼一样疯狂地在这里肆虐着,人们似乎时时被笼罩在癌魔的恐怖之中惶惶不可终日。好多人一旦得知自己患上了难以治愈的疾病就以为是癌,就以为难逃一死。为了免受临终前那难以忍受的极度的痛苦,他(她)们往往就寻了短尽,不是吞农药,就是投水上吊成了冤死鬼,使这里的非自然死亡率大大地提高了。
胡腊生曾经将这一情况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过。有关部门也曾派人来这里作过调查,说可能是水质问题。而这水质又直接与那座煤渣库有关。煤渣库虽然建在山那边田家村的地盘上,煤末归他们捞,水却往伏虎台这边排。他们说,从煤渣库里排放和渗出的水中可能含有高致癌物质,使这里的塘堰受到污染,人畜饮用了这种受污染的水都可能致癌。这种水不仅不能饮用,也要尽量避免用它来灌溉农田。村里打井取水,就是根据调查者的建议采取的一项防范措施。胡腊生也曾反复告诫过村里人,千万不要引煤渣库的水来灌溉,可一遇到天旱人们就都忘了,为了节省几个钱,常常有人偷偷摸摸地引它来抗旱。以至于改饮井水后,癌魔依然没有得到彻底的根除。这不,老田头又是患上癌症走的。
老田头的病是这年秋天发作的。那天他在村北放牛,胡腊生也在那儿犁田。两人咵天咵得正上劲。突然,一阵剧烈的腹痛疼得他一下子就拽在了地上。只见他口里直哼哼脸上煞白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吓得胡腊生慌忙丢下牛和犁盘爬上田埂,背起老田头就往村卫生室跑。
老田头在村卫生室打过针吃过药,疼痛一时缓解了许多。他以为仅仅只是一时的胃痛而已,也就没在意。不料当天晚上睡到半夜,他的腹痛又发作了。而且更加厉害,直疼得他忍不住在床上滚来滚去直翻筋斗、立凉床,口里还不停地叫爹喊娘。那段时间,玄生夫妻为了照顾老田头,本来搬回来和老田头住在一块儿,可这天夫妻俩恰好进城办事没有回来。幸亏胡腊生不放心,当晚一直陪伴着他,不然老田头说不定当时就熬不过去了。
胡腊生见老田头腹痛得实在不行,立马打电话请来了村卫生室的医生急救,同时也给城里合生的酒店去了电话,将老田头生病的事告诉了玄生、合生两兄弟。兄弟俩接到电话,很快就请来了市急救中心的救护车,连夜把老田头送进了市中心医院。
经市中心医院初步诊断,怀疑老田头患的是胃癌,建议马上住院治疗。合生当时就替老田头办了住院手续,让老田头住进了医院。
安顿好老田头住院后合生又打电话到省城,把老田头的病情对雪生和仙桃讲了。雪生、仙桃夫妻俩不放心,第二天一大早就开着车子赶回来,又把老田头转到了省肿瘤医院。最后经过省肿瘤医院切片检查和专家会诊,老田头被确诊为胰腺癌,而且已经到了中晚期。
老田头在省肿瘤医院住了三个多月。医院采取中西医相结合的方法,使他的病情很快就得到缓解。在此期间,除他老伴一直日夜陪护着外,雪生和仙桃有时两人一块儿,有时轮换着,差不多每天都去探视。玄生、合生们也都去看望过好几次。饮食也极尽全力地弄得营养可口。加上老田头本来是个性情开朗的人,住在医院只要腹部不疼了,脸上也不见丝毫愁颜,整天乐呵呵的像个欢喜坨。因此,他的病体恢复得很快,精神十足,三个月一满,就吵着要出院。
他对雪生和仙桃说:
“你们快打电话叫合生来把我接回去,老子病好了。我说这医院真不是么好住处,不光药气憋闷得慌,住在这儿老子还总以为马上就要死了哩。再这么下去,老子不病死也非被憋死不可。”
在征得医生同意后,仙桃对她爸说:“爸,你要出院可以,那就到我们那儿去,别回伏虎台了。医生说您还要继续吃药,还要调养,回伏虎台他们都忙,谁看承您?”
老田头说:“老子没病了还吃什么药?你们那儿我是不会去的——啊,你还是想着法子要把老子憋死呀?我可不上你们的当。怕冇得人招呼你们不放心,就叫你老妈跟我一块儿回去。孙儿都上大学了,还不该回去陪陪老头?”
为这事差不多一直扯了个把星期,老田头就是倔着要回伏虎台不去儿女那儿。他还背着雪生、仙桃对老伴说:“他们若是今天再不答应,明天我俩就悄悄去搭车。反正你路熟,还怕回不了伏虎台——不过你可别入哄我,把我引到他们那儿去了咯。”
他老伴也打趣地说:“那好呀,只要你不怕我把你个老精怪引去丢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同你一块儿走。”
其实老伴心里明镜似的,医生和儿女都给她透过底,老田头的病是好不了的,眼前仅仅只是有所缓解而已。癌魔已经在他身上悄悄地扩散着,随时都可能来一个突然的袭击——那就是他们夫妻俩永远永远地分手之时了。
这三个多月来,她几乎每天都背着老田头偷偷地一边以泪洗面,一边回忆着她同老田头夫妻俩相伴几十年的恩爱,忏悔着近十多年来自己对丈夫的不周——为了儿女,为了孙子,自己长期不在丈夫身边,没有尽到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然而当着老田头,她总是压抑着满腹的痛楚强打着欢颜,有说有笑无微不至地陪伴着、护理着,极尽所能地让丈夫顺心,让他满意,让他快乐,而不让他哪怕是受一点点委屈。为了满足丈夫最后的心愿,她耐心的说服了雪生和仙桃,让他俩终于违心地答应父亲在母亲的陪同下,回伏虎台继续药物治疗。
要说老田头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到了何等程度,那也是瞎话。虽然医生和家里人都一直瞒着他,然而老田头何等地精明。他早就从周围的环境以及人们对他的态度和眼神中,揣度出自己的病情,知道自己已不是久世之人了。不过他既没有恐怖,也没有悲观失望。他清楚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一个人无论如何的健康如何地长寿也总免不了一死。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追寻长生不老永古千秋万岁万岁万万岁,最终还不是逃不脱阎王爷的那支笔!哪怕是一代伟人,终究也有离世而去命归黄泉的那一天,何况凡夫俗子!面对死亡,恐怖害怕悲观失望是没有用的,它只会加速死亡的到来,同时也会给亲人们增加许多许多的痛苦和悲伤。人生在世活一天就要舒心一天快乐一天。哪怕是到了临终时也应毫无惧色,把死亡只当作是生活地域和环境的改变而已。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不虚度活在世间的每一天,也才能尽可能地为亲人们减少痛苦和悲哀。何乐而不为呢?因此,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只要不是太疼,总是那么的开朗那么的乐观那么的快快乐乐有说有笑,从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痛楚和悲苦。
至于他不愿去雪生和仙桃那儿,坚持要回伏虎台,一是他不愿给儿女增加心理压力和精神负担,影响他们的生活和工作。二是他实在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伏虎台。虽然伏虎台不是他的出生之地,也是他的第二故乡。他在伏虎台生活了这麽多年,同哪儿的乡亲们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和亲情,使他无时无刻不惦念着。自打来到伏虎台后,那里的乡亲们对他的支持和帮助、照顾和关怀是他永远不能忘怀的。哪怕死,也总得向他们道声谢告个别呀。
七
老田头是出院后,又在雪生仙桃那儿过了元旦,才同老伴一块儿回伏虎台的——当雪生和仙桃答应送他回伏虎台后,他到底还是去他们家住了一个星期。
老田头回到伏虎台那天,胡腊生和村民们闻讯都纷纷前来看望他。胡腊生还给他送来了帮他报销的一万多块医疗保险金哩。那报销单据是胡腊生嘱咐玄生去省城探望他叔时就带回了的。老田头见了,含着热泪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万分感激地说:
“好兄弟,谢谢你,谢谢乡亲们!这么多年来,你和大伙儿从冇把我当作外乡人,总是这么惦记我关心我帮助我。这也不知是我哪辈子积的德呀!”
