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端午。
走在糯米清甜,粽叶飘香的大街,我又不知不觉地想起了母亲。
在我印象中,母亲一直很沉默,沉默到让我怀疑这是不是她与生俱来的沉默。我知道,那段婚姻给母亲打击很大,以至于我时常对这座不坚固的围城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不敢跨进,也不敢面对。我的徘徊犹豫,时常提醒着我,那些年的折磨与伤痛一条条,一道道地在我心里深深地刻下了永远抹不去的印记。
十二岁那年,也许是我第一次懂得缅想过去,遥想未来。
那年端午,母亲早早地烧了稻草灰,用一块洁净的布包好,浸在一个盛满水的木桶里。草灰水用来泡糯米,金黄金黄的,就像抹上了一层亮汪汪的黄豆油。母亲说,这样的糯米包出来的粽子,又好看又能久留。隔了几天再吃,也还是新鲜的。
红豆,绿豆,青豆,是隔天就准备好了的。早放在一张宽大的桌上,用一个家用簸箕装着。放糯米,清油,细盐等,拌均匀就动手包了。母亲包粽子的时候,总是很小心翼翼地,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粽叶和糯米。手指灵巧地一弯一曲,一个棱角尖尖的粽子,就在那双刨过泥土,砍过山柴的粗大的手掌中安全诞生了。
看着包粽子是那样轻巧与简单,我兴致盎然地试着去包。然而,十指总是很笨拙,不是漏了糯米,就是折断了粽叶,勉强包好一个,却弄不出那四个尖挺的角。母亲从细心的说教示范,到最后也嫌我烦。在她不断地摇头与叹息下,我对包粽子那股认真学习的强劲,便也渐渐放弃了。往后年年学,却年年学不会。乃至今天,我终究还是没有学会包粽子。因为年少的我,没有那颗坚忍不拔的耐心与恒心。
母亲就让我就坐在旁边,从那一大堆粽叶中帮忙挑选出大片叶。那时,屋里通常很安静,只有粽叶在手指翻动下发出细沙声。因为母亲的沉默,与吝啬言语的古板,总让我对她有一种畏惧感。而在包粽子时,母亲的话却很多,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
“你呀,一天天长大了,什么事也做不好。”
“等你以后找了婆家,你连包粽子都不会,可怎么得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做了,又上山砍柴,又下地锄草。样样不会,也要样样学呀……”
那些唠叨,其实就是一些唠叨。我总爱瞪着一双无辜大眼,奇怪地盯着母亲那张蠕动不停的嘴,和划满皱纹的褐黑脸。我奇怪于她的言语为何这样的多,那些长大以后的事距离当时的我是多么的遥远与不可思议。我以为我这一生就这样生活,围着母亲,像个小陀螺,确定一个不可更改的中心,无休无止地转转转。母亲的话,让我第一次放飞了想象王国里的风筝。
包完了粽子,接下来是煮粽子。那是一个很漫长的等待。
在整个过程中,我会陪着母亲,一起渡过这辛苦难熬的时光。
母亲怕热着我,不让我靠近灶边。家里有的是大块的木柴,用细碎的针叶松点燃火之后,再一块一块地往里添柴,从小到大,从细到粗。灶里的火,烧得红旺旺的。映红了母亲原本秀美的脸,也照亮了我心中的遐想。灶里跃动的火忽高忽低,蹿起来像一匹奔腾的战马,扑下去像一只展翅的雄鹰……水开了,咕嘟咕嘟的响,糯米和粽叶的清香像三月的春风,轻轻拂过我们的脸,缭绕而上使整个屋里充溢着粮食香浓的味道。
母亲会望着那一缕缕蒸腾而升的云烟,用暗哑的嗓子幽幽诉说起很遥远的事。
她说,她小时家穷,一日三餐吃不饱。她是家中长女,一边要帮家里干农活,一边要照顾弟妹。外公外婆性子严,他们没有过多的时间与精力去管教孩子成长。谁做错了了,二话不说就打。很多时候,为了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兄弟姐妹们起了激烈的争执。母亲是对的也是大的,所以无论对错,挨打的总是母亲。母亲就是在这样一个家庭中,被打着长大的……
母亲一说起她的童年,表情木然,僵硬得像一座石膏像。我望着那张脸,心底渐生出一种冷冷的寒意。好像那些年,挨打的不是母亲,是我。可是每当母亲说完,就重重地叹一口气,脸上便有一种释然的宽慰。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心疼的滋味。我会把小板凳挪到离母亲很近的地方,在背后或者左右,把头轻轻靠在她身上。母女俩就以一个互相依偎的温馨的姿式,在详和静谧的烟云中,等待粽子慢慢熟透。
记得,那些年的粽子特别香,我一口气能吃下四个。
还记得,有一次我从热腾腾的锅里捞出一个粽子,心急之下,把粽子放进一盆水里冷一下,拿出来就吃。那晚,我被膀胱处肿胀的疼,折磨得上了十几次厕所。蹲下去,尿不出,回到床上又肿痛。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了,吓得爬在床上大哭。母亲走来问清了原因,训了我一顿:
“那些粽子不都是你的,谁和你抢着吃了?做什么事都这么心急,还能干成什么大事!”
母亲用严厉的口气,给我讲述了一个大道理。心急成不了大事,凡事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去做。然而,当我从那些简单的话里,参悟出所蕴含的道理后,我已经远离了家乡,远离了母亲,远离了我那温馨而唯一的亲情……
坐在明亮的餐厅里,吃着别人精心包制的粽子,虽然感觉是那样索然无味,我却坚持一口口地使劲咀嚼与回味。我懂得,我咀嚼的东西不仅仅是粽子,还有亲情和人生,或者更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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