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端午节,母亲没有包粽子。
没有包粽子是因为母亲的身体,实在大不如前了。
母亲买了粽子,用细绳捆扎的、新鲜的,绿色的苇子叶里,透出糯米的清香。
可是我还是和往年一样,没有吃粽子。虽然年年母亲都要包粽子,虽然她和妹妹都要浇上蜂蜜,用小盘子盛着,吃得很香,可是我却一直不太吃,后来,在年年端午节到来时,我只会和母亲一起包粽子,却不再吃粽子了。
母亲有时很伤感,想让我吃一个,可是我说不爱吃甜食,更不爱吃粘乎乎的东西,母亲就不再勉强我,甚至包粽子都不再叫我了。她常说:“和你爸一样,什么好吃的都不会享受。”
可是她不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一颗粽子,一颗黄色的粽子,二十多年了,都没有消化。
那是在我小时候,父亲在甘肃大戈壁上当兵,母亲和我成为了随军家属。戈壁的天是蓝的,蓝得让人不敢相信那是天空,戈壁的地是灰的,是一颗颗鹅卵石铺就的坚硬的颜色。戈壁的生活虽然清苦,可是母亲,那样年轻美丽的母亲,却总能让我感受到快乐和惊喜。
那时的母亲,比我现在的年龄还小。年轻又好强的她,面对为了工作而整日泡在各连队的父亲,面对远在关中、家徒四壁的爷爷,面对一个月一封的老家来的借钱的信,她艰难而自信地操持着清贫的家,照看地着整日里只知道疯玩胡闹的我。她割过地方农场的苜蓿,人家看是军属,没有管她。她带我打过戈壁滩上的沙枣,打了一麻袋,汗流浃背地背回来,就为了用枣核串一副门帘。她学着别的家属种菜、养鸡、养兔子、种土豆,种葡萄,就为了让嘴馋而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我能多尝一口鲜。
在我五岁那年,她向南方来的家属要了点黄色的芦苇叶,又让父亲买了点糯米,要包粽子。她学了好久,才学会了怎样包粽子,就等着给我大显身手。芦叶是黄色的,那是因为那是先一年用过的,或者已经用过很多次,是洗干净晒干后保存了一年的。
要知道,戈壁上,没有芦苇。
直到糯米已经泡上,芦苇叶也已经泡软了,母亲才突然发现,没有线绳,可是用来捆扎粽子。
那时候,家家都不宽裕,家里的线都是用来缝衣服的细线,粗一点的都是母亲自己买来麻一点一点搓出来的。不知是什么原因,刚好就没有了。
可以向别家去借,可是母亲没有那样做,她不想让人觉得她犯糊涂。那会有损于刚刚三十一岁就提升为团政治部主任的父亲的名声。父亲不在,在石家庄进修军校。她不想再求人,可是不求人又怎么办呢。看着正在一边玩着马莲花的我,她突然有了主意,带着我出了营房。
一出营房就是茫茫戈壁,灰黄色的大地连着深蓝的天空,一直延伸到祁连山耀眼的雪峰,那般辽阔,那般悠远。戈壁上,一丛丛淡蓝色的马莲花,冷艳而又骄傲地盛开着,在蓝天之下,戈壁之上,抖擞着生命的自豪。我象往常一样扑进了花丛的拥抱,而母亲却掏出小刀,割下马莲花那坚韧结实的长叶。
母亲包粽子的时候,我就蹲在她旁边,看着,学着,胡闹着。直到我看到她用马莲花的叶子捆扎起菱角般的粽子时,才知道,那叶子是用来当绳子的。多少年后,我一直以为,粽子就是要用马莲花的叶子来捆扎的。在我期待的目光中,那一锅热腾腾的粽子出锅了。黄色的,却带着一条条碧绿的粽子,里面有一个放了两颗红枣,是给我的。也是那一颗粽子,让我第一次吃到了糯米和马莲的味道,吃到了童年的幸福。
以后的几年里,我常常期盼着端午节的到来,就为了和母亲一起去割马莲叶,就为了再一次吃到马莲叶的味道,那是只有戈壁滩上,才能品尝的美味。
后来,父亲转业回到了家乡,家乡没有马莲花,也就没有了马莲花叶的味道,面对那种绿色的,用细绳扎起来的,每一颗都放了红枣的粽子,我却没有一点儿兴趣了。直到现在,那一颗黄色的,黄色的马莲粽,还在我口中,还在我心里,余味悠长。
多想,我那悠远辽阔的戈壁。多想,再吃一颗马莲粽,黄色的马莲粽。多想,再见到那个美丽年轻的母亲。即使在梦里。
甘泽
二零零八年五月九日凌晨三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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