胡腊生望着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的老田头心里凄惶得难受。他赶紧强忍着就要溅出的泪水答道:“别,别这样,千万别这样,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四海之内皆兄弟嘛,再说比起老哥你来我们还差得远哩——保重身体好好养病要紧。”
“老弟,你放心,我身子骨好着咧哩。”
老田头接着又拍了拍胡腊生的手,把嘴凑到他的耳边神神秘秘地说:“告诉你个秘密,这几个月我去阎王那儿报过好几次到咧。可阎王爷却扳着个脸对我说:‘怎么,你这个欢喜坨慌里慌张,三番五次地跑来干嘛呀?我这儿还冇安你的饭哩。’说着就立马吩咐判官小鬼们推的推搡的搡,把我给轰出来了。”
老田头说完,两人禁不住呵呵大笑起来。一旁的老伴看到他俩那股高兴劲儿,沉甸甸的心也舒缓了好多。
可回到伏虎台仅半个来月,老田头的病就发作了,腹部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老伴立马要给雪生打电话把他再送回医院去。可他却拦住说:
“别,别打了,那不是人去的地方。反正我带得有药,疼起来吃几片药就止住了。”说着他还使着劲儿把腹部拍了几下,“你看,你看,我这不又好好的?”
“你别逗我了。”老伴见他像个老小孩儿似的,竟也含着泪忍不住笑了,“我还不清楚,不疼时你确实像个好人,有说有笑的。可一疼起来就吓人,整个人拽得像个虾米。你能忍我心疼哩。”说着说着就眼泪巴萨的了。
老田头赶紧一边拿纸巾替她擦着泪水,一边安慰道:“莫哭,莫哭——我老婆怎么像个小姑娘啊,一说就哭!——你看立马就过年了。放心,阎王爷正忙着打年货哩,没工夫来接我的。再说这大雪漫天路也不好走,车也不通。呃,还是等过年他们回来再说吧!”
“唉,这鬼天气——那好吧,就听你的。”老伴见说不过他,也觉得这冰天雪地的车也不好走,只好答应了。
谁知还冇等到雪生和仙桃一家回来过年,老田头就不行了。
那是腊月二十九的深夜,老田头的腹部又疼厉害了。为了不惊动刚刚睡熟的老伴,他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从枕边摸出止痛药多吞了几片。他指望多吞些药止疼就快些,哪知道多吞了药腹部反倒逾疼逾厉害,疼得他实在忍不住又在床上翻腾起来,一忽儿就把老伴惊醒了。
老伴醒来看到丈夫不停地在床上翻滚着,知道他的病又发狠了,慌得连鞋都顾不得穿,立马去楼上喊醒玄生夫妻,叫他们赶快给合生打电话请救护车。
然而等到救护车冒着风雪开进村时,老田头,这位勤劳善良乐观诙谐的老人,还没来得及告别儿女、孙子及亲友,就匆匆地离开人世驾鹤西去了。留下的是老伴和儿孙们深深的悲痛和无尽的遗憾,以及亲友们对他深切的怀念。
胡腊生闻讯赶来时天已拂晓,救护车开走了,哭得泪人儿似的老太太也被玄生媳妇劝到楼上休息去了。
胡腊生怀着满腔的悲痛来到老田头的遗体旁时,只见被癌症折磨得瘦骨嶙峋的挚友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再也不能对他笑脸相迎起身让坐了。然而虽然老田头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也不能谈笑风生了,却还紧闭着双唇微蹙着眉头向着上方怒目而视。他似乎很不甘心自己败在了癌魔的手中。他那满脸凝固着的痛楚和茫然,似乎还在考问着上苍:我这条老而未衰的汉子,为什么就斗不过万恶的癌魔呢?我一生辛勤劳作,耿直爽快,心地善良,甚至连只蚂蚁都怕踩死了,为什么就不能安安乐乐地老而善终,非得让我经受癌魔疯狂的折磨承受巨大的痛苦,走得这般的苍凉这般的凄惶呢?我不甘心,我实实在在地不甘心哪苍天!
胡腊生看着看着,不禁心里一酸顿时鼻塞气短老泪纵横。他几乎是哽咽着对着挚友的亡魂说道:
“老哥啊,是、是兄弟我、我没照顾好你,让、让你经受磨难受尽折磨受了委屈的呀!我有罪,我对不起老哥你呀!老哥吔,走好哇!你放心,我一定会用我的行动来赎我的罪的,再也不能让癌魔在这儿逞强肆虐了!我……”
说到这里胡腊生突然顿住了。他回头看了看玄生合生兄弟俩惊慌无措地站在一旁,知道此时还不是自己悲哀的时侯,好多事还等着他去安排去做哩。于是他迅速擦干泪水车转身来对玄生合生两兄弟说:
“你们给雪生打过报丧的电话么?”
