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他的时候,她二十四岁,他三十四岁。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觉得他已经老了。
她有很多奇思妙想,比如让他推着她坐在超市手推车上从食品区跑到百货区,或者花上一天的时间跑到山里并不卫生的偏僻小溪里玩水。他每天想的只是工作,赚钱,讨好上司,和同事搞好关系,他觉得情人节送巧克力,她的生日送鲜花就是浪漫了。事实上,他认为生活里的浪漫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了,和柴米油盐打交道,哪有那么多浪漫的资本啊。
可她不答应,于是开始频繁地和他撒娇,吵闹,再后来就离家出走。
她开始收拾行李,她总是慢条斯理地把所有的东西归整好,再跑过去告诉他,我走了。他已经习惯了,无奈地苦笑着,拉着她的手,不要,不要走!
她不管,装着毅然决然的样子,推开他的手,固执地往前冲。于是他就拽着她的脚,“小爱,我求求你留下吧,我不能没有你啊。
于是,她停下脚步,骄傲地像个公主一样地看着她的臣仆,你知道错了?
嗯,他使劲点点头,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然后帮她抬行李,买零食,一起看无聊的爱情电影。
他觉得每次都像作秀,但是她却乐在其中。他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女人乐此不疲地游戏着老套的剧情,却看不出他演技的破绽,或者她根本只是沉浸在自己蹩脚的角色里。他有些累了,他觉得自己的精力不太适合和这个心理年龄还处于幼稚园的女人周旋,但这段感情又像鸡肋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爱他,那种朝三暮四的女孩子,总是出现在她最爱的情节里,他怀疑她是在悉心学习放逐男人的方法。
有一天,他趴在办公桌上,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他累了。
他不想结婚后,带两个孩子,也不想孩子和他的妈妈一起长大。他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正常的生活,但他想这种生活不是这个女孩子可以给自己的。他感到脆弱,无助,但是他从她那里是找不到一点帮助。
于是,他给她写信,称呼是亲爱的。
他提出离开一段时间,让彼此都冷静地想想,他们的明天到底该怎么走。如果她还是无休止的无理取闹,他会考虑永远地离开她。
写完信,他请假去了楼下的酒吧,要了一杯冰水,对着窗坐着。
他想人如果可以一直不用思考,只是很单纯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该有多好。世故可能是人在社会课堂中学到的第一课,当了六年的文员,受够了公司上下的尔虞我诈和千篇一律的生活模式,于是,他放弃了已有的一切,拿起课本复习考研,逃避的方式有很多,他觉得他选择了最高尚的一种。
异地的风情让他焕然一新,他庆幸他又回到了单纯的校园,白t恤,破仔裤,很久没洗的球鞋,他坐在上铺的沿上弹吉他,对面楼的女孩子伸出头,风吹过她头上的蝴蝶花。
他疯狂参加校园里的活动和社团,他又开始写诗,散文,还参加演讲比赛,他从不隐瞒他的年龄,但每个人都不相信,包括她。
她跑到他身边,弯腰说,如果你没有找到女伴和你跳舞,我可以暂时充当。
舞会开始三分钟,她等了他三个钟头。
他记得那晚的灯光很暧昧,处处都是嫣红黯淡的,他们跳了一个晚上,始终是一个舞步,但是他们都沉迷于此,她的身体慢慢靠近他,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他担心他的心脏随时都会蹦出来,他三十四岁了,早过了怦然心动的年龄,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他喜欢那种感觉,这让他回到了他的初恋。
他的初恋是他的大学同学,大一的时候,他追她,他和寝室的哥们打赌,一个月搞定那个有两个深深酒窝的女孩子。哥们就笑,那个女孩子听说已经有个加强排的人追她了。
他说,那我和你赌一打啤酒。
后来,他还是把她追到手了,圣诞晚会上,他对着她唱了一首歌,想把我唱给你听,对着她唱的,唱完之后,他哭了,她也哭了。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只有他们了解。
他给她写了一个散文,名字就叫《想把我唱给你听》,写的是一个哑巴爱上了一个女孩,但一直没有勇气表达,弥留之际,哑巴给女孩写了一封信,信上就七个字,想把我唱给你听。
最后,他们还是分手了,女孩觉得他太不现实,总把生活挂在天堂,那些看不到的地方。女孩说,希望有踏实的生活,虽然偶尔的感动是生活的调味料,但当不了饭。
分手那晚,他撕心裂肺的难过,一个人在操场喝了两瓶白酒,然后吐了一地,他想象那是他美好的青春流逝的样子。
以后的八年,他再没有谈过恋爱,直到她的出现。
她只是个大二的小女孩,穿墨绿的网球裙,扎高高的马尾,背小巧的双肩包,包上挂着芭比娃娃的吊饰,笑起来特别的灿烂。
他和她在一起了,有人说,是女孩追的他,他摇摇头,很严肃地说,我追的她。于是,那人笑笑地说,那你可是老牛吃嫩草了。
他也笑,笑声中,他想他毕竟成熟了,该保护她,也该承担一些东西。他已经是个男人了,她还是孩子。
有时,他也会考虑他们在一起是不是个错误,或者只是个绚烂的彩虹,时间一过,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三十四岁,没有很多时间和精力耗费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妈妈渴望抱孙子,她也结婚了,儿子很漂亮,她给他寄来照片,她抱着她的孩子,酒窝很深,孩子也笑,傻乎乎的。照片后面写着,想把我唱给你听,可惜我是个哑巴。
他也曾认真和她讨论过这些事情,她总是笑,然后呢喃地推着他,人家还是个小姑娘呢。
是的,她还是个小姑娘,可他已经老了,他迫切找个女人结婚,然后当个父亲。
毕业后,他们在同一个城市找到了不错的工作,然后他用他的积蓄买了一套房,她想也没想,就搬了进来。
搬家的时候,她试探他,我们结婚吧!