“还没哩。”合生说,“前两天他打电话回来说,他儿子还被雪阻在路上,要等儿子到了家才一块儿回来。眼下还不知他儿子到了没有。”
“那你快打个电话问问呀!”胡腊生连忙催促道,接着又说,“按照习俗,腊月三十家里老了人,是不能张扬不能报丧的——怕冲了人家过年的喜庆。要等人家过完三天年后,到了正月初四才能办理丧事。可雪生他们不同呀。他们是嫡亲子女,亲生的父亲老了能不让他们知道吗?就是他儿子还没到家,就是天上下着刀子,雪生和仙桃今天也要马上赶回来!”
合生给雪生打电话时,雪生和仙桃已经带着儿子开着车子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他们是一大早就动身的,估计中午前就可以到。怕影响雪生开车,合生没把他养父去世的事告诉他,只让他直接把车开到伏虎台。
等合生打完电话,胡腊生又把春节期间给老田头守灵等事宜,对玄生兄弟俩作了详细的安排,接着还去楼上安慰了老太太一番才放心地离开——哪怕是到了除夕这天,村里还有好多人家等着他去帮助去安慰,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哩。再说昨晚下了一夜大雪,村里几个七老八十岁的单身老人他也得去看看呀!你说胡腊生这个代理村民小组长累不累。
八
其实伏虎台离市区不远,不过十来里地,步行只要半个多时辰,坐车不用二十来分钟就到了。然而中间蜿蜒曲折地连绵着一道不大不小的丘陵,把她同市区隔成了两个天地。丘陵西南,原本是个只有两三万人口的小县城,经过改革开放三十年,她早已发展成了一座高楼林立马路宽敞交通便利经济发达百业兴盛的、有着二三十万人口的亚中等城市了。而丘陵东北的伏虎台,却依旧是座凄凄惶惶的小山村。
首先这里的交通就很不方便。由于伏虎台三面环山,出门就得上坡下岭。只有村西豁口有一条稍稍平坦一点却也蜿蜒曲折的小路通向外边。前些年连脚踏车也难得骑进村。三年前,当地政府在村前山岗上修了一条通村水泥路。但那路离伏虎台这个自然村还有两三里远,机动车仍旧开不进去。后来,还是胡腊生苦口婆心地动员在外工作经商打工的村民集资,又领着留守在家的村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修了一条砂石路通往村里。然而经过这两三年来各种车辆的碾压,那路早已被碾压得凸凹不平成了搓板路了。那天,胡老师是同老伴一块儿打的回村的。当的士走上那条搓板路时,老两口像坐在摇篮里似的摇晃不定。他老伴本来有个晕车的毛病,这一摇晃,不一会竟然吐得一塌糊涂。
再说村里那格局,那村容,更是杂乱无章不堪入目。
伏虎台原本是坐东向西,虎踞龙盘地坐落在一片硕大的平台上。四乡八里的人都夸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她背靠青山面对溪流,后园林木茂密葱茏绿荫如盖;前场宽阔敞亮透过豁口也能一目无际,甚至还可以看到十里之遥的梦阳河哩。村里虽然全都是用土坯建造的上下堂或“四合头”房屋,整个村子却也显得十分地整齐壮观。可自打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叶,村里搞了一次所谓房屋改造后,原来的格局就全都被打乱,变得面目全非了。
当时,随着人口不断地增加,村里原来那些房屋的确显得十分地狭窄了。一栋百多平米的房子里,往往挤着两三户甚至三四户人家一二十口人,还有牛棚猪圈鸡埘狗窝农具家业等等,实在拥挤不堪。同屋猜忌婆媳不搁妯娌扯裤子兄弟阋于墙,更是矛盾重重。同屋要散伙兄弟要分家父子要单过也就势在必行了。这就得另起新居。可当时人们刚走出三年大灾荒不久,经济也才略有复苏,哪里来的资金购置木材砖瓦水泥等去另造新屋?于是村里绝大多数人家只好大屋改小屋,用拆去旧屋卖了木屋架换来的一点钱,少量地添置一些材料,仍旧用土砖造两三间新房对付着。那土砖是在刚刚收割的稻田里,趁土壤不干不湿时用石磙碾压板实,然后拿一把在横档上安装有铁齿的划耙,横竖划成大约比窑砖大一倍左右的长方块,再用很薄很薄的板锹沿线杀断,最后用一种特制的撮锹一块块儿地撮起来晾干而成的。虽然费时费工,但乡邻以及亲友们相互帮衬着不用花钱去买。那时甚至连砌墙盖屋也不用花钱去外面请工,村里有的是能人,只需花几个招待费就行。
然而不幸的是,房屋改造恰逢文化革命大动乱之际,村里连党支部书记都被造反派整死了,还有谁敢出面对新建房屋作个整体的长远的规划安排呢?台地虽然硕大面积必竟有限,村里人又都以为这是块风水宝地,不愿离开台地迁往它处。于是乎在这有限的面积中,各家各户纷纷按照自己的意愿和喜好,移位的移位改向的改向,这么胡乱地拆了大屋造起小屋来了。有的留在原址,有的砍掉后园的林木——其实,后园的林木早在大跃进中,就被砍得差不多了——把新房建到了后园顶上,还有的居然抢占了村前的禾场。有的车头朝南有的调尾向东,甚至还有朝向不东不西不南不北的。当然也有原向未动的。总之除了没有大门正对着北方的外,其它方位几乎全都占齐了。结果新造的房屋高的高低的低,有的顶在头顶上,有的被踩在脚板底;有的头碰头,有的尾咬尾;还有的壁脚擦壁脚山墙杵山墙,使得一些人家出门就要爬坡下坎绕着弯儿走。整个村子简直就像老鸹架的窝毫无章法可言,全都乱了套。
胡老师家的老屋也是在那时拆掉重建的。在那以前,他家也是同两家叔伯兄弟加起来十大几口人,合住在一栋百十平米的“四合头”里的,既狭窄拥挤又阴暗潮湿也矛盾重重,十分地烦心。于是他家也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拆伙重建了三间土砖房。不过他家新屋的选址却不同于一般。为了图清静,他带领着全家人在村西南的高坎下另拓了一片新址,使他家的新屋好像是从老鸹窝里悬挂下来的一根孤枝,与村子的整体完全脱了节。
值的庆幸的是,他家的新屋坐北朝南,面对青山绿水,门临荷塘小溪,四周绿荫环抱自成一格,十分地清静怡人,连路过的人都赞不绝口。而且通风向阳冬暖夏凉。盛夏的中午,只要大开着前后门,在堂屋里放一张竹床或铺一领凉席躺在上面,从门前荷塘里徐徐吹来的清风抚身穿堂而过,那才叫做一个爽!虽然随着他家仨弟兄的离乡进城,那老屋早已破败得被人家夷为平地开垦成菜园了,可直到现在胡老师仍旧十分地怀念,还时常梦回故居哩。
改革开放农村全面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伏虎台和周围的村庄一样,率先富起来的人家也兴建了十来栋两层楼房。不过那也是东一栋西一栋高的高低的低的,朝向也各不相同。其中还夹杂一些没有完工更没有粉刷的“半截楼”,亦无章法也不成格局。
胡腊生代理村民小组长后,胡老师也曾向他建议说:“眼下村里虽然不很富裕,但大多数人家都还是有几个钱,况且上级一再提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还给补贴哩。你能不能带领大伙儿对村里的住房再来一番改造,使村容村貌焕然一新?”哪知胡腊生听了笑了笑说:“你怎么还是那么书生气十足?你不想想村里还剩几户人家?你去村里走走,看看有多少空屋没人住?有些人进城务工经商赚了钱,在城里安家落户买了新房,连没做几年的楼房都丢在村里不要了,你还能让他拆了重造?做梦去吧你!”