他抬着的茶几掉了下来,砸中他的脚面,他捂着脚,说,我想想。
她的脸色有点难看,但很快,她馋起他,低着头说,我开玩笑呢,我可不想这么早就找个男人管着我。
他吐了口气,就不再说话,其实他是想说,我们的工作还没有稳定,我们可以等等,等一切都稳定了,我们再来讨论这些。可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于是,在她的心里留了一个疙瘩,解不开了。
她执意要求每个月的房屋按揭由她来承担,以证明他们是平等的,为了这个证明,她除了现有的工作,还找了几份兼职,每天晚上,对着电脑翻译枯燥的产品说明,她幸福地对他说,这样忙碌的生活,才能让她很快长得像他一样大。
他笑,你还是个孩子。
她撅着嘴,不准你再叫我孩子,我长大了,成熟了!
成熟的女人怎么会是她这个样子,应该是抱着笑着的孩子,酒窝深深的,能让人陷进去的那种深……
她打来电话,问他怎么不在上班。
他慌忙走出去迎她,把信忘在吧台上。
老板娘追了出去,把信交给他,然后笑着说,先生,你专注的样子很迷人。
他接过信,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的冰水也很甜。
于是,两个人都笑,笑着的他们没有看到远处的她拿着送给他的圣诞礼物,潸然泪下。
他转头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
他打电话给她,关机。打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打办公室电话,她也不在。他的心里突然很痛,他迫切想要找到这个女孩子,他像个孩子失去了玩伴一样的空虚,但是他找了她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她。
当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端坐在沙发上了,不是躺着,不是歪着,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穿着他给她买的香奈儿的套裙,手里捧着lv的精美手袋。她从不在家里穿这些衣服,总是一回来就换上她的卡哇伊睡裙,垂两个胡乱揪成的小辫子,然后跳来跳去地收拾屋子。
那个时候,他总是担心地看着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什么时候才能成熟到可以和他结婚啊。
现在,他依然担心地看着她,他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像个雕塑一样坐着,表情凝重,这不像以前的她,以前的她总是笑得比阳光还灿烂。他扭着信的手开始湿热,他像等待判决的犯人一样不知所措。
还是她先说话了,她说,我们分手吧!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用力,一个字一个字都打在他心上,重若千斤。他感觉脚很软,好像一下子就支撑不住他的身体,站不住了。
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攥着信的手很疼。
接着,她站了起来,什么也没有带,拎着她小小的手袋,高跟鞋跟地板接触的声音由近及远。他一下子瘫在地上,眼光模糊,放佛回到了和她跳舞的那个晚上,灯光很暧昧,处处都是嫣红黯淡的。
他到处找酒,十年前,他发誓再也不喝酒了,可是现在他迫切地需要酒精来麻醉自己,他需要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笑得时候比阳光都灿烂。
他还是吐了一地,吐得衣服地板到处都是,他倒在地上,他想他最后的青春也流逝了,他真的老了。
他再也不会写诗,不会演讲,不会弹吉他,他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皮鞋擦得锃亮,讨好上司,和同事搞好关系,为生活而奔波,妈妈拉着他的手,停下来,成个家吧。你该有个孩子了。
他歪歪倒倒地站起来,他得把衣服洗了,把地板拖干净,他得在她回来前看到家还是以前的样子,他得好好表现给他看,他得和她结婚,他得……
餐桌上放着一张抱着孩子的女人的照片,女人的酒窝很深,孩子也笑,傻乎乎的,背后写着一行字,想把我唱给你听,可惜我是个哑巴。
照片的旁边,是一份已经拆开的礼物,他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是她的名片,皱皱巴巴的,名片后面写着,圣诞节快乐,这是我送给你的!
他把名片放在衬衣口袋里,对着心脏的地方。就接着洗衣服,肥皂泡沫的味道很香,他陶醉在那种香味里,他记得她喜欢拽着他一起洗衣服,把泡沫粘在他的嘴边,她笑得夸张,你真像个圣诞老爷爷。老爷爷,你可以把你自己打包送给我吗?
他抹掉嘴边的泡沫,搂着她说,小姑娘,还没有到圣诞节呢!
那什么时候到圣诞节啊?
恩,得等你长大了。
我已经长大了。
不,你还没有,你还不知道怎么当好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我会的!她倔强地挣脱开他,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还是笑,笑着抱着她,好好好,你长大了,我们的小爱长成大爱了。
她撒娇一样地在他怀里窜来窜去,像个天使一样地不安分。
想着这些,他感觉自己的眼泪一颗颗地掉在水盆里,弄得他的嘴里心里都是咸的。他人生里有两次这么难过过,一次是爷爷死的时候,那时候,他才四岁,他问爸爸,爷爷要睡多久啊。
爸爸说,爷爷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就哭了,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亡,他只是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没有了那张慈祥的脸,他要怎么继续他的生活,他开始自闭。
终于有天,一个女孩子走进他的生活,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伸出带着光圈的笑脸,看着他,爱着他,
可现在,她走了,高跟鞋跟地板接触的声音由近及远,他抓着她卡哇伊的睡裙,掩面痛哭。
第二天,是西方最隆重的节日,中国的小孩也开始相信会有个白胡子的老爷爷给他们的袜子里塞礼物,她说她长大了,但她还是希望一个人可以把自己送给他。
他晾好衣服,擦好地板,收拾好她的房间,打电话去公司辞职,然后就拎着行李出门了,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装礼物的袜子在哪里,但是,他知道他必须得找到那个女孩子,还要对这个女孩子说,圣诞老爷爷来送礼物了!
我们结婚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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