接着他又告诉胡老师,这几年村里的风水也不好,患病的人特多,而且大都是癌症。如今村里几乎是谈癌色变。凡有一点点儿门道的人家,都巴不得早一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个问题不解决,就是政府一分钱也不要他出,白给他厾一栋别墅在这儿,人家愿不愿住还两说哩,他还能花钱来这儿改造住房?
胡老师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那倒也是。”
他俩说这话又过去两年了。这次胡老师老两口回到伏虎台,呈现在他眼前的更是一派衰败景象。土旧老屋的破烂就不用提了,就是那些后来新建的楼房,也有好几栋随着主人的离去无人照管维修,经过长年累月风霜雨雪的浸蚀,眼下也已墙面斑驳门窗破损甚至屋顶垮塌得面目全非了。村里少有林木,无论绿荫。四周荆棘丛生衰草遍野。胡老师看在眼里,心里酸酸的木木的不是滋味儿。
胡老师和老伴大约是上午十点到村的。老田头生前住的楼房门朝东坐落在原来的后园顶上。由于春节过后天气晴好气温回升快,地上的积雪大部分逐渐地融化了,村路泥泞不堪,的士开不进去,他俩只好在村口就下了车。
胡老师下车后四下看了看,周围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影,连鸡鸭猫狗也不见一只。只有一头老黄牛懒洋洋地拽在路边的草堆旁一边反刍着,一边眯着眼睛晒着太阳打着瞌睡。大概是的士的喇叭声扰了它的好梦吧,只见它甩了甩尾巴抬了抬头睁开眼睛,厌恶地朝着的士瞅了一眼,打了个响鼻,又慵懒地头一歪,重新眯起眼续它的好梦去了。
胡老师提着一个朔料袋同老伴相互搀扶着,沿着坎坷不平的村路朝后园走去。一路上尽管小心翼翼,可走不了几步鞋底上还是粘糊上许多的衰草泥泞,使他俩不得不时不时地停下来清除。一路上也没碰到几个乡亲。只有家家户户门前的大红春联,以及隐隐约约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放电视的声音,才让胡老师稍稍感觉到些许新年的气息——那春联还是胡腊生那天冒着风雪,进城找他帮着写的哩。
老两口一直来到后园顶上,才远远地看到老田头家门前稻场上坐着十来个人,在那里晒着太阳聊着闲天。大概同他俩一样,都是前来吊丧
的亲友吧。按照习俗,他从朔料袋里取出一挂炮竹点燃了。
九
负责在家接待客人的玄生听到炮竹声,连忙从楼房中赶了出来。见
是叔叔婶婶到了,他赶紧迎上去接过胡老师手上的朔料袋,将俩位老人迎进了门。
老田头的遗体靠墙停在堂屋的左侧。仙桃及玄生的两个妹妹喜凤和腊凤都守在一旁。见有吊孝的客人到了她们敞开嗓门又哭了起来。可那嗓子早已哭得嘶哑得实在发不出声来,只好身子一抖一抖地低声啜泣着,更显得十分地悲切。胡老师老伴见了眼泪巴萨地忙上前安抚。仙桃抬头看到婶娘,一把扑在怀里哭得更加凄惨了。看着这场景,胡老师禁不住也朦胧了双眼。这时,恰好玄生为他沏来一杯茶。他赶紧掏出纸巾擦去沁出的泪水接过茶杯,又安慰了仙桃几句,在玄生媳妇为他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老伴也被玄生媳妇搀扶着,去了楼上老太太的房间。
堂屋的主柜上燃着一排白蜡,供着一幅耶稣圣像。主柜下方的堂屋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也燃着两支白蜡,还放着一封拆开的炮竹、一瓶圣水。八仙桌两旁肃立着八个老爹爹老婆婆。他(她)们都是天主教的圣徒,正在念着圣经为新亡人老田头做祷告,祈求天主接纳亡灵早升天堂。只见他(她)们每念一段经就燃放一小挂炮竹,向四周洒几下圣水,神情是那么的专注,那么的虔诚。为了不干扰他(她)们,胡老师仅仅向他(她)们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我曾在前一部书中提到过,伏虎台人为了能在这一块儿生存下去,很早以前就加入了天主教会成了天主的信徒。因此逢年过节、办红白喜事以及小儿出生老人贺寿等,这儿都只念圣经洒圣水点红白蜡烛敬天主,而不烧香不化纸也不敬菩萨。当然炮竹是要放的。它毕竟是几千年来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国粹。欣逢喜庆之事——老了人也是一种喜事,叫做白喜事——燃放几挂鞭炮甚至几盘烟花,不仅能制造一种欢乐祥和热闹的气氛,也可以通过这种特殊的声响将喜庆向四邻传递,让大伙儿共同分享。前些年有些地方严禁燃放烟花炮竹。当时我就以为提出及制定这一禁令的人,不仅有点儿因噎废食,恐怕还有点儿数典忘祖之嫌哩。
胡老师坐下后问玄生:“雪生呢,怎么没见到他?”
玄生连忙答道:“他同合生一五更就开着车子,一块儿去湖乡叔爷的老家报丧去了。”接着他又解释说,“那儿虽然没个嫡己的亲戚,也有几房堂叔佰弟兄,老人走了也该通知他们一声让他们晓得——您说是不?”
“对,对!”胡老师连声赞道,“我还正要问这事哩,你们安排了我就放了心——把了讯至于人家来不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叔侄俩正说着,忽然从门外传来一阵鼓号和汽车喇叭声。原来是乐队到了。玄生立马跟他叔打了个招呼:“叔,您歇着,我先出去看看。”说着转身就出了门。胡老师呷了两口茶,也起身跟了出去。
胡老师来到门前看到稻场上停着两辆汽车。一辆小面包载着十来个乐队成员。还有一辆是卡车,车上满载着乐队的装备。矮矮墩墩的胡腊生正从面包车上走下来,指挥着乐队暂停吹奏立即卸车。看来是他亲自去把乐队引来的。这时,从村里也陆续跑出上十来个年轻人帮忙——他们大都是春节后赶回的,大概出门拜年才到家吧,所以胡老师刚才进村时没碰着——其中就有胡腊生的大儿子兴旺。
兴旺是大年初一,只身一人从深圳乘飞机赶回的,前天去胡老师家拜过年。他对胡老师说,这次回来一是给亲戚们拜个年,二是接他爸。他同弟弟妹妹都商量好了,弟兄两家随他爸,去妹妹家也行。总之,再也不能让他爸孤单一人留在乡下了。他还请胡老师帮忙做做工作,让他爸一定要辞去代理村民小组长跟他走。胡老师听了,一方面替胡腊生有这么孝顺的子女感到欣慰,同时也替村里那些留守在家的人们感到忧虑——胡腊生若是真的走了,谁还能够像他这个代理村民小组长那样,对他们知冷知热呢?
胡老师正想着,只见胡腊生又拿着一把铁锹,指挥着几个年轻人在那里平整场地。大冷的天他却脱了棉衣只穿件羊毛衫,花白的两鬓还汗津津的直冒热气。胡老师赶紧上前一把拉住他说:
“大兄弟歇会儿,年岁不饶人哪,让年轻人去干吧!”
胡腊生回头见是胡老师,欣喜地问道:“你回了!悼词写好了吧?”
“你交办的事我还敢马虎?”
胡老师从兴旺手中接过棉衣替他披上后又说:“走吧,一块儿去喝口水聊一聊,看看我这悼词写得怎么地。”
见胡老师这么说,胡腊生只好把锹递给一旁的兴旺,穿上棉衣同胡老师一块儿进了屋。
两人刚聊了一会儿,雪生和合生接的客人就到了。他俩又忙着去接待从湖乡来的客人。这时,外面的乐队也搭好舞台演唱起来。
办红白喜事请乐队乃至戏班,本来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习俗。无论城市乡村,儿女婚嫁、喜添千金贵子、老年人贺寿乃至商店开业等等,请一班乐队戏班吹吹打打说说唱唱热闹热闹,可以增添许多的欢乐和喜庆——当然过去在农村,请戏班是大户人家的事了——即或是老了人,请个乐队热闹一下,不仅可以消弭些许失去亲人所带来的凄凉、悲怆和郁闷之气,也或多或少地能减轻一些遗属及后辈人的痛苦和悲哀,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它还能驱鬼辟邪冲晦气,那可能只是人们的一种善良的愿望吧。不过这种习俗好多年前就被当作“四旧”打灭了。那时连婚礼都得从简何谈乐队戏班!直到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思想的解放经济的发达,它才逐渐地被恢复起来。到了眼下,无论乡村城镇差不多都普及开了。即或是平常人家办红白喜事,电影可以不放,乐队是要请的。有的是自家请,还有的是亲戚们作为贺礼相送。譬如老了人,乐队一般就是由出了嫁的女儿家送。老田头这场丧事的乐队,就是喜凤和腊凤姊妹俩请来的。
再说如今乡下的乐队也不同以往了。以往的乐队大都只有锣鼓响器喇叭笙箫等,到时吹打一番就完事儿。眼下可不只这样。首先乐器的种类就增加了,它不仅有锣鼓响器喇叭笙箫这些民间乐器,还增添了西洋鼓号管弦甚至电子琴、电吉他等。表演形式也拓展了,不仅有吹打弹唱,还演相声、小品等曲艺节目乃至小戏曲。简直是中西合璧古今相融,集音乐舞蹈曲艺小品戏曲于一体的、综合性的文艺演出团体,深为广大的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胡老师走亲戚时曾看过几次,他也觉得很是不错。
然而一支乐队的成员并不多,一般就那么七八个人。人多了主家难以负担,效益不高也不灵活。这七八个人当然都要是个顶个的硬角。这就为那些闯荡江湖的民间艺术家们,提供了充分展示才艺的广天地。一些有远见卓识、经济头脑的江湖艺人,就十分看重这一市场,把它当作他们安身立命甚至发财致富的门路。因为这样的演出不必自己去招徕观众,节目也就不必多新颖质量有多高了,通俗有趣就行,一般来说越传统越好;也不必多少服装道具,更无需布景;一次演出一两天,主家供吃管喝,大约还可以挣到一两千块钱,好的乐队一个月可以演出十好几场,也就是一两万。你说他到哪儿随随便便就能挣到这么多钱?除非他是明星!他们还设计了一种由木板和钢管组合而成的活动舞台,到时拖到主家,找一块平整一点的场地一拼装就成,十分地灵便且成本不高又经久耐用。这不仅免去了过去用门板搭台的许多烦恼,也进一步为乐队拓展了市场,增加了收入。真可谓用心良苦。
白天,乐队一般只演唱歌曲。吃罢晚宴才演出正牌节目。那天晚上,雪生为他养父办的丧晏可丰盛哩。
菜肴是合生同喜凤的女婿大民,事先在酒店就筹备好了的,鸡鸭鱼肉山货海产及各种调料一应俱全,到时只需稍稍加加工就行。他们还改变了十大碗全蒸席的老传统。卤炸蒸炒滑熘炖样样都有。一共办了十四大碗外加八个冷盘一个火锅。酒是时兴的枝江大麯五年陈酿。那天总共开了十五桌,除亲朋好友负重的念经的及乐队成员外,村里在家的伢儿老小差不多都请来了。人们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齐夸席面丰盛味道鲜美。村里人还都说托老田头的福,年前团年饭没吃好,今天他的孝顺儿女算给我们补了一顿哩。听说明天出殡前还有一顿老米饭,大伙儿更是喜得合不拢嘴。
晚宴后乐队正式演出开始了。虽然夜空晴朗也有点风还比较冷,然而吃过晚宴的村民都没走,连那些热衷于打麻将、抹纸牌的人也没去差班子,全都留下来看演出。听说还从附近村赶来一拨人哩,其中也不乏赶场的小贩。舞台前满满档挡坐了一大片。不过大多是些老爹爹老婆婆,少有青壮年及小孩儿。那热闹劲比以往放电影唱大戏可就差多了。
老了人办白喜事,乐队一般都有一曲压轴戏——《哭灵》。由一名男演员身穿孝服手持哭丧棒扮孝子唱悲腔。演唱的内容无外乎以孝子的口吻,通过哭诉来赞美逝去的父(母)生前为人处世的品德和业绩,操持家庭抚育儿女的辛劳和艰难,表达子孙后辈对失去父(母)、长者的悲痛和怀念。人们对扮演孝子的演员要求比较高。不仅要扮相好,更要感情充沛表演逼真。尤其要声腔好。既要高亢宏亮又要婉转悠长能动人心魄,催人泪下。在乡下,这可是人们考察一支乐队优劣的试金石。一支乐队要想在乡下生存和发展,要想占据更多的市场份额,就非得有这么个台柱子不可。否则你休想赚到钱。因为演唱《哭灵》主家和观众都是要打彩也就是丢钱的。演唱得越好彩就打得越多。它往往能占到整个演出收入的一半以上。那晚在伏虎台的一场《哭灵》就因为演唱得好,仅雪生他们兄弟姊妹几个就打了上千元的彩。听说其他观众一共也丢了三四百,胡老师的老伴都丢了二十块。再加上事先定好的八百元演出费,当晚乐队的收入就超过了两千。
演出差不多到半夜才结束。不过当晚胡老师可没去看演出。乐队演出时他正在胡腊生家,同几个人讨论着村里一桩大事哩。
十
晚宴一结束,胡腊生就请胡老师去他家坐坐。胡老师也恰好有话要对他说,便欣然答应了。于是,两人同雪生及湖乡来的客人打过招呼,就一块儿来了胡腊生家。
他俩来到胡腊生家时堂屋灯燃着,却不见兴旺。大概听说他爸和胡老师要来家坐坐先回来开了灯,又去雪生那儿帮忙去了。胡腊生一进门就对胡老师说:“我们去房里坐,那儿有取暖器,暖和些。”说着推开卧室门开了灯又打开取暖器和电视,就忙着去厨房烧水沏茶去了。
胡老师走进胡腊生的卧室,在一张旧沙发上坐下后四下看了看。卧室坐北朝南,离后窗不远处靠东墙摆一张老式双人床,床上被褥叠放整齐。床头有一五斗柜也是老式的。柜子上方供着胡腊生老伴的遗像。遗像下面大概还有一张全家福,灯光下他就看不很清了。再往南是一张半大方桌,桌上搁一台二十一吋彩电,桌下开着取暖器正对着他坐的双人沙发。靠近南窗还有一乘双开门的红漆大立柜。那立柜显然有年头了,却擦拭得光洁逞亮。除此之外再就是两把小木椅,一张可能是常用来搁茶的小方凳。胡腊生代行兽医的药柜药箱,大概摆在了其它房间。整个卧室虽然简陋空旷,却也收拾得条顺整洁,不像一般鳏夫的房间那么邋遢,那么杂乱无章。
胡老师知道,胡腊生住的这栋楼房还是十几年前,兴旺寄钱回来帮他建的,眼下墙面都显得很有些陈旧了。他想,如果胡腊生一走,村里就又会多出一栋闲置着等待腐朽的建筑了。
胡腊生不一会儿就把沏好的茶端来了。他进门就说:“这可是兴旺刚带回的,他说是铁观音。我平常也不怎么爱喝茶,不知好坏。不过这茶喝过到蛮有劲——你尝尝?”
“我知道。”胡老师接过茶答道,“前天兴旺给我带了一听,我尝过。”说完他呷了口茶便问胡腊生:
“呃,兴旺前天对我说,这回一定要接你去他那儿。你去不?”
胡腊生顺手搬来一把椅子坐下后摇了摇手说:“我们先不谈这事儿。我问你,对老田头的死你有没有么想法?”
胡老师呷了口茶想了想,又拿起遥控把电视关了才说:“你大概是指老田头的病吧?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是呀。”胡腊生着急地说,“老田头这一走村里人都慌了,说这扎实的人都敌不过癌我们怎么办?看来这个问题不解决村里真没法住人了。”
“那倒也是。不过我听说上面计划在后山建一座大型垃圾处理厂,我们村马上就会搬迁。如果能迁到一个环境好的地方,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要真能这样那当然好。可我听说又不在这儿建了。说是这儿水源不足离市区又近,怕污染了市区环境,把这个项目给撤销了。”
胡腊生接着告诉胡老师,为这事他还背着诬哩。他说,刚刚听说垃圾处理厂项目被撤消那天市里就来人找他,说是他向上面投了诉才使这一项目泡汤的。他对来人说,我哪有那大的本事能通天?再说只要你们把我们这个村迁到一个环境好又有田种的地方,我还巴不得哩,去投诉?那不是吃饱了撑的?
不过他又对胡老师说:“若是垃圾处理厂真搞起来了,要我们村迁到别处去,把这么一大片热土丢下来荒废着,我们还真舍不得哩!”
两人说到这里胡老师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连忙对胡腊生说:
“呃,雪生不是在省科技厅工作吗?听说还是搞农村科技开发的。把他喊来问问试试?”
“对呀!”胡腊生猛地拍了下大腿高兴地说,“我怎么就没想到他呢?”说着起身就要去喊雪生。
这时,恰好兴旺推门进来了。于是他对兴旺说:“你快去把雪生喊来,就说他叔和我有事问他。”
兴旺看了胡老师一眼,不情不愿地说:“您们找他有么重要事要问舍,人家还忙着哩,等一会儿不行!”说着掏出包烟来抽出一支要敬给胡老师。
胡老师明白兴旺那一眼的意思,连忙用手挡了挡兴旺敬过来的烟,又顺手拉他在身边坐下说:
“跟你爸一样,早戒了——你爸还在为村里事操心哩。我刚开口就被拦住了,看来是没打算跟你一块儿走。”
兴旺一听就急了,立马把烟往方凳上一搁站起身对他爸说:“爸,别操冤枉心了,这么大的年纪你该享享清福了。算我求您,这回您无论如何也要跟我一块儿走!”
“那可不行。村里事不办妥贴,我是不会跟你走的!”胡腊生语气十分坚决。
“叔,您看看,您看看,”兴旺忍不住有些气恼了,指着他爸对胡老师说,“您看我爸这倔劲!真拿他啷没办法,硬是不理解我们做儿女的心!”接着又对他爸说:
“爸!未必您孤单一人在家苦还冇受够?未必个代理村民小组长就这么值得您念念不舍?我看村里离了您田照样种,烟囱照样冒烟。”
胡腊生见儿子这样说他也生气了。只见他沉着脸禁不住用颤抖着手拿起方凳上的烟,抽出一支点燃猛吸了好几口,又丢了烟蒂呷了几口茶才开口说道:
“伢啊,你也不懂你老爸的心哪!掏心窝子说,我知道村里不见得就离不开我。地球离了谁不都照样转?何况我已是个黄土埋了半截的糟老头子!我也不是留恋这个村民小组长,况且还是个代理的。但我总在想,人活在世上不能只想到自己怎么快活怎么享福,能动弹一天就得为他人做点么事,才不算白活一天哩。”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会儿,呷了两口茶接着说:
“再说眼下癌症还在村里不断地发生着。你田大佰得癌走了。昨天我还听说北头你想清叔的肝病又犯了。他这么三番五次地犯估计又会是癌。为这可恶的癌,村里人心惶惶,老少不安。你说我能拍屁股走人不管了吗?当然我不管也会有人管的。但我知道了不去管,就算跟你去了,就算在你哪儿天天吃人参燕窝喝五粮液,我也活得不安心哪!伢儿,我也求求你成全老爸这一回吧!”
胡腊生这一番朴实无华的肺腑之言,对于胡老师来说便不觉得新奇。他早就知道胡腊生就是这么个痴心的人。一颗心只想着他人只晓得工作只晓得奉献,总是把能为他人、为大众做点儿事看作比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在那场所谓“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中,为了村民们辛辛苦苦培育起来的几十亩果园被砍了,他就呕得吐过血。然而他的这番话,却好似万钧雷霆石破天惊地砸在了他儿子兴旺的心上,让他的心迷茫,让他的心震撼,让他的心由迷茫走向震撼。
其实兴旺也是个明理的人。他从小就敬佩父亲,觉得自己的父亲虽然没多少文化,却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改革开放初期,年轻轻的他敢于只身闯天下,创出如今已拥有数百万资产的一片业绩来,不能不说是受了他父亲那种为了事业为了他人,敢为天下先的大无畏精神的影响。他的血管中毕竟流淌着他父亲的血啊!只是由于他太爱自己的父亲了,实在不忍心让他父亲孤单一人生活在乡下,这次才执意要接父亲跟他一快走。
然而当他听了父亲这些发自肺腑的表白后,他之所以感到迷茫感到震撼,是他没料到年近古稀的父亲依然始终如一痴心不改。这使他进一步看到了父亲的非凡和伟大,也使他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和渺小。他面前的父亲好似巍峨的高山让他仰慕,而自己却是一抔黄土值不得一提;父亲好似一望无际的大海让他叹为观止,而自己却只是一汪浊水不值一顾。他觉得自己应该纵情欢呼放声高歌,应该大声地向世人宣布——我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嘞!如此同时对于自己的自私和渺小,他深感惭愧深感羞耻。
胡老师见兴旺听了他父亲的话半天不吱声,忍不住问道:
“兴旺啊,你爸说的你都听见没有?这是你爸的心声,也是我们这辈老年人的内心话呀!”
这时,兴旺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只见他满脸通红,双唇微微地颤抖着,饱含热泪的两眼闪着羞涩的光芒。
“爸,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目光短浅,心胸狭窄,私心太重,太不理解您们上一辈人了。爸,我答应您,让您留下来去实现您的愿望,我也一定会帮您尽快地实现这个愿望的!”
“好,好!这才是我的儿子!”听了儿子的表白,胡腊生禁不住连连拍着大腿欣喜地赞道。接着他又对儿子说,“你快去把雪生叫来,我们有话问他——他也该忙完了吧。”
“好嘞!”
兴旺答着就兴匆匆地起身向门外走去,胡老师也用赞叹的目光将他送出了门。
十一
兴旺刚出门就碰到打着手电迎面而来的雪生,便同他一块儿转来了。
其实雪生早就知道家乡的这两位叔叔迟早会找他的。他也有话要对这两位叔叔说。所以他安排好湖乡的客人就匆匆地找来了。两人一进门雪生便开门见山地说:
“您们找我大概是想问问后山建垃圾处理厂的事吧?”
“对呀,对呀!”胡腊生立马答道,又指着旁边一把小木椅说,“来,来,坐下,快坐下说说你是怎么晓得的。”说着他叫兴旺去为雪生沏杯茶,顺便也给胡老师和他掺上。
雪生掏出烟来要给两位叔叔敬,胡腊生连忙拦住又催促说:“我和你叔早都戒烟了,你就快坐下来说说吧。”
雪生只好把烟搁在小方凳上坐下说道:“要说这项目,起初是我帮市里从省里争取到的,后来也是我劝他们放弃了的。”
“这是为什么?”胡老师忙问道,“说说你前后都是怎么想的。”
“起初,当市里派人去我那儿请我帮忙争取这个项目时我就想,如果能在这儿建一座大型垃圾处理厂,把周边几个县市的工业及居民生活垃圾,集中到这儿进行开发性处理,一来可以加强这几个县市治理污染、净化环境的能力,同时也可以通过废物利用、变废为宝来开发新型材料和能源,发展新兴产业,促进本市的经济发展。再说后山要建垃圾处理厂我们村必定要搬迁。借此机会,我们这个即将衰落的村庄也能得到重新改造和振兴。于公于私都有好处,所以我就帮他们去争取了。”
说到这儿雪生接过兴旺给他沏的茶,呷了一口。
“那后来呢?”
看到腊生叔那急迫的神情,雪生微笑着搁下茶杯继续说道:
“后来根据省政府的指示,我请了几位专家来这儿进一步考察论证,发现这儿离周围河道都比较远,开发地下水投资大水也不充足,取水就成了个大问题。再加上这儿地势比市区高,离市区又近,搞不好反而会对市区的环境造成污染。还有就是后山和北山那一大片好不容易兴起的森林都会被砍伐。综合这几个方面的因素,于是我就劝说市里放弃了这个项目,并建议省里把这座大型垃圾处理厂,建到了更适当的地方。”
“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改,我们村搬迁的事儿就泡汤了?”还没等雪生话音落地,胡腊生就迫不及待地问。
“我当然知道。”雪生回答说,“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处理问题总得从大局出发吧,叔,您说是不?”
“可这儿的环境污染已经十分严重了,”胡老师也插言道,“差不多都到了不适于人生存居住的地步。这个大概你也应该知道吧。”
“这个我也知道。”雪生说,“上次几位专家前来考察时就曾提到过这个问题。我爸生病住院后,我又派人来对这儿的水和土壤,进一步进行了取样化验。。”
“结果怎样?”
“他们说,这儿无论是在土壤还是在水中,含可能致癌的物质及微量元素的比例都大大高于其它地方,有的高出十几甚至几十倍哩。”
“怎么会这样呢?”
“土壤中这些可能致癌的物质及微量元素的含量增高,一般是由于长期地、大量地滥施化肥农药等的残留物不断在土壤中积甸所致。但据他们分析,在这儿恐怕主要来源于后山那座煤渣库了,煤渣库里长年累月排放和渗出的水,对土壤的污染是十分厉害的。”
“这可恶的煤渣库,我真恨不得立马把他给炸掉!”听了雪生的解释,兴旺禁不住恨恨地说。
胡腊生却无可奈何地说:“其实这事我们早已晓得,那年来这儿调查的人就提到过。可总不能叫人家把它搬到别处再去害人吧。”
“这个倒还好解决些。”雪生说,“我已打报告把这儿水土受污染的严重程度通过厅领导向省政府反映了。建议省政府责成有关部门,将附近这座工矿的燃料由煤改成天然气。这样就可以避免污染了。”
“不好解决的大概是这已经造成的污染吧。”胡老师说。
“问题就在这儿。”雪生又呷了口茶继续说道,“有关专家分析,根据这儿水土污染的程度,即或在截断了污染源的条件下,也得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改造和治理,方能逐步地清除。”
听到这儿胡老师明白了,他说:“也就是说按专家的意思,眼下这儿再也不能住人也不能种庄稼了?”
“是这样的。”雪生肯定地答道。
“那我们这个村不就完了,非得搬迁不可了?”胡腊生不甘心地说,“眼前这么大一片土地也就荒废了?”
“我们不会让她荒废的!”兴旺接过他爸的话,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可以组织资金治理和开发,让我们家乡重新兴旺起来嘛!”
他爸却不以为然地说:“你说得轻巧,粑粑不要米做?哪来那多资金?又怎么开发?再说村里好多人家都巴不得早一天离开这儿哩,你还来开发!”
“兴旺他爸,话可不能这么说。”胡老师开导说,“要相信下一代,要相信年轻人。只要他们想干的事,他们是会干成的。”
正说到这儿,大成和大志两人来了。乐队的演出就要散场,他俩是来请两位叔叔去吃宵夜的。
大志姓陈,腊凤的女婿,是白天晚餐前才赶来的。他可是个大老板,在本市新开发的国家级风景旅游区任董事长兼总经理哩。
大志和大成进来看到两位叔叔同雪生、兴旺们争论得热烈,就问:
“您们为么事争论的这么热闹哇?”
雪生就把村里受污染的事对他俩讲了。
大志说:“这有么了不起的?只要你雪生能从省里争取到政策,并且在项目和技术上帮忙策划策划,我们就可以组织资金来这儿进行综合性开发治理,创建新兴产业嘛。”
“争取政策倒没多大问题。”雪生十分肯定地答道,“当前对于环境污染严重的地区进行综合性治理开发,可是一项基本国策。我想上级一定会大力支持全力帮助的。”
“这不就得了吗?”合生也信心十足地插言道。“虽然我们几个的资金合起来不一定充足,也可以联络村里其他在外干出一定成就的人共同搞嘛。兴旺,你说是不是?”
“那是当然的。谁不盼望自己的家乡兴旺发达!”
年轻后生们的这番话,说得胡老师和胡腊生两位老人心里暖洋洋的。只见胡腊生满面春风、笑逐颜开地说:
“有了你们这股劲,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只要你们有信心有决心,我这个老头子活一天就用这一天的时间,来支持和帮助你们去实现这个愿望。”
“你可别忘了,还有我咧!”胡老师也兴奋地说道。
两位老人的话,说得几个年轻后生开怀大笑起来。
在雪生家吃宵夜时,这伙年轻后生又商定等办完雪生养父田老伯的丧事后,再一块儿去陈大志的风景旅游区洗温泉,进一步磋商如何治理开发他们的家乡伏虎台。
第二年中午,全村人吃过老田头的老米饭,开过追悼会,将他的遗体送去火化后,根据他生前的遗愿,把他的骨灰埋葬在了伏虎台东北山丘的丛林中。让他的魂灵居高临下,永远关注着他的第二故乡——伏虎台的变迁,关注着伏虎台的后代子孙们,如何将这一方热土治理得更加美好,更加繁荣昌盛。
胡老师想,老田头的遗愿终究是会实现的。即或是旧的伏虎台衰落了,消亡了,一座崭新的、环境洁净的、更加优美更加璀璨的伏虎台村——也许是镇,也许是城——必将在他的后代子孙的手中重新崛起。
二00八年五月八日于孝感红光